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罗好一切后,他便像尊门神般,靠坐在门外动也不动,她唤了几次,他执拗地说不进来就不进来,为了不损及她的清誉,宁可在外头挨冷受冻。
两人各据一方,静默着,各怀心思——
她捧起揽在怀中的宝剑,寸寸轻抚。“果然是你啊……”
他回眸,静凝着她。“是。”
他,是那个卫少央,于她而言恩同再造,能够为她而死的卫少央。
梅映宛轻叹。“我想也是。”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她认得这把剑。
出嫁前一日,她悄悄出了府,去了一趟凝心斋。那里住着一位隐居老者,曾受惠于她,固执老人坚持要回报,于是与她约定,来日可求他一事。
她索了这个人情,向他要来那把上古名剑,用来答谢少年那夜的救命之恩,她知道,他会需要的。
她托娟儿转交,留了一句话——“宝剑赠英雄”。
他是英雄,今日不是,明日也会是。
卫少央紧握宝剑,当下情绪激荡不已,奔向大门方向,那儿炮竹连天,她在婢仆簇拥下正欲上花轿,扰攘人群中,他深深望住她。
一阵风吹来,不知巧合还是怎地,竟吹落她的红盖头,她翩然回眸,目光对上了人群里的他。
好美!真的好美!她眉目如画,一身的红衬出绝艳身姿,将她点缀得不似凡尘中人。他再没见过比她更美的新娘了。
那一瞬间,他红了眼,心中酸楚。
谢谢你,小姐。
祝福你,小姐.
他无声地,以唇形告诉她。
她接收到,笑了。
我也祝福你,前程似锦,别教我失望。
她不说,他却懂得。
媒人婆拾起红盖头,匆匆覆上,搀着她进了花轿。
两人命运,就此殊途。
尚书府那晚,在他说出“卫少央”这个名字时,往事便如潮水般一一回涌,她记起了那段过往,那眉清目秀的傲骨少年、人穷志不穷,说要带兵打仗的坚毅神情、他奋不顾身与恶狼搏斗救下她、他清澈如镜的眼眸,胸怀坦荡荡,那时她便知道他会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将来必有所为。
他果真没教她失望。
她没依他的交代,回房向夫婿解释,而是呆立在房门外,听到桌椅翻倒的声响时,她再度回到房内,亲自为他打理伤口,凝视那熟悉的眉目,回想一切。
她,整夜都没有回房。
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杜天麟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妻子,他要寻花问柳,也由着他去,这十年婚姻,她早已心灰意冷,不再对这薄情丈夫有任何期待。
只是——
她没料到,这个男人会傻气地为她搏命。
“卫,你进来。”
他不为所动。
杜天麟善妒多疑,一次疏忽,几乎令她百口莫辩,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令杜天麟再有借口错待她。
“小姐喝完鱼汤,就快快歇着。”
“我必须瞧瞧你身上的伤,你不过来,我会过去。”拎起裙摆,表示她说到做到。
卫少央陷入两难,正犹豫着,纤影已翩然而至,蹲身在他跟前。
见她动手拨开他胸前衣物,他大惊。“小姐,我自己来——”
“手拿开。”
他呐呐地张口,在她的瞪视下,竟说不出话来,乖乖从命。
“都流那么多血,竟然还在强撑,你实在是——”她叹息,无一百了,低头审视伤口,专注于上药。
他尴尬着,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摆,面颊浮起可疑的红晕。
她停住动作,似在思索什么,抬眸。“你为什么要来?”
卫少央神色一僵。
这件事,该由她的夫婿出面的,他什么也不是,不该强出头,是他多事,僭越了本分,他难堪地僵默着。
可——如果杜天麟能指望,他又何至于插手干预,惹人非议?
该说吗?该让小姐知道,杜天麟弃她于不顾的事实吗?他若不管,就真的没人关心她的死活了……
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丈夫,如此负情绝义,她会极伤心吧?
“杜公子他……力有未逮……”他思索着,小心措辞。
“十年夫妻,他是什么样的男人我很清楚。”薄情寡恩、迎新弃旧尚且不及,岂会为她涉险?也只有眼前这傻子,才会重情重义,惦着十多年前的旧恩,抵命相报。
“我问的是你.既知惹人非议,为何还来?你是一品朝官,声势如日中天,一举一动更该当心,以免落人口实——”
“我不在乎那个!没有小姐,何来今朝如日中天的卫少央?”他的人生,是从十八岁那个夜晚,她给了这个名字开始,获得重生,她一直是他活下去的希望,而她竟以为他会为了什么鬼名声,不顾她的安危?
