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是……」鄂图姥姥问。
「现在是春天,刚才我到灶房来的时候经过后院,看到院子里的梅树结了很多果实,就顺手摘下了几十颗深绿色的梅子。」馥容笑着回答。
「噢,我知道这是梅子,可这又要做什么用的?」
「我要做梅子腌菜。」
「梅子腌菜?!」这倒新鲜!鄂图姥姥瞪大眼,因为她活到这把岁数,吃过各种叶菜类做成的腌菜,就是没吃过新鲜梅子做成的腌菜。「梅子也能做成腌菜吗?」姥姥惊叹地问。
「当然可以。」馥容笑着点头。「不仅梅子可以,各种新鲜的水果,都可以用来做为腌菜的材料,就连吃剩的橙皮也可以做成腌菜。」
「真的呀?!」鄂图姥姥咽口口水,瞪大眼睛,更是半信半疑。
「我有一位教导我绘画的老师是朝鲜人,他曾经对我说过,制作朝鲜腌菜的方法,所以现在我要做的这个腌菜,可能跟府里平常吃的口味不太一样。」
鄂图姥姥狐疑地点头,倒想看看什么是朝鲜梅子腌菜。
只见馥容在碗里放入新鲜梅子,再放入盐搓揉,然后倒掉沥出的梅汁,再用刀柄将梅子敲裂然后腌入盐汁里。
之后她又开始忙着和面。
鄂图姥姥见她细皮白肉,胳臂像柳条一样细,可是做起事来却有模有样的,也不由得有些佩服。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馥容将炖煮肉块的小锅自灶上移开,放到一旁。
「少福晋要做牛肉汤面疙瘩吗?」鄂图姥姥看出大概了。
「对。」馥容从煮开的肉汤里,舀了一杓汤汁放在碗中,给鄂图姥姥。「姥姥,来,请您尝尝看。」
府中的福晋竟然对自己使用敬语,这点让鄂图姥姥非常惊讶。
接过馥容手上的汤碗,鄂图姥姥一口喝下后,眼睛一亮。「咦?这汤的味道果然清甜,不但一点都不油腻,肉汁的味道也甘甜了很多!可是……刚才我见福晋放了肉桂进去,但是这汤里,却好像一点都没有肉桂的香味?」
「肉桂只加了少许,是用来提味的。因为这汤是今天早上新炖的,如果加了太多肉桂反而不好,会掩盖食物本来的鲜美滋味。」
「原来如此啊!」
「好了,现在咱们要煮面了。」说罢,馥容从容不迫地,捏着揉好的面团,将它捏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面疙瘩,放到滚烫的热汤中。
待牛肉面疙瘩煮好,馥容还亲自盛碗,再搁置在食盘上。「锅里还有几碗的分量,大家都辛苦了,午后给大家当点心吃。」馥容交代。
鄂图姥姥点头,见这位年轻的少福晋竟然懂得体恤下人,心里有些惊讶。「对了,少福晋往后叫老奴千万别再称『您』,而且对老奴也不必用『请』这样的字眼,有事您直接叫老奴去做就行了。」
「这是应当的,您是长辈,又是府里资深的灶房管事,往后我要跟您请教的地方还很多,请您多指教。」她边笑着说,边把面碗放在食盘上。
见少福晋如此客气,鄂图姥姥笑不拢嘴。「说什么指不指教,不过是干了大半辈子的粗活儿,真是不好意思……」
馥容微笑。
「对了,」鄂图姥姥想起来。「那个梅子腌菜——」
「那个要先用盐汁腌几个时辰,再用溪水浸泡,最后还要经过煮糖、冰镇的过程,所以现在还不能动它。」
「噢,原来这么麻烦。」鄂图姥姥点头如捣蒜。
「姥姥,刚才我在锅里新熬的牛骨汤,就麻烦您帮忙看火了。」馥容说。
「好,没问题!」鄂图姥姥一口答应。
馥容这才端起了食盘,含笑离开厨房。
馥容端着面碗来到书房前,听见房内交谈的声音。
「早上看到那批老蔘务必收妥,这趟你再回东北,记得留心观察——」
兆臣的话说到一半,因为馥容已经站在门口。
「你先离开,记得从后院走。」兆臣淡淡地对来人道。
「是。」来人对馥容点头,然后低头匆匆离开。
兆臣看到他的新娘,然后低头看到面。「这个是?」
