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收到冯叔的暗示,而选在这时“无意中”走过。
瑞木修言进门后,先以清淡的眼神环视众人一圏,然后走到娘亲身边的圈椅坐下,最后才把目光放在花梨身上。
看到瑞木修言的花梨是开心的,可是当她瞧见他眼里毫无一丝昨天夜里待她好好的温柔,她又胆怯了,怕是昨晚如梦一场。
但是她可怜的娘是真的在昨夜里去世,这可不是一场梦哪!
“言儿啊,来得正巧,快看看这丫头抱着的是不是昨晚你披着的那件雪狐皮裘。”
瑞木修言颇不以为意的将花梨怀中那坨已经分不清是啥颜色的毛物看了一眼,他先是疑惑,再定神一瞧,然后整个人严肃起来,“娘,那确实是孩儿的软裘。”
“那就对了!都是这丫头向天借了狗胆子,敢偷了主子的软裘,还想栽赃给主子,真是该死!”看这次怎么饶得了她!
跪坐在地的花梨,连番摇头,她望着瑞木修言,满嘴有说不出口的疑问和不解。
“花梨没有偷……没偷东西……”她怀里的软裘,确实是大少爷披在她身上的,怎么如今变成是她偷的?
这中间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一点也连贯不起来?
“证据你还拿着呢!想怎么狡辩?”既然言儿也有兴趣看她审案,那她也不能让言儿失望。
“这真的是……是……”她想说是大少爷给她的,可当她看向他的眼里,平静如水的表面,底层却是寒若冰霜。
其他人毫无所感,可是只有她清楚知道!
大少爷生气了,还是很气的那种。
死丫头见了人后,话倒是讲不出来,可见真是作贼心虚!
“言儿,这丫头方才说,软裘是你给她“避邪”穿的,你说可笑不?”沈婉加重避邪一一字,点出荒谬的笑点想让爱子注意。
瑞木修言依然神色自若,面带淡笑。
在其他仆人看来,他风度翩翩得让人着迷,对于他视若珍宝的软裘被个丫头糟蹋了,也不会气急败坏先处罚人,反倒是笑得如沐春风,宽厚待人。
沈婉等了好些会,还等不到爱子的回答,她把心一沉,小心翼翼的附耳问道:“丫头不会是说真的?”
要是真的是儿子给的,那她赃也要赃给这小贱人!这丫头胆敢碰她儿子的物品,手剁上十次都嫌不够!
瑞木修言并无立即回话,倒是深深的看着花梨,脸上读不出情绪。
花梨瞧着他的脸色,整个人也是战战兢兢,唯恐他说出任何不利于她的话语。
两人相对望好些会,诡谲的氛围在厅堂内流窜。
仆佣和女婢们也都屏息以待,直到瑞木修言终于脱口而出……
“不是,这软裘不是我给她的。”
这话有如官堂案桌上的惊堂木,猛然拍案,定人生死。
花梨瞠目结舌,不相信这会是昨晚的大少爷会说的话,这摆明了就是说谎!而她只能百口莫辩。
沈婉这下信心大增,红唇裂缝而笑,“翠儿,取家法伺候,三十鞭。”那藤鞭抽人一下就可以让人躺上一日,来个三十鞭,只是顺便要去她的小命!
花梨戒慎惶恐的看着那青绿色的藤鞭,有那么一瞬间,彷佛要被那细长的竹子给吃掉一样的恐惧。
瑞木修言此时又咳了起来,沈婉疼惜的起身上前检视爱子的身体。
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身子骨差了点,性子也太过温良,就像他爹一样,怕是担不起家业重任。
“言儿,回房去吧!这儿有娘就行了。”
她疼这个孩子是连其他的庶子也比不上,尽管他并非是接手家业的最佳人选。
瑞木修言欲转身之际,突然想到什么,又对着沈婉说:“娘,把孩子留着,孩儿正好要换个丫头替我研墨。”
要个丫头做小婢,这不是多大的事儿,只是:“言儿,你说这是什么话?那丫头可是个偷儿,留不得啊——”
“无妨,正好让孩儿教她什么是为人奴婢的规矩。”
对于亲生嫡长子的要求,她这个当娘的从没不允的事,可是……
“一铃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一铃可是她特意选中的女婢,不勾主搭客,不浪荡成性,是品德双优的规矩人家呢!
瑞木修言偏着头,恍似在梦中,忆起前世的一幕画面——
那年,方过及冠之礼的他,刚取得举人的头衔,族人们为此上下欢腾庆贺。
昏黄的寝室,有几缕晨光照进,薰香袅袅,满室旖旎氛围。
一铃正在替他拭体净身,为准备要前去宗祠祭拜先祖。
她跪在他的腿间,拿着拭布的手,由腿部内侧缓慢向上……
她媚眼一勾,他轻佻回笑,“烟视媚行。”
瑞木修言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前世的他,从小就是由大他三岁的一铃照顾到成年,直到他入朝为官,一铃也跟随左右。
当时的他官运亨通,意气风发,气焰正盛,又遇比他成熟的女子总在眼前搔首弄姿,自然恣意任性,他一时不察,没有谨慎而行事,便受她蛊惑,收她入房……
待他重生后,对于那些荒诞不骗的往事,如今只有嗤之以鼻可以形容。
他们的低语交谈并无人听见,所以当沈婉一抬起头,一双厉眸便扫向一铃的方向去。
又是好个浪蹄子,看她怎么整死这个连她都敢欺骗的贱人!