她摇头。“说你傻,还真是傻透了。都八百年前的事,早没人记得了,你偏挂在嘴上。”
“我不只挂在嘴上,还放在这里。”他指了指淌血的心口。“我说过,至死不忘。”再痛、再残缺的心,都会记着。
这男人,异常执拗呵!她知道,他是真的将她惦在心底,十年间不曾或忘,只可惜——
终究无法成就情缘。
一抹涩意,掩在悠浅笑意之下。“你有你的人生要过,别惦着我。”
“小姐,你快乐吗?”
突来一句,问愣了梅映宛。
“你不快乐。”杜天麟不值得托付终身,也从未珍惜过她,留在杜家,她不会快乐。
“那是我的人生——”
“我可以照顾你!”此话一出,她愣住,他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当真说了,将年少时没有勇气出口的话对她说了。冲动下,他捉握住柔荑,却再也不想放。
从前没资格,但如今,他有那个能力了,他可以保护她不受委屈。
放缓音调,低低地重复:“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那就点个头好不好?其他的你都不要担心,交给我来解决,就算付出一切代价,我都会让你自由。”
他是无比认真的,由他的眼中,她看见的是世间最纯粹的敬慕,不含一丝邪念,就好似看待着一尊圣洁而尊贵的琉璃观音,以最虔诚的心仰慕着。这些年来,始终存在他心灵,最纯净无垢的一方净土。
他的心意,她懂。
可,她又怎能让他付出一切代价,去为她换自由?若真如他所说,是她成就了今日的他,那她就更不能亲手毁掉他。
轻轻地,她抽回手,神情平和。“不,我不走。”
他反应不过来。“什么?”
“我是杜天麟的妻子,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魂,绝无离开的道理。”这些,早在她上了花轿,进了杜家门的那一日,就已注定了。
“可是……他对你不好……”一个苛待她的丈夫,她何苦死守着?
“那又如何?我已经嫁给他了……”她垂眸,低缓声律融入风中,打散成碎碎片片,喃喃重复:“我已经嫁给他了,我走不掉,我不能离开他,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只能承受,你明白吗?”
仿佛被扼住了喉咙,紧得他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你——就那么爱他?”爱到无论那人如何伤她,也毫无怨悔,离不开这寡情的夫婿?
她张了张口,又紧抿,目光落在苍凉夜色中。“所以,别再为我费神了,你的心意我很感谢,但是,这样就可以了,别再过问我的事情,好好去过你的人生,好吗?”
不去过问、不为她费神,她说得简单,只是,谈何容易?
“若是……”他声音干涩,想起那桩治河工程,内部官员的贪腐案子。“有朝一日,我的立场与杜家对立……”
“那就放手去做你该做的事,只要无愧天地,无愧君王百姓,那么,你无须顾虑我。”
“我做不到!你在那里,那会伤害你……”一旦查办起来,若是杜家毁了,她又该怎么办?
她助他有了今日地位,他却毁她夫家、毁她后半生的依靠,如此忘恩背义之事,他怎做得出来?
“卫。”她柔柔唤了声,温软掌心覆上他的。
他喜欢听她这么喊他,就像从前隔着一道墙喊声“喂”一样,融合了一丝女孩儿的娇憨与亲密。
那是专属于她,独一无二的呼唤。
他听着,心头泛起阵阵酸楚。
她抬眸,仰望着他。“你是浩然君子,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相信你,并且支持。”
卫少央热了眸光。
这世间,有个人这般懂他、支持他,无关乎男女情爱,却比什么都还珍贵,如此知心红颜,他还求什么?
第五章
天亮之后,他亲自将她送回杜家,看着她敲门,看着她进去,再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然后,他转身,走入清晨未散的浓雾之中。
这是她的选择,他尊重她。
拉拢披风挡去寒意,里头,还残留着她的气味。稍早前,她解下还给了他。她已成了亲,不该披上男人的外衣。
“恩也好,情也好,你已用两回的救命之恩偿尽,将它们全忘了,你不再欠我。此后,你我只是陌路人,就算再有什么,也别为我涉险。”这是她,要求他的最后一件事,硬是索来他的允诺。
她不要他有所顾忌,他有他该做的事,不该为她而受牵绊,他该去开拓他的人生。
他让自己抽空所有知觉,漠然点头。“再也不会了。”
他是卫将军,她是杜夫人,今后,各自过着自己的人生,再无交集。
从此,只是陌路。
与她分离之后的数日,杜尚书府邸传出杜家少夫人有喜的消息。
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懂了,懂她破庙那一夜的坚持。她不走,不能放弃她的婚姻,她愿意用全部的爱与包容,去改变他的夫婿。
她就是那样的一名女子,温良而宽厚。
之后,陆陆续续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全是杜家因这意外而来的喜讯而欢欣鼓舞。成亲近十年,她这肚皮一直没有消息,本以为是无望了,却在这当口怀了身孕。
这是杜家的长孙,怎不教渴孙心切的杜尚书欣喜若狂?全府上下因此将她给当成宝贝似地供着、侍候着,生怕她有一丁点的闪失,地位娇贵无比,就连杜天麟也收敛了浪荡心性,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多了,与她说话时调子也柔了。
胸口泛着几近疼痛的喜悦。是的,他感到喜悦,为她而喜悦,她怀了心爱夫婿的孩子,感受着孕育生命的喜乐,心里头想必是欢欣而满足的……
这是她等了好久的幸福,终于教她给盼着了,他想,往后她会过得很好,无须他操心了,难怪她要说,两不相欠,不必再记挂着她——
他懂得人言可畏,今后只能是陌路,他会将这份关怀小心藏在心底,永不教人瞧见。
只是,陌路。
梅映宛得知怀有身孕,是在被宋贵强掳去之前。
新婚时,夫婿恋着她的美貌,疼宠有加时,她没受孕。杜家上下满心期盼时,这肚皮也无任何动静,这十年来,她早已对这桩婚姻心灰意冷,只想平静无争地度过往后的日子,却意外发现自己竟怀了身孕。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喜、该悲?她曾经很渴望当母亲,然而夫婿的种种行止,早已教她寒了心、绝了念,在这最不堪的情况下怀上孩子,究竟是命运的慈悲还是耍弄?她已分不清……
我可以照顾你!
