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无尘转头,方才的和颜悦色变成了狰狞,头不回的朝着堂屋喊道:「秦帝,我需要鸡鸭鱼肉米菜,你让人送到厨房来,饿坏了你的主子,后果你自负。」
阴曹没听清楚他在喊什么,堂屋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无尘没再说什么,卷起袖子,一副准备要大展身手的样子。
真的不用……阴曹正觉得她今天唯一的一顿饭离自己十分遥远,抬起头,不禁瞠目。
一个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穿着苍青色小衫,头挽双髻的小童轻巧的掀起了布帘子,对阴曹非常恭敬地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然后挺腰起身挥手,后头和他穿着一式服装的小童捧着各式食材,见到他的动作后,流水般地将食材送进厨房,其中,甚至有一整条的鹿腿。
阴曹张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回过头见无尘还在叨叨絮絮的嘟囔——
「觉得被我差遣……死要面子……算了,嗯,菜色还满整齐的,该来做点什么呢?」
「那些小孩是哪来的?」一个个都像画里的人物,阴曹觉得自己问得很呆。
无尘把嘴往堂屋的方向一努。「你家式神的手下人。」
第三章 两个幼稚鬼(2)
式神也有手下?古往今来,就这只妖的派头最大,最与众不同了。
谁叫他的前身是始皇帝,不只统一中央集权,自认功过三皇,德兼五帝,这块古老的大地才有了「皇帝」、「朕」的称号。
阴曹默然了。
自从遇上始以后,关于始的身分这个问题,这种越探讨越偏离人世间认知的事情,她很聪明的决定以后都不要再问,也避免去了解。
因为答案可能会超出她活了十四年来所有的认知。
她的目光很快被无尘弄出的动静吸引过去,只见没人去起火的灶膛忽地冒起熊熊火焰,而无人动手的菜刀正快速俐落的切菜、剁肉,甚至能把一条大白鱼去鳞、去内脏,剖成三段,大白鱼自动的进了油锅,滋滋作响,煎鱼的焦香味很快充斥整个厨房。
无尘面前锅铲飞舞,正在另一个炉上翻炒肉燥,顷刻,逼出香气的肉末全部自己进了小陶瓮里,不用人照看的炖煮起来。
阴曹看得直咽口水。
余下用不着的食材依序飞回有把手的竹篮子里,无尘考虑了下,挥挥手,把篮子吊上梁上的挂勾,腊肉、山羌肉自动抹上盐巴,也吊上了梁,等着风干。
他一边用灵力指挥着厨房里复杂的各种煮食,从头到尾,自己一根手指头也没沾上阳春水。
阴曹看呆了,后来才找回声音,问得十分客气。「你们正统的道术里也包括这些……」她形容不出来的能力?
「你是说念力吗?这是一切法力的基础,我师门的灶房伙夫这门课学得比我还好,他能一口气指挥十几个锅灶一同煮食,还能轻松的和其他师兄弟聊天,我就不行了。」
阴曹捏了下自己脸颊,「你真厉害!」
无尘展颜一笑,宛如春花初放,「差不多可以上桌了。」
「我来帮忙。」阴曹赶快过来道,溢满整个厨房的香气让她快受不了了,桌上的腐乳和咸菜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想。
她俐落的端菜捧碗,而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无声来到桌边的始端坐不动。
「妖怪不食人间烟火,你又不是人,吃什么饭?」
这两人明显不对盘,无尘一见到始就忍不住刺他一刺。
「一个修道人我执这么深,什么时候染上深闺怨妇拈酸吃醋的毛病?」始火力相当。
「如果要吵架还是开打,请出去。」阴曹很难得的强硬了一把。
这两人已经把她的家全砸光了,现在还想把屋顶也给拆了才甘心?
露天睡觉并没有比较有情调好吗?
她发誓,如果再发生一次斗殴事件,一定把两人扫地出门!