「是给您的。」她走进书房,将碗放在他的书桌上。
「叫丫头端来就好,何必亲手送过来?」他问,闻到面的香味。
他们像不熟识的朋友般,彼此说着客套话。馥容心想,讽刺的是,他们是在新婚夜仅见一面便匆匆道别的「夫妻」。
「您用过午膳了吗?」她礼貌地问丈夫。
「尚未用膳。」兆臣拿起汤匙,尝了一口汤汁。「汤头的味道不太一样,也不若以往油腻,这是鄂图姥姥做的?」
「汤是姥姥熬的,其它是我做的。」
他略显惊讶。
堂堂翰林千金,洗手做羹汤,略出乎他料想之外。
他凝视她,若有所思。「除了送面来,妳有话对我说?」
「请您先把面吃完,有话等一下再说。」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玩味。「也好。」
馥容等到他吃完面后放下筷子,才开口对他说:「请您过来这边坐一下。」
兆臣站起来,绕过书桌走到茶几旁坐下。
他表情淡定,似已猜到她想说什么。
馥容的表情很严肃。「请问,臣妾昨夜犯错了吗?」
「犯错?」他沉思,然后摇头。「没有。」
「那么,臣妾是否做了什么事,让您不高兴了?」
「也没有。」
「那么您——」
「妳想问我,昨夜为何没有回新房,是吗?」
她直视他片刻。「是。」然后直率地回答。
他咧嘴。「对自己的丈夫说话,不必用『您』字。」
馥容默不作声。
「没听清楚?」
「听清楚了。」
「那么,为什么不说话?」
「臣妾是初嫁入王府的新妇,也许贝勒爷是一番好意,但臣妾不愿落人口实。」她虽面无表情,但语调轻快、口齿清晰,直视他的那双明亮眼眸清滢澄澈,令他一时间有点迷惑。
「我直接说清楚好了,」兆臣瞇起眼。「事实上,我不喜欢太过于呆板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似乎太过于做作而且虚伪,既然往后我们必须相处一辈子,就照我说的话做。」他直接下结论,明快又简洁。
做作?虚伪?
她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他半晌。
「有话想说?」他直视她。
「贝勒爷还未回答,昨夜您为何不回新房?」馥容当然明白,这样「质问」自己的夫君是执拗的,何况她只是一名刚过门的新妇,她应该等待,应该沉默,让丈夫自己提起,但倘若如此,这便不是她。
然而,馥容可以轻易从他的表情,看出他的不以为然。
「如果妳需要解释,那么我只能告诉妳,昨夜因为突如其来的公务,所以不能回房。」他别开眼,不再直视她的眼睛。
「做为一名妻子,只要得到丈夫的解释,第一次,我一定会相信。」馥容从容优雅地回答,虽然他的「解释」非常草率,极可能只是推托之词,但自尊要求她必须维持风度还有骄傲。
他挑眉,回眸看她。
「可能贝勒爷『一时忘记』,自己已经娶妻,」抬起下颚,馥容用一种不冷不热、慢条斯理的声调,对自己的丈夫说:「往后,夜里如果贝勒爷因『公务』缠身,不能回房歇息,那么也请你嘱咐下属,通报你的妻子一声,以免臣妾错怪了贝勒爷,以为你是对自己的新婚妻子有所不满,所以才不愿意回房。」
他瞪着她,彷佛她脸上有无字天书,他必须用心研读。
馥容回视他,没有避开他犀利的目光。
「妳在怪我?」半晌,他淡声问。
「臣妾只是在说明自己的担心。」她答,从容不迫。
兆臣瞇眼看她。「好,」他撇嘴,脸色深沉。「那么,现在妳已经『说明』过,还有其它话要说?」
馥容回视他片刻,忽然抿嘴一笑。「难为贝勒爷,新婚夜尚须忧心国事,虽然臣妾也曾听闻常言道:『家事、国事、天下事。』,然臣妾只是一名庸俗的小女子,只知道家事胜于国事,实在让夫君见笑了!恳请夫君莫怪,往后臣妾倘若还有不足之处,也请夫君包容,原谅鸡肠小肚、见识短浅的小女子。」
兆臣瞇起眼,瞪着他新婚妻子冷淡的笑脸——
她在跟他宣战!