在远处的一铃立即感受到夫人传递过来的怒气,心头升起一股恶寒。
她做了什么事情?
瑞木修言咳到以袖掩口,他拧眉,唇色已然发白,但还是强作镇定的说:“娘,这孩子随便罚罚吧,要是打残了她,那谁来伺候我呢?”
“好,好,都听你的,反正这丫头总不能一直在咱们家里白吃白喝,安排个活儿给她,也算恩宠了!”
这事情也就这么定了。
花梨依然受了惩罚。
在立冬的日头下,暖阳斜照在花梨小小瘦弱的身躯上,阳光温和的热度像娘亲的手,温柔的抚触在她原本光滑的小屁股,而如今,上头却有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花梨趴在长条方凳上,小屁股火辣辣的滋味教她动也不敢动。明明夫人就嘱咐了五鞭,可是翠儿姊姊硬是多打了好几下,不管她哭得如何凄惨,仍是不见翠儿姊姊停手。
“蠢丫头,连你也可以去伺候大少爷?算什么东西你!”翠儿收了手后,在旁边叫骂着,一双眼和一铃还在交换示意。
而一铃刚被夫人三言两语的教她以后不必再去大少爷的房里,她纳闷的同时,也被夫人告知,是大少爷要换个丫鬟在房里做事,至于她,往后就在灶房里干活。
一铃越想越不甘心,愤而不平的把气出在花梨身上,“别以为你进了大少爷的门,就可以得意!告诉你,你最好想办法让大少爷赶你出来,不然看我怎么修理你!”
她这么一被赶到灶房,哪里还有她翻天之日?
一定是这丫头做了什么手脚,说了什么话,才会被大少爷收进房里!
要不,怎么明明是做错事的人,怎么还能够到大少爷房里服侍!
第2章(2)
翠儿附在一铃的耳朵旁,缓缓说道:“铃姊姊,算了,咱们以后再想办法让大少爷主动把她赶出来。”
她和一铃也是同一妹,辈分上还得喊一铃一声表姊呢!所以她当然会帮
衬着一铃,另一方面,光看一铃的容貌,就知道她尽管捞个小姨来坐都是轻而
易举的事,理当只要跟着一铃,那将来还少不了可以吃香喝辣一番?
一铃忍下气,恢复原本娇美的模样,只是略显矫情,“嗯,说的也是。”
翠儿问道:“那现在这丫头怎么办?”
“哼!让她自生自灭吧!”谁还管她怎么着!
回廊里传来两个女子走路的声音,还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着。
两人都没发现到隔着一间书房内,正有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们走远的身影。
冯叔快步走进内室,对着正在写字的瑞木修言说:“她们出来了。”透过卍字窗棂,暖阳斜照,瑞木修言沐浴在曦光底下,姿容俊秀,骨格清瘦,有飘然出世之表,杏色柔怡的长衫,对应着他有些苍白的肤色,恍若出尘入定谪仙人。
他思量不语,信手在纸笺上头,提笔数字。
他将纸笺递给冯叔,“带上自己人,把他找到后,将我写的话一字不漏的说给他听,还有,别让他看到这张纸,懂吗?”
上头仅仅注明了时间、地点、男人的身形与名讳,还有几个对应的字句。跟在大少爷身边四年,冯叔已经很明白大少爷的行事作风简直到了料事如神的境界。
大少爷可以不出房门便知天下琐事,正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只要是大少爷说过的事,绝对没有一件有分毫差错,而且只能是照着大少爷的旨意行为,才能得到效果,反之,就只能败兴而归。
冯叔立马领命退下。台面上,他只是瑞木家的普通汉丁,在暗中,他却是大少爷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大少爷教他识字、算术、打拳、知识,还替他照顾家里的老幼,使他毫无后顾之忧,而他理当为了大少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无憾。
冯叔走后,瑞木修言仍在原处,他把玩着一只做工精良,缕花雕刻的千里镜,也就是洋人们的玩意儿……望远镜,望了一眼案桌上的自鸣钟,他凝神思索。
时局之牵变,非他所能掌握,只有顺应时事,才有一方天地……而他别无选择。
良久过后,他起身走出书房,沿着檐廊来到花梨身处的天井中庭。
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还趴在长凳上的女娃。
因为上无顶棚的全然露明,让阳光毫不留情面的直射在她的小臀上,他并无移开视线,只是淡淡的扫过白皙上的红痕后,拢起剑眉,走上前去。
靠近花梨身边,他才发现道娃儿已然睡去,索性也不叫醒她,趁着她无意识的时刻,悄悄替她拉起亵裤,然后他再到娇颜边,拨开她凌乱的发丝,露出充满泪痕的脸蛋,小嘴儿念念有词,好似在抱怨某人的残忍,让她陷于苦境。“花梨,醒醒。”
本来就睡得不太舒爽的花梨,被太阳的热度,朗音的叫唤,还有身体上的疼痛,悠悠转醒。
睁开眼后,她随即看见陷她于此的事主,彷佛看到杀人凶手一般,她惊吓不已,“大……大少爷……”
面对她的恐惧,他含冤不白,可是这又能怎么着?“嗯,能起来吗?”