短短时间,无尘真的煮了五菜一汤,有鱼有肉有青蔬,还有一大碗公的药膳。
始和无尘居然同时安静的闭上了嘴。
不过,厨房里什么时候多了饭桌?桌面是墨绿色,绿多黄少,就像黄莺的羽毛带着闪亮的绿光,还散发芬芳的木头香气。
阴曹就算对木料没有什么研究,可想起堂屋那扇玉屏风里的建筑摆设,也知道这个饭桌不是普通物品,至于有什么响亮的名头……算了,不追究,反正知道是好东西就行了。
这张稀罕到不行的莺歌绿奇楠木桌就此在阴曹家中留了下来。
无尘装了一大碗饭菜,是的,他拿的是碗公,装了小山尖般的大白米饭,那白米饭煮得非常漂亮,微微地冒着米饭香气,当然,他也顺手的替阴曹装了一「小」碗。
「多吃点,你太瘦了。」
高傲的始由着穿着苍青色小衫、头挽双髻的小童侍候着,从龙头形状的觚里倒出琥珀色的汁液,那汁液盛在玉杯里,芳香扑鼻,就连阴曹这不沾酒的人都不自觉的口中泌出唾液来。
无尘鼻子嗅了嗅,略带几分意外的道:「想不到这世间还有松苓酒。」
他的祖师爷也就得了那么几两,宝贝得要命,从不轻易示人,据说是当朝皇帝从人家进献的三斤贡酒里分出来送给他老人家的,就连皇帝都不轻易喝,祖师爷的松苓酒他也只是听闻,有一回祖师爷万分不舍的拿出来待客,他远远闻过那个味,也仅仅这样,哪知道就一直铭刻在脑子里了。
听说松苓酒的难得在于制作方式独特,得挑一棵百年古松,伐其根本,将白酒装在陶制的酒瓮中,埋在古松下面,到了一定的年份以后再挖出来。
如此一来,古松的精华就吸到了醇酒里面,据说这酒有明目清心的功效。
无尘不好酒,所以对始的独享一点想法也没有。
阴曹就着大米饭和一锅喷香四溢的卤肉吃了两大碗饭,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心满意足过,吃完饭,她直接出门散步消食去了,至于收拾那些残羹剩肴,没有名字的苍青衣小童接手过去做了。
她可不知道她的背影一消失在厨房门口,始那精光四射的眼就锁住了无尘。
「说吧,你千方百计的想留下来做什么?」
「就知道瞒不过你,但是我那妹妹一点都不起疑,她也太容易轻信人了,这一点得说她一下。」
无尘微笑的样子纯洁无瑕,洁净的让人生不出一丝恶感,但是这对始一点用也没有,他是妖怪,妖怪只有冷硬的心。
无尘悠悠哉哉的给自己煮了茶,茶炉、茶杯都是最朴拙无华的陶器,和始的精致华丽对比,如同两个极端。
「妹妹?一个居无定所,如云般流浪的臭道士,你脸皮还真不是普通的厚。」
始的嗓音听不出高低,但天生的威严却让无尘得打起万分的精神来应付,丝毫不敢大意。
「你如果想趁机收了朕,可有得等了。」
「小道知道你本事大,你是唯一从小道手中逃走的妖魔,我想知道的是我那妹妹怎么看就只是个毫无天赋的凡人,就算她与你立了契约,为什么她呼叫你这么容易?」
要知道呼唤式神是需要结印持咒的,强大的式神甚至还需要献祭才能呼唤,无尘无法理解的是阴曹这个人类女子却能轻易的从他手中救走她的式神,就只是那么简单的唤了始的名字。
始笑得很是狡猾,「你要不要自己去问她?」
无尘想了想,「我会查出来的。」
「那你得有本事在这屋里住下去。」这是个有着男女大防的年代,就算只是个乡下破地方也一样,他不认为阴曹会让无尘这样一个外男住下来。
就算外人不知她的女儿身,但家里莫名来了个人住下,要解释起来也是麻烦的。
当阴曹消食完回来,看见两个据案而坐的男人,她这时才想到她这艘飘摇破漏船中还有着两个男人。
两个奇怪的人,几个时辰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现在却能坐在一块品茶喝酒,男人……很难懂。
无尘道长面貌稚幼,可他说他十七了,这年纪若早婚的,可能已经有儿有女,是能撑起一个家的男人了。
始是妖怪,不用她烦恼,进出也不用担心被谁看到,无尘道长……就让他去村人家中住上一晚吧,明天他应该就会上路了。
没想到无尘委婉的拒绝了。
「不必劳师动众,小道用板凳拼一拼,也能将就一晚的。」
阴曹很坦白道:「我家屋房窄小,我又是孤身女子,不方便留道长住下,还有——」她拉长了音。「长板凳方才被你们拿来当成武器,如今分屍躺在门外,已经变成一堆废柴了。」
也就是说,就算你想拼长板凳将就,也将就不了。
她虽然是个乡野女子,但那些世俗的礼义廉耻,她可是牢牢记在心中。
这是摆明了不欢迎,无尘不是厚脸皮之人,也能理解阴曹的顾虑,他很识趣地拎着行李和随身的桃木剑出门了。
闭门谢客,阴曹真的累了,明天一早她可是还要去上工呢。
折腾了一天,水缸里没那么多水,她也没力气去挑水、烧水,便只打了盆水,将就着把身体擦擦,再把一身脏衣服换下来,如此便将今日应付过去。
始看到她的动作皱眉了,他把苍青衣小童叫出来,让他去烧水。
「一个姑娘家的,这么不爱干净,太难看了。」
「我又没让你看。」你知不知道什么都要自己来的人有多辛苦,偶尔偷懒一下还要被谴责,拜托,这是她的房子好不好?
