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我的大菩萨,求求你高抬贵手,给我一条活路了,不要断绝和游记商行的合作,我给你磕头了,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一般计较……”
做戏做得十成十的游镇德当真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那红成一片的凸额还沁着血丝呢!整个人卑微地跪在李承泽面前,求他给一口饭吃。
在座的家族长辈有不少收过游镇德的好处,他贪虽贪,却懂得拢络人心,该送的礼一分不少,还送到收礼人的心坎里,这下子可派上用处。
“承泽呀,游家小子也不过是一时胡涂,让猪油蒙了心眼,你就看在三叔公份上,别让他太难看。”
“没错,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也不真是大奸大恶之徒,认了错就好,以后应该不会再犯了。”
“……哎呀!谁没做错过事嘛!退一步海阔天空,镇德平时也挺老实的,对我们这些一脚进棺材的老人家嘘寒问暖,我看他本性不恶,就再给他一次好好认真做事的机会。”
李家的长老们当真被收买的十分彻底,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好话,颇有私心的出言相护,不忍心对他们好的游镇德磕破了头,血流满面。
面无表情的李承泽看了为人说项的族亲一眼,再垂眼看向抱着他大腿不放,低呜泣涕的表哥,冷然表情始终未变。
“若是再有下一次,用不着等我开口,你会知道什么叫山穷水尽。”必要时,他会给予绝对的制裁。
他在商场的作风虽然强势,但不失诚信,与人交易不欺童叟,方是经营之道。
而他,名义上的“表哥”却是不折不扣的短视商人,眼光短浅地只看得见眼前利益,不思长久之计,迟早会出纰漏,不可不防。
“你的意思是……”暗自窃喜的游镇德佯装惊喜不已,心底另有一番盘算。
“游掌柜,别高兴得太早,心存侥幸,那批不良品我李家悉数退回,你未依约定所造成的损失共一万七千八百万两银子,一个月内补足。”想在他眼皮下搞鬼,得看他底子够不够。
“什……什么,一万七千八百万两……”他吓得不轻,当场血色全失。
“你该庆幸我未向你索取十倍的赔偿金,别忘了我是见血就吸的商人,不是见危救急的大善人,自个儿好自为知。”
一说完,李承泽甩手一挥,神态清冷地不置一语,双眸微垂,送客之意很明显。
在座的诸位长者也非不识相之辈,一瞧见他懒得理会的神色,个个不想自讨没趣地自行离去,未再多说一语。
毕竟人有私欲,最看重的是自己,不管收了多么贵重的礼,怎么比得上自家银库充裕,万两银子够他们过个好冬。
唯独面容一怔的游镇德无法接受耳朵听见的事实,犹自转着心机,意图让当家主事的李二少爷收回成意。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承泽身侧的清瘦男子脸色不佳的一喝。
“你还不走,想要我家主子算算你亏空了多少银两中饱私囊吗?”
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被一个随从驱离,从没受此屈辱的游镇德身子微僵,眸中闪过阴狠,但仍故作谦卑的拱起手,倒着走出大厅。
表面改过向善的他其实积怨甚深,对继承祖荫的李承泽怀恨已久,但时候未到,他仍得装出恭敬顺畏的模样,为下一步的计划布局。
“少爷,你就这么放过他吗?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一旁随侍的李怒忿忿的说,换成是他,肯定打得让游掌柜爬着出去。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定力不足。”太过性急,只会打乱情势,他要看看游镇德还能玩出什么把戏。
“可是他明摆着坑人,我们不拿出魄力,哪天他会更张狂,目中无人地爬到你头上叫嚣。”这种贼头贼脑的鼠辈放回去,只怕会有后患。
“我自有打算,不必操之过急。”几只不成气候的小虫子,他还没放在心上。
“二少爷……”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李承泽举起手,不许他再多言。“李怒,我要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二十出头的男子面上一暗,出现潮红。“我……呃!很快就能完成二少的交付,再给我几天……”
“也就是说你搞砸了。”他的声调平静无波,却让人心口一颤。
“二少爷,这件事不能全怪我,那个姓叶的婆娘太不识时务了,不管我开出多好的条件,她一律不为所动,反过来缠着我……”看来得再找些人施压,看她还能逞强到几时。
“缠着你?”向来八风吹不动的剑眉微挑,眼神带着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射向他。
性子较冲动的李怒没发觉主子的不同,只顾气冲冲的说道:“她一直问我成亲了没,直嚷着要替我做媒,还说我老大不小了,不要尽顾着为人做牛做马而忘了终身大事……”
没看过那么不害臊的姑娘家,竟捉着他的手逼问八字和家中有无恒产,要他自个儿斟酌斟酌,男子无后大不孝,早日娶妻方为人子。
