电影毕竟是奢侈梦想,有金主最实在啊。
关正平与工作人员们简单打声招呼后,他走进屋内,小心地避开机械、道具及地上成捆的电线,还有一忙碌就开始跑步的工作人员。
关正平往右一转,跨上门外长廊——这栋屋子最得他欢心的,就是这处环绕着中央天井而建的日式木质长廊。
初冬的空气带着山林的芬多精飘进关正平的呼吸间,他很高兴现在四下无人,清静得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真不知道嘉乐怎么有法子跟这么多人共事,对他而言,和人相处是最耗能量的事。偏偏不只嘉乐颇好此道,现在就连他妈妈都兴致勃勃地经常出现在片场,和大家打成一片。
幸而,妈妈的身体如有神助一般的痊愈起来,气色、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嘉乐每回陪妈妈看诊回来时,总是笑嘻嘻地对他比OK。说她认为妈妈福大命大,搞不好哪天真的完全痊愈了,也不用太讶异。
关正平在微暖夕阳下伸了个懒腰,心情从不曾如此惬意过。
有嘉乐在,他和妈妈之间有了更多话题;有嘉乐在,他的心里时时温暖着,往日的利牙冷语像隔了一层纱,寒眉冷眼也像是上辈子的事。
关正平推了下眼镜,双唇不自觉地微扬,双肩也自然地松懈而下。
“听我一句老人言,你饿个一天试试看,保证可以表现出气虚的样子……”
关正平挑了下眉,听见他妈妈的声音从右前方角落的发呆亭那里传来。
他无声地跨了几步——三名女人正背对着他,光着脚坐在抱枕堆里谈着话。
关正平一见还有旁人,停顿了下脚步。
“关妈,你年轻时候是不是饿过很多餐啊?”年轻女声问道。
“我好命,没出嫁时是当大小姐,结婚后老公疼,老了后儿子争气,没苦过。”关陈如意笑着说道。
“那关妈怎么会知道饿到气虚的感觉?”年轻女声又问。
“因为我婆婆是一流的演员,她的演技还曾经骗倒过我喔。”孙嘉乐哈哈大笑地拍着婆婆的肩膀说道。
关正平皱起眉,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后退一步,无声地推开旁边一间和室房的拉门,往里头一站,又安静地拉上门。
“没想到关妈也会演戏!那关妈演什么角色?”年轻女声兴奋地追问道。
“一个罹癌母亲。”孙嘉乐说道。
关正平脑中顿时一阵昏眩,他摇摇晃晃地倚着墙,慢慢地在地板上坐下。
突然之间,种种蛛丝马迹全都跳出来指证这一场骗局。
他妈妈骗了他,她根本没有罹癌!
而嘉乐明明知情,却还帮着欺骗他!关正平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愤怒得像是要冲出皮肤来叫嚣一般。
他额冒冷汗,全身毛孔都发凉,他的眉头皱起,肩膀紧缩到将近痉挛,手臂不停颤抖,心像被人放在地上狠踩一顿。
“关妈演的那部片名是什么?有没有DVD可借?还是YouTube上可以看到?”年轻女声又问。
“看不到,因为妈妈那段演出仅限VIP观赏……小宜,你会不会聊太久了,该准备去化妆了吧?”
“对喔,那我拍完再来找你们聊。”
一阵蹦蹦跳跳的脚步声之后,关正平瞪着地板,不知道他现在该出去狂吼一阵,还是忿然离去,让她们找不着人,好让她们也知道什么叫做担心的滋味。
“其实,我真的没有那么爱演。”关陈如意说道。
“我知道,你是因为担心他会孤寡一人,舍不得他一个人孤单过余生。”孙嘉乐说道。
“没错,就算正平知道这事之后,会气到想拆房子,我还是要这么做!”关陈如意说道。
关正平倒抽一口气,差点就冲出去拆房子,但他妈妈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停下脚步。
“但是,我只要一想到他现在有你这么好的老婆,就算真的要我用寿命或是罹癌,来交换他现在快乐的样子,我也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关陈如意声音哽咽地说道:“那孩子为了这个家吃过太多苦,我只想他轻松一些……”
关正平用力地咬紧牙根,不许自己落下泪来。
“妈,现在天下太平,你好我好大家好正平更好,干么乌鸦嘴!而且如果真的要用你的健康、寿命来换他的幸福,不如用我的来换好了,我比较年轻,库存多一点。”
关正平听着嘉乐拍胸脯的声音,他闭上眼忍住眼里的热气。
纵然还有怒气,但这样的怒气又怎么有法子对她们发作?
毕竟,那是两个在乎他比在乎自己还多的女人。
关正平深吸了几口气,等到情绪略微平稳之后,他走出和室,悄悄地往回走。
走到一定距离之后,他这才扬声叫道:“妈、嘉乐,你们在哪里?”