「贤妻言重了,」咧嘴一笑,兆臣沉声回道:「今夜为夫必定早早回房,履行丈夫应尽的义务,不会再让贤妻独守空闺。」
馥容脸色微变。
他的嘲弄非常明显,当然,这一切是因为她的挑战开始。
所以,她能「示弱」吗?
当然不能。
「多谢夫君体谅。」馥容微微欠身,表现出良好的家教与周到的礼仪。「打扰夫君公务,臣妾甚为过意不去,还望夫君海涵,不见怪臣妾。」临走之前,她甚至对他点头颔首,笑容可掬。
「哪里,贤妻多虑了,我岂会因小事怪责于妳?」他笑脸相迎,不愠不火。
房门关上,兆臣的笑容消失。
好一个端庄得体、落落大方的「贤妻」啊!
沉眼瞪着房门,他瞇起眼,若有所思。
一路上,馥容像旋风一样赶回到房内。
守在书房外的禀贞,随主子回房后,赶紧端来一碗热茶。馥容在屋内坐下,禀贞见主子静坐不发一语,也不敢打扰。
「刚才在书房外,妳听见我俩对话了吗?」馥容忽然开口问禀贞。
禀贞愣了片刻,然后点头。「是。」
「贝勒爷说,今夜会进新房,妳也听见了?」
「是,奴婢听见了。」
馥容忽然抬头凝望禀贞,脸上带笑。「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妳费心张罗,为贝勒爷准备软榻,以备今夜使用,不过,在我吩咐之前,不得先送进房内。」
听见小姐如此吩咐,禀贞瞪着她的主子,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一脸地不明所以。
「刚才我的吩咐,妳都听清楚了吗?」见禀贞如此表情,馥容见怪不怪,悠悠地再问一遍。
「可、可是,屋里明明有暖炕,贝勒爷怎么能睡软榻呢?」禀贞实在不明白。
「贝勒爷当然该睡软榻。」馥容从容道:「因为我病了,所以得委屈贝勒爷睡软榻了。」
「您生病了?小姐,您哪儿病了?要不要奴婢唤总管请来大夫?」这会儿禀贞更紧张了。
馥容没答话,只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吩咐禀贞:「晚膳过后为我在屋内烧起两盆暖炉,至于大夫,就不必请了。」馥容微笑嘱咐。
暖炉?禀贞眼睛瞪得更大。
禀贞实在想不透,她的小姐脑子里想什么?这会儿得的又是什么病了!