感觉到瑞木修言好似又变成昨夜的良善哥哥,她疑惑着该怎么回答他。若不是他无法确定现在的自己能否抱起一个昏迷的六岁娃儿,他也不必轻率的叫醒她,直接将她抱走即可,但就是怕自己的体力支撑不住,走到一半,摔着她就不好了。
“来,我扶你,咱们得快点离开。”万一有其他仆人路过此地,将情况转告娘亲那里,这丫头免不了又被责罚。
花梨依着他伸过手的力道,小心翼翼的起身,但还是不免牵扯到伤口,她哀叫出声,“轻……轻……会疼。”
直到屁股终于离开长凳,她虽然站直了身,可也不比方才那样疼了。看样子,这娃儿一定不只挨了五鞭,她小臀上的痕迹至少也有十来条。
好个恶仆,连主子的话也不从了!
瑞木修言牵起花梨的小手,正要带着她离开,她突然惊叫了一声。
“啊!那件避邪软裘呢?”她抓抓自己空着的手,眼睛来回巡视着四周。终于,两人在厅堂里的地上发现那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雪狐软裘。
瑞木修言垂首凝视着花梨,低声说道:“脏了,不要取了。”
他本就对此物不具欢心,需要它,只是为了做场病戏给瑞木家上下看着而已,所以有没有那件软裘,一点也无所谓。
花梨可不懂这些,她不会解释她想取回那件软裘的意思,只想着那是很重要的一件东西,她想好好留着,就算它脏了、坏了,她也要好好护着。
不是软裘有多珍贵,不是它可以避邪,不是它陪着睡觉有多舒服,就只是……应该是……确实是……是大少爷给她的东西,她就该好好留着。
花梨虽然不说,可是眼神倒是说得很明白,她想要那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软裘,还埋怨似的,暗示他应该去拿……
瑞木修言无奈的摇头,妥协的向前走去,拾起软裘。
他再回到花梨身边,朝她伸出手,“走吧。”
娃儿欣喜少年散发的善意,安心的将其手放置纤长白皙的掌心。
落在手间的柔软,也让他心一软,轻轻收拢手掌,将小手包容其中。
长廊上,少年牵着娃儿缓慢的走着,曦阳笼罩,少年的影子恰巧遮掩了花梨小小的身躯。
大的提取着一件可笑的脏软裘,小的则是一拖一拐的走路,背影看了实在不是美景,却是最温馨的画面。
少年偏头睨视花梨恬静的侧颜。
“花梨,你怨吗?”怨他在厅堂上与她撇清关系,甚至不反驳她就是偷儿的诬陷。
花梨抬起双眼疑惑的看着他,她放着胆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那无辜又可爱的模样,让瑞木修言不禁笑了。
“你娘说的没错?!身不由己的人固然该是被人埋怨,而我也确实一直在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只希望有日,这娃儿可以原谅爹那样原谅他……
“大少爷……花梨不懂。”她是真的不懂大少爷说的话,语意太过深远,已经超出她所能理解的范围。
瑞木修言并无打算要解释意思,他换个方式回答,“我说,再让你选择一次,你若要离开,我即刻派人送你出府。”
这次花梨有着犹豫,她看着瑞木修言的眼睛,表面依旧清淡如斯,可是她仍是看出眼底的深意。
这让她更加坚定自己所见,也因此固执的摇摇头颅,“不要,花梨不要离开。”
不知怎么的,听着她的回答,他竟然暗自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这个宅院实在令人感到孤寂,令他……非常需要有人的陪伴,而单纯如她,是最好的人选。
“既然如此,那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小婢,摘你名里一字,从此唤你做离儿,是为了让你往后记得,无论何时,你都有离开瑞木家的权利。”是为保身,也为保命。
倘若她终归必须以辛劳工作才能换取在瑞木家的一碗白饭,那不如就收她待在身边,就由他来奴役她,也好过她在其他仆人底下,任人折磨。
他望着路径的前方,那表情、那话语、那一眼、一张一阖的嘴,包裹她小手的冰凉,她直到年华老去,始终记得,此情此景。
“离儿明白。”可是她永远也不会离开。
少年就这么牵着稚嫩的小手,走着,走着……
经过荷叶池塘,听着潺潺水声,还有蛙鸣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