头一回他被逼得落荒而逃,就怕哪天醒来,莫名多了个娘子,方脸大耳,足长三尺,活活吓死他。
“看样子她还是不肯妥协……”李承泽近乎耳语地低喃,目光森冷无情。
李家绣坊的极品织绣一向是献给皇上的贡品或贵胃高官专用的,这一次他要最好的织工织就出一匹匹艳而不俗、华而不妖的美丽布帛,以裁制成引人双眼一亮的华服。
好的织品不仅要有神,更要有灵气,得绣出花的芬芳,鸟兽的灵动,每一针都得到精髓,才能凤飞龙舞,百鸟齐鸣,召唤出精魄。
这种人才难得,但他找到了。
唯一的阻碍是,她本人并无意愿成为他旗下一名绣娘,反而如田园中不受约束的小粉蝶,飞到东,飞到西地为花朵授粉,不肯停留。
李承泽冷眸一沉,捏碎晶莹的月光杯,化成粉末的细屑从指缝间流失。
须臾,一道影子落于地面,他只瞧了一眼,头也不回地下命令。
“监视游镇德的一举一动,定时回报。”
他不信任他,会咬人的狗不会安份太久。
“是。”
如来时的无声,一抹黑影去也无踪,彷佛一片树叶落地,静悄悄。
第二章(1)
李承泽他不相信人。
或者说,这世上鲜少有人能拥有他的信任,他连跟随他多年的小厮及护卫都抱持怀疑态度,不肯轻信于人。
因为他幼时便满头白发,双瞳眸色由深转浅,慢慢地染上晴空的颜色,渐渐深邃如海,湛蓝的看不见一丝杂色。
外观上的与众不同,让他和别人格格不入,无论他做何努力,永远是被孤立的,同龄孩童没有一个人肯接纳他,将他排挤在外。
妖怪,妖怪,有妖怪,快来看呀!蓝眼睛的狐妖,牠要吃人了,快把牠打死!
无知的童言最伤人。
当他兴匆匆的要跟街头巷尾的孩子玩时,得到的却是尖叫与嘲弄,当第一颗石头落在身上时,他痛得不仅仅是皮肉,还有那颗逐渐冷却的心。
久而久之,他养成不与人接触的孤僻性情,总是独自一人在他的院子里阅读、练功、玩耍,父母看在眼里,虽然心疼也无可奈何,随着年纪越长,他性子越发严峻、冷漠寡言。
有时夜深人静,耳边偶尔还会响起当年围绕着他打转、嘲笑的稚嫩童声,流过额头的鲜血早已干涸、伤口早已结痂,可那道抹不去的伤痕仍印在他心里深处,没一天或忘。
他从小便明白,这世道是无情,不讲道理的,笑脸对人只是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他人面前,他必须冷酷,必须强悍,谁的手中握有权势,谁就是王,得以统御无知的小民,尽情的劳役及使唤。
由于自己的白发蓝瞳太过引人注目,他不喜外出,最常去的地方是凤阳城外的小山坡,那儿人烟稀少,少有人踪,当他想静下心沉思时,便会到坡上走一走。
这一天,他照例来到绿草如茵的山坡,不算小的树林中突然飞出一群鸟雀,一声长过一声的大鸟叫声盘桓在天际,不时扑翅俯冲。
他警觉地竖起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人高的大石后传来。
“你乖嘛!不要乱动,都受伤了还跑来跑去,你不怕大鸟飞下来抓了你?”
这声音,这声音……有点耳熟。
李承泽微眯起眼,这似曾相识的女音究竟是谁,竟敢闯入他的私密地。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好心肠,看见你伤了腿就想帮你,有些人的心是黑的,瞧瞧你这雪白的毛发多漂亮呀!肯定有不少人想剥了它,做顶软呢帽。”
冰蓝眼眸倏地一利,射向石头后方隐隐露出,发色如墨的乌黑长发。
居然是她!
“哎……哎……别跑啦!我真的是好人,不会伤害你,你要乖一点,等我用这草药替你敷腿,你就可以满山遍野的奔跑打滚,不用担心会被凶猛的野兽吃掉了。”
浑然不知自个儿已成为别人眼中欲拔的尖刺,衣裳为抓住小白狐而沾上草屑汁液的叶妍依旧笑得开心,凑近小白狐逗着,丝毫不怕小兽的爪子抓伤红咚咚的小脸儿。
若是仔细一瞧,会发现小白狐的左前腿似被捕兽夹之类的东西夹伤,前足无力的往前垂下,点点殷红由白毛中渗出。
“你看你呀就是太顽皮了,才会中了猎人的陷阱,以后要学聪明点,往林子深处钻,我告诉你,人比猛兽还可怕,他们不只要吃你的肉、剥你的皮,连你的子子孙孙都不放过,来一只,杀一只,来两只,现宰一双,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我的话,离人远一点……”
溪中水清澈,坡上野花多,淡淡的草香扑鼻而来,薄汗轻沁的叶妍一只手拿着手掌大小的鹅卵石,来回在平石上辗碎止血草药,左手纤指则轻柔地安抚着静下来的小白狐。
她这人毛病不多,就是容易心软,见不得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忽地动弹不得,身处险境没得脱身,听见牠们呜呜低嚎,叫她心口也一阵阵抽紧。
既然没法见死不救,那就只好多管闲事了,谁叫她的心是豆腐做的,轻轻一焰就碎了。
“……唔!你真是漂亮的小东西,难怪有那么多人想要你的皮毛,你要赶紧回母狐身边,不要再乱跑……”她一边敷药,一边念着。
突然一双绣着金桂栖蝉的锦鞋跃入眼中,正像娘子子喋喋不休,万般叮咛的叶妍蓦地一怔,有点错愕,没想到这儿会有人出现。
她悄悄地咽了口口水,顺着鞋面往上瞄,那入目的锦衣绸袍……她当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人往往都在不恰当的时候遇到不对的人,越不想碰到面越是不从人愿,光看那一身裁剪得宜的昂贵衣料,这凤阳城里有几人穿得起?一个讨厌的人名跳入脑中,她不想再往上看了!