礼亲王保胜,在爱子大婚的第二日午后,才终于见到兆臣。
「你来了!」保胜见到儿子,立即从书桌后走出来。「新婚第二日,早上怎么不见新郎跟新娘一道给长辈敬茶?」保胜有些责怪的意味。
「蔘场来了人,有要事相商。」兆臣答。
保胜一愣。「是什么人?」
「桑达海。」
「桑达海?他什么时候到了蔘场?」保胜略感惊讶。
「两个月前桑达海随儿臣一块到东北蔘场,过后儿臣独自返京,仍留下桑达海在蔘场。」他指是婚前到蔘场之事。
「怎么?桑达海是你的侍从,为什么把他留下?」保胜问。
兆臣顿了顿,未答反问:「儿臣有一事请教阿玛,对于朝鲜人近期屡屡越境窃采老蔘之事,阿玛有何看法?」
保胜想了一想。「关于这件事,两日前安贝子返京时已经跟我报告过,他说已在边境做出防范,保证这类事件必定会减少。」
「那么,过去窃案发生时,是否曾经逮捕到人犯?」
「好像逮捕了几个人。」保胜接下道:「对了,这件事皇上必定会追问,我看还是让安贝子先跟你说明好了。」
「据儿臣所知,安贝子今日一早,已经进宫面禀皇上。」
「今早就进宫?」保胜有些意外。「他事先怎么没跟我说一声?!」他皱着眉道。
「恐怕是不敢担罪,所以先进宫禀报。」兆臣淡道。
「嗯,」保胜点头。「看来是如此。」
「关于此事,往后儿臣会积极处理。」
「这个应该,皇上命你总管朝鲜事务,我也已经将蔘场之事全权交予你管理,你本应当积极处理。」保胜又道:「对了,你说留下桑达海,就是为了这事?」
「是。」
「嗯,」保胜道:「关心政务是对,但也不能忽略了新婚娇妻。」
「儿臣领会。」
保胜点头。「既然安贝子今日已经禀明皇上,明日你也赶紧进宫面圣。」
「是,儿臣明白。」
保胜用力拍儿子的肩头。「没事就出去吧!赶紧拟议明日要怎么跟皇上禀报才是,还有,记着,今日早一点回房,不要冷落了娇妻。」
兆臣目光略闪。「是。」之后退出书房。
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保胜不由得感叹,当年襁褓中还抱在手上的孩儿,现在竟然已经娶妻,真是岁月不饶人,一点也不错!
晚间,馥容静卧在床上,等待丈夫回房。
兆臣一回到桂福晋为二人新婚准备的渚水居,侍女便来禀告,说少福晋身子不适,卧在床上的消息。他进房探望,发现房间内非但门窗紧闭,还摆了两盆炭火,显得异常闷热。
兆臣不动声色,来到床榻前探望他的妻子。
见丈夫走进房门,馥容「挣扎」着起身。「夫君——」
「不必起来,妳身子不适,躺着就好。」兆臣将她按回床上,动作十分温柔。
馥容脸怀歉意。「臣妾身子有恙,不能侍候夫君,实在对不住你。」
「怎么忽然病了?」他笑得温存,却问得直接。
馥容皱眉,似乎极为不适。「臣妾……」她欲言又止,面带羞色。「夫君既是臣妾的丈夫,最亲密的伴侣,此事臣妾不敢瞒你,也应当诚实与你相告。其实……其实是因为臣妾的月事忽然来潮,因此下腹疼痛难耐,又十分畏冷,所以……」她忽然咬住下唇,似乎痛苦难耐。
「原来如此。」兆臣眸中掠过一丝诡光。「见贤妻如此辛苦,我实在心疼,就让我略尽为夫之道,安慰贤妻的病痛。」
馥容尚不知他是何用意,兆臣就已经唤进侍女。「为少福晋准备一盆热水,我要亲自为她热敷止痛。」
热敷止痛?
「不必了,」略而不视丈夫疑惑的眼神,馥容对侍女道:「妳下去吧!」
「为何阻止我?」他瞇眼,淡声问。
「刚才臣妾的侍女禀贞,已经为臣妾热敷过了,现在只要好好歇息便可恢复元气。」她答得自然,也十分合情合理。「只不过这几日臣妾有所不便,恐怕不能服侍夫君——」
「这是当然,这几日我依旧睡书房,让贤妻好好安歇。」兆臣咧嘴微笑,温柔又多情。
他当然清楚,她摆明了不愿与他圆房,所谓月信疼痛恐怕只是个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