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就点个头好不好?
思及那名男子坚毅而傻气的誓诺,她眸光泛泪,心房涌起酸楚的疼痛。
若当时她点了个头,他真的会不惜拚上今日得来不易的地位,将她纳入羽翼之下护卫,她知道他一定会的,这男人就是这股子傻劲惹人心怜。
她不是不心动的,只是——当掌心触及肚腹,心湖荡起的浅浅涟漪被压抑下来,暖热的心逐渐冷却。
她不能。
命运开了她这么大的玩笑,她已经走不得、也无力挣脱了。
回到杜家,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她的平安归来露出一丝欢欣,多可悲?
她平静地宣布怀了身孕,丈夫第一个反应,竟是暴跳如雷,逼问:“是卫少央的野种?!”
“不,是你的.”
“骗鬼!妨嫁进来十年都没有消息,不过和卫少央睡了一晚就有了,我这阵子根本没碰你,孩子怎么可能是我的!”杜天麟气极,强拉了她要去将孩子打掉。
她甩开臂膀,甚至没有太多表情,矜冷道:“我说孩子是杜家的,信不信由你。孩子已三月有余,在见到卫少央之前,你可以找大夫来,诊脉便知。”
杜天麟将信将疑,请来大夫诊脉,这才坦然接受。
这是杜家的第一个孙子,公公相当看重,管束杜天麟收收玩心,多陪着她。也或许是初为人父,夫婿看来,轻狂性子当真收敛些了。
就这样了吧!她告诉自己。日子平顺地过,看着孩子长大,终此一生便已足矣,她已不敢再多做奢想。
这时,边关战事又起,卫少央在早朝时,主动请缨上阵。
皇上有些犹豫,只因前些时日听说他早年战场留下的旧疾复发,原是有意要他安心静养,不舍他操劳奔波,隆恩厚爱由此可见。
只是,他当下铿锵有力地回以数句:“征战沙场本是武将归宿,臣一日是武将,就当以国之安危为职志,绝无养尊处贵之理。”
“卫爱卿,你这是……”皇上本有惜才之心,不忍他抱病上战场,以免伤了身子,他这一说,不允他领兵上阵倒不行了。
“罢了、罢了!朕就命你领兵十万,三日后启程前往雁门关,不得有误!”
出乎意料的是,杜尚书竟在此时,举荐杜天麟,说他自小熟读兵书,精通文韬武略,可助卫将军一臂主力……
见鬼了!杜天麟懂什么文韬武略?他只知道这公子哥儿玩女人很行!
再说,梅映宛才刚怀有身孕,他不陪在妻子身边,到边关那种危险地方做什么?战场无情,要真发生什么事,他可没把握保他周全。
偏偏,皇上就是允了,虽然只是小小的参谋一职,也够他头疼半天了……
要命,杜天麟要有个什么闪失,他该如何向小姐交代?
整军出发的那一日,长安城百姓在街上围成长长的人墙,送他出城。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一眼便瞧见人群中的梅映宛。
她,是来为丈夫送行的吧?
视线往后移,瞧了眼志得意满的杜天麟,再回首时,目光与那双盈满挂念与忧虑的瞳眸对上。
别担心,我以性命承诺,将丈夫完好无缺地交还给你!
他以眼神回应。
她不言不语,只是隔着人群遥望,直至那马背上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外,久久、久久不曾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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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外患犯境,时有所闻,近代以来,未曾稍止南侵企图,百姓不胜其扰,生活难以安稳,只能靠着一次又一次的和亲、纳贡,取得短暂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