她闭上眼装死,打算眼不见为净,却不知她此时的模样有多暧昧诱人。
“香唇微獗,羽睫微颤,你想勾引谁,叶大姑娘?”
向来只有他漠视别人的份,没有人可以对他视若无睹,李承泽横身向前,举止无礼地托起粉色香腮,强迫对方正视他。
叶妍不算美,鼻子有点塌,嘴唇跟一般女孩的樱桃小口一比,就显丰厚许多。所幸她娘给她生了杏目桃腮,水汪汪的大眼像是会说话似的,稍圆的脸蛋白白净净,一如涂了朱丹的水墨,粉艳粉艳地勾人心弦。“你……厚!怎么又是你,你专门来踩我影子是不是,我明明看了黄历才出门,为什么还会碰到鬼挡路!”她用力一拍,挥开他箝制的大掌。
天下红雨,姥姥生子,真怪了,她这辈子没做什么缺德事,偏偏运气差了一点点,老跟这男人碰在一块儿。
“你说我是鬼?”俊颜冷沉,目冷如刃。
她低声嘀咕着,“不是鬼是什么,神出鬼没的。”
眼角一瞟,他用玉冠束起的发丝似雪中白梅,清冷地不见其它颜色,三、两撮落发散于面颊,让身形削瘦的他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若非眼神太过凌厉,散发出慑人蓝光,他那俊雅五官不失脱俗姿容,恍如寒潭中绽放的白莲,又如谪仙贬尘,足踩七彩云朵翩立。
可惜呀!戾气太重,双瞳沉着千山万石,拢起的眉峰不曾舒开,叫人望而生畏。
“不要以为我没听见你在说什么,胆敢冒犯我的人,你算是第一人。”在她之前,没人敢挑战他的威权。
“第一人又如何,你是豺狼还是虎豹,能把人撕成碎片吞下肚不成。”她故意哼了一声,挺起不太有看头的胸,力抗他的蔑视。
“你不怕我?”李承泽大步一跨,异色瞳眸锐利的垂视着不到他肩膀的小女人。
“谁……怕你了,你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害我名节不保。”她脸颊微烫,挥着手要他退后。
不是出自恐惧,而是不自在,即使她是牵合男女姻缘的俏媒婆,可也是家世清白的姑娘家。而且现在他们孤男寡女的,还是别靠得太近,免得落人口实,害她成了烟世媚行的堕落女子。
“你还有名节?”他嗤鼻,勾唇冷笑。“整天混在男人堆里,要说没和人勾勾搭搭的,谁会相信。”好人家的姑娘不会镇日往人家屋里闯,不请自来的媒合说亲,当人家家里是闹市一般来去自如,无视男女之别。
“喂,说话客气点,做人要有点良心,我妍姊儿替人做媒的本事全城皆知,谁不笑脸迎接我,央我说一门好亲事,你这根坏舌头、斓舌头再造口业,小心我割了它。”他要惹火她,比在火照子上点火更容易。
叶妍本来不想生气,当是野狗乱吠也就算了,人和狗计较不是显得气量狭小,为人之道最忌量小,可是在他三、两句话的撩拨下,一股无明火由胸口燃起,白里透红的圆润小脸皱成一团,所有的不满一古脑全写在脸上。
“看不出来你还有威胁人的本领,我就站着不动,看你怎么割了我的舌。”她就像她怀里的小白狐,虚张声势的挥着小爪子,很有趣,看着她气得两眼发火,李承泽的嘴角勾得更高。
“你……你……”她气到说不出话来,差点一把掐死怀中受伤的小白狐。“你是坏人。”
听见她孩子气的话,他忍不住大笑,自嘲的说:“有谁不知道我很坏,你没听大家都说我吃人不吐骨头,连皮带肉吞下肚?”蓝瞳中一闪而过几许黯然,冷硬的脸庞浮上一抹复杂神色。
“是啦!你坏得无药可救,病入膏肓,药石罔然,而我呢,是人人赞扬的妍姊儿,专为天下儿女牵红线的万能媒婆,麻烦以后你见了我有多远就离多远,别让我日子难过。”一瞧见他,她头痛脚也痛,全身像被虫螫似不太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