她摸着脸回到厨房,看见弯着腰正往灶膛添柴火的小童,阴曹对他颇有好感,真是任劳任怨的孩子。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玉雪可爱的脸转了过来,圆滚滚的眼中带着一丝迷惑。「我不知道,主人没有给我名字。」
「这样啊,」她忍不住手痒地摸了摸侍童柔软的头发。「那么,我叫你小飞好吗?」
侍童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像暗夜里的明星,他转头飞奔了出去,阴曹能听到他压抑不住的兴奋,对着始说道——
「主子的主子给了我名字……」
这样啊,始看了一眼厨房里阴曹的背影。「这样啊。」
看着平凡无奇,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人类女子,殊不知拥有的温柔是最强大的力量。
她还没长开,要是长开了,该有怎样的风姿呢?
「既然得了名字,以后她就是你的主人,这一生要侍候照顾她,知道吗?」
小飞用力的点点头,对始没有任何留恋的飞奔到阴曹身边,又是胆怯又是高兴的悄悄拉住她的衣摆。「小飞以后要永远侍候主子。」
「说什么呢,烧好水,赶紧去睡觉,小朋友要多睡觉才会长高高。」阴曹发自真心的笑了,那像猫儿似的眸子弯了起来,里面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暖洋洋的,像是寒冬腊月初昇的太阳。
小飞一双坦荡荡的大眼藏着止也止不住的孺慕望着阴曹,点点头,非常听话的回到灶边。
阴曹痛快的洗了头和澡,正想可以睡个美美又香香的觉,哪知道来无影去无踪的始咻地出现,她一时慌乱,只能赶快拉来薄被,盖住自己只穿一件中衣的身躯,脸红如石榴。
「我警告你,以后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许到我的房间来!」
始也发现被子下面平板的曲线,无论如何,这回是他孟浪了,世间女子对这些看重得很,自己突然出现,难怪她要骂人。
「我想问一件事。」
「很重要?不能改天再问?」
被子将她遮得密密实实,始的眼光梭巡过她全身,没有露出任何不该露出的肌肤,视线又滑到她略带湿气的长发,用男人的眼光来看,她的头发甚至称不上乌黑。
身材平板,了不起只能说是清秀的容貌算是唯一的优点,这样过目即忘的女子,为什么看尽繁花的他还要看得那么仔细?
嗯,也许是太多年没有女人的关系。
「问完我就走。」
「快说!」
他顿了下,才道:「为什么救我?」
「你是我的式神,这是什么问题?」
「我对你并不好。」式神该做的事他都刻意的忽略了,选择性的忽略誓约,是他一开始就打算好的。
「我这么个平凡的人类,也没什么值得你掏心掏肺要对我好的地方吧?」她从来没想过要把他当奴仆看。
始的眼光非常古怪,像是挣扎又像坚持,眼眸闭上,再睁开,便觉得眸色之中有了什么不一样。
第四章 关门弟子(1)
阴曹奇异的发现,始那过于严肃又死气沉沉的五官,气息陡然一转,多了一些像生机以的东西。
「你的脸色很不好,要我放点血给你补补?」他的脸色本来就称不上好,吃饭的时候没注意看,这会儿在烛光下,他那原本有点颜色的轮廓褪得近乎虚无。
始听到阴曹的提议,眼中猛地出现一抹亮丽的神采,只是那神釆转瞬即逝,「不必,你自己都弱成这个样子了,还想给我血。」
「要知道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趁我后悔之前赶快应下,不过一滴血,我还给得起,不过你也太弱了,连个小道士都能让你吃苦头。」
她可不是鼓励自家妖怪去和别人打架的意思,只是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强大的妖怪,和无尘这一架后,他脸色比先前更透明了一层,整个人好像随时会消失似的。
始要是知道阴曹这么看不起他,应该会想抡起拳头揍人了。
阴曹说完,也不等始反应,拿了放在小几上的小刀片往手指一割,然后往他面前一送。「快点,别浪费了。」
始看着距离自己很近的女人,他可以在她澄澈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她的眼眸里是货真价实的关心,不含一丁点的杂质。
始绷着脸,低头含住了那滴血,接着连声谢也没有,转身就走了,没让人看见他那双淡漠到没有人气的眼里忽然就有了烟火气。
阴曹也没能看见,他那本来就生得俊美无俦的五官,现在因为那像水墨般晕染开来的笑意,有了生动的气息,更是如芝兰玉树一般。
不同的是,往常他总是说消失就消失,这回,他是用两条腿走着离开的。
阴曹还没从意外中回神,没想到他又折返回来。
「是血不够吗?」她呆呆的问。
始二话不说,掀开她身上的被子,露出她浆洗得发白的齐脚裤,捺着又把裤脚往上撸高,直到膝盖上,吓得阴曹直抽腿,声音都硬了。
「这是骚扰喔,你要是敢乱来,看我用竹扫帚把你轰出去!」
始才不管她的恐吓,一只手轻松的拉住她的小腿,看见那彷佛更肿、紫色的疤痕因为散开显得更加狰狞的膝羔,然后他对着那肿包,吹了一口气。
紫疤散开,肿胀消退,这么神奇的事情,阴曹是头一回遇到,她用手指戳了下膝盖,真的完全不痛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