“我们在这里!”
孙嘉乐声未落地,关正平就看到她跳下发呆亭,像只快乐蝴蝶一样地朝着他翩翩飞舞而来。
“老公!”孙嘉乐跳到他身上,抱住他颈子,用力啄着他的唇。
关正平看着怀里一见到他就笑眯了眼的女人,他抱住她的腰,低头在她唇间重咬了一下。
看在她们如此爱他的分上,他愿意暂时压下他的怒气。毕竟,妈妈身体健康,这是天大喜事。
“你干么一直盯着我,样子怪恐怖的。”孙嘉乐抱住他的手臂,朝他皱皱鼻子。
“没事。”关正平推了下眼镜,揽着她的肩膀,无事人一般地走向妈妈。
这两个女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谁要她们两人骗得他团团转。
她们,等着瞧吧!
尾声
一个月后——
早晨六点,孙嘉乐和关陈如意走在山径小路里,渐升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
只见她们挥汗如雨、气喘如牛,又是扶腰又是捶脚的好不狼狈。
偏偏身后跟着一个好整以暇的教练关正平,两人就连想跌倒、装病都不成,因为关正平说他的朋友在附近开了一家综合诊所,如果她们装病被送诊,铁定会被抓包。
于是,生平最不爱运动的孙嘉乐与关陈如意就这样一路互相扶持,直到返抵家门为止。
两人一倒入沙发,就同时变成两具一动也不动的雕像。
“我去冲个澡。”关正平看了她们一眼,笑着说道。
“好。”孙嘉乐有气无力地说道。
关正平吹着口哨离开,心情显然很好。
“妈,你想他是不是发现我们骗了他,所以才会这样整我们?他明知道我们能躺就不坐,能坐就不站,居然叫我们去爬山。”孙嘉乐拿着毛巾擦去额上的汗,怀疑自己四肢接近残废。
“应该不会吧……”关陈如意喘吁吁地说道。
“那他干么这一个月来,每天早上五点就拉着我们起来爬山?”孙嘉乐扶着腰,怀疑自己会因为肌肉酸痛而昏厥。“还说他的医生朋友说这样对患者最好,很多人连爬了几年,免疫力增强,病就不药而愈了。”
“连爬几年?”关陈如意翻了个白眼。“帮我查一下养老院,看看还有没有名额,我要住到那里。”
“哈!”孙嘉乐大笑出声,不过只笑了一声就没力气了。“妈,你真是愈来愈有喜感了。难怪赖小飞一直想找你在片里轧一角。”
“总之,你找机会探探正平。他是你枕边人,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你最清楚。”
“他确实很不对劲!”孙嘉乐拿着毛巾捂住烫红的脸,不敢说出那家伙最近热情到她快要不能招架,每天晚上都在欢爱间逼她求饶。
偏偏总在她才累得刚睡着,还没睡饱时,就又被他挖起来爬山。天知道她现在唯一想爬的只有枕头山啊。
“他怎么了?”关陈如意好奇地问道。
“反正,他有问题啦。”孙嘉乐没脸多说,强迫自己爬起身说道:“等我吃饱喝足之后,我会去逼问他。不然,我们两个懒鬼会变成死鬼。”
“说得好,就靠你了。”关陈如意对她一笑后,继续瘫在沙发上。
孙嘉乐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听见浴室传来淋浴的声音,她于是溜回对面自己的浴室,很快地洗了个战斗澡。
再回到房里时,关正平坐在他的大桌前,正在收电子邮件。
这是关正平不变的生活规律——他一早会先开电子信箱处理公司大小事,然后阅读大量的产经消息。通常等到他起身,都是两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孙嘉乐趴上他后背,把下颚搁在他肩上,存心打扰。
“老公。”她咬他耳朵,瞄了一眼信件。“新企划案?还是度假村创意部的新商品,好玩吗?”
“趴在我身上,是表示你觉得今天早上的运动量还不够?”他回头看她,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
孙嘉乐见他的发丝尚带着些许湿气,斜覆在前额与眉间,模样带着几分风流,黑眸睨她的样子性感,完全不是上班时不苟言笑的姿态,她的心跳停一拍。
但她不想因为纵欲身亡,连忙往后一跳,双手在胸前打了个大叉叉。
“够了!我三辈子加起来的运动量,都没这个月这么多。”她大声说道。
“那为什么来撩拨我?”关正平大步朝她走去,唇边仍噙着笑。
“大人冤枉,请放过小女子。”孙嘉乐频频后退,还高举双手作投降状,惨兮兮地说道:“我是来谈判的——请问我和妈的晨间运动要持续到何时?我们已经快要阵亡了。”
“等到妈妈愿意到我朋友的医院做健检,显示她的身体完全康复之后,你们就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他站在她面前,双臂交握在胸前。
天要亡她吗?现在仪器那么精细,一检查之下,婆婆根本就没生过病的事情焉能隐藏啊!
想到永无止尽的爬山和睡眠不足,孙嘉乐双膝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幸而他的手扣住了她的腰。
她虚弱无力地说道:“对病人来说,休息也是很重要的。”
“我个人认为妈妈最近的气色愈来愈好,应该是百分之百痊愈了。”他双臂交握在胸前,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孙嘉乐看着他太过平静的眼眸,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这事不对劲!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那么担心婆婆的病情了?他看起来甚至像是完全放下一样。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他过度勉强妈妈,会让她病情恶化?
“你知道了?”她脱口说道。
“你说呢?”关正平黑眸一眯,倾身向前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化为乌有。
“你知道了!”孙嘉乐倒抽一口气,想也不想地便推他到一臂之外,转身就想溜。
“你给我坐下,把事情说清楚。”关正平拎过她塞到沙发里,自己则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紧盯着她。
孙嘉乐打了个冷颤,只好低头把一切从实招来。
“你们比我还厉害,演了这么久,不会良心不安吗?”关正平瞪着她,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我也是结婚第一天才知道的,而且妈妈身体健康就是最大的礼物,还有什么好计较呢?况且,要不是妈下了这步棋,我们也不会在一起啊,对不对?”孙嘉乐抓着他手臂,急忙地解释道。
“我知道,所以没对你们下手太重。”
“吓!我跟妈每天喷肌乐,你这样还不算出手重?”
她举手要捶他,双腕却被他瞬间扣住,置于她的头顶,炯炯双眸直逼到她的面前。
“没有你们整我来得重吧。”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们一家和乐融融的分上,原谅我们吧。”她双手被困,加上老公眼睛还冒火,所以不敢乱动,只好拼命陪笑脸。
“敢问最聪明的老公,是何时知道真相的?”
“上个月去探班时,无意间听到。”他沉着脸说道。
“天啊,你怎么能忍这么久?”
“没有你们强。”他斜眼睨她,一副余怒未消姿态。“最可恶的人是你,明知我有多担心她,还助纣为虐。”
“好啦,我承认我有毛病。我一来看妈妈演得那么热络,二来也想知道这样的戏能不能演到平安落幕。”孙嘉乐见他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她嘟起唇,决定耍赖皮。“总之,我认错了!那你想怎么样?难道要把妈找来,当面对质吗?”
“不必,我看她演得很高兴,就让她继续演下去好了。我对着她大吼大叫,也只是让我们的关系变糟而已。”关正平板着脸说着。
“你如果能这样想,那就万事如意、诸事大吉、天下太平。”孙嘉乐扭动着手腕,想抽回双手,偏偏他不放。“亲爱的,可以松绑了吗?罪魁祸首不是我,我也是受害者耶。”
她瘪着嘴,大眼眨啊眨地看着他。
“你这个受害者最后变成了加害者,我才是从头到尾最无辜的人。”他松开她的手,没好气地看着她。
“所以?”她试探地看着他。
“我想对妈发脾气,但是我不行!我也想吼你,但我也不行!因为你们是全世界最在乎我、也是我最在乎的两个人。所以,我只能在这里大吼大叫一番,发泄我被欺骗的怒火。不然,我还能怎么样!”
关正平咆哮完毕,蓦地背对着她,大步走向窗边。
孙嘉乐看到他气到拼命起伏的双肩,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捧着他的脸庞,一连迭地说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好了,再说下去喉咙都哑了。”他捂住她的嘴,脸上厉色已稍缓。
“那你别气了,大不了我以后加倍爱你,好不好?”她搂着他的腰,装甜蜜地说道。
“你对我的爱如果还可以再加倍,代表你对我的爱原本就还有保留。”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孙嘉乐这一听,后背猛冒冷汗,连忙搂着他的颈子,半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那只是象征性的说法。你也知道我爱你爱得毫无保留,就算换我的命给你,我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
“不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他低喝她一声。
“不然,我们想点吉利的事情嘛。”孙嘉乐蓦然睁大眼,惊讶地抓住他的手臂。“太惊人了,我连想都不用想——因为我们身边全都是吉利的事啊!”
关正平看着她表情丰富的小脸,他的唇角抽搐了一下,突然间仰头大笑出声。
她让他的生命充满了笑声,她圆满了他的生活,他现在觉得每天都好快乐,他谢她都来不及了,还有什么资格发火?
孙嘉乐见他大笑,这才放下心来。
“这还差不多。”她踮起脚尖啄了下他的唇。
“谢谢。”他挑起她的脸庞,低声说道。
“干么突然这么客气?”她用鼻尖摩擦着他的。
“因为接下来,我想对你不客气了。”他咬了下她的唇,揽住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