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吧?”见她不对劲,他蹙着眉头看她。
她垂下右手,后脑还贴靠着沙发椅背,语声有些虚弱。“没事啦,这几天都这样烧了退,退了又烧,一烧起来就会觉得头比较沉。呵呵。”
他一听,没多想地伸掌覆上她垂在沙发椅面上的右手,果然是烫的,他又把身体向前倾,手掌贴上她额面,还是烫着。她没说笑,真的在发烧。
发烧还工作?还笑得出来?这女人究竟哪里有问题?
“退烧药呢?拿出来吃。”他语气不善。
“不用吃啦,药效过了还是一样又烧起来。”口罩覆住她小巧的脸蛋,只露出那对少了眉笔修饰、眉色淡了些的秀眉,还有一双澄澈的大眼。也许是面容被覆去一大半,她的眼睛便显得特别出色,没有了颜料,略失艳丽,却显得纯真。
“退烧药。”他不理会她的解释,坚持着。
利之勤瞅着他,看他一脸冷肃,发现他除了臭脸这个本事之外,固执似乎也是他的好朋友,她低低一叹,指了指茶几下方。“药在那个抽屉里。”
他弯下身,拉开茶几下方那个抽口,果然看到了药袋,当冷眸看见药袋上面的诊所名字时,他一愕。“小儿科诊所?”
菱唇张合了几次,闷闷的声音才从口罩下传出。“因为小儿科的药水才是甜的嘛。”
所以她怕吃药?他的眼眸微微透出趣意,却没笑出来,只是依照药袋外头的说明,拿出一包退烧药。见桌面上有个使用过的马克杯,他勾住杯耳拿起来,发现里面还有半杯水,他问:“干净的?”
她点点头。“刚刚没喝完的。”
“热开水在厨房?”他摸了摸杯身,凉的。
“我自己去倒就好。”她说着就要起身。
“在厨房吗?”他又问。
“对……推开门那间就是了。”原来他也有这么不容人拒绝的一面。
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转进门后,她垂下长睫。
初识他时,她对他就如同对其他初见面的人一样,她隐藏真实的自己,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打扮得成熟美艳,举止轻佻,看似很不安分的女人,那样的自己可以让人讨厌她,没有机会欺负她。但愈是和他交手,她愈是从中感到乐趣,愈是觉得他的反应很可爱,看他冷着脸孔、看他皱着眉头、看他一副恨不得不再与她有所接触的姿态,她就感到欢畅,也愈是期待他下一次的反应。
结果……真是愈玩愈不妙,从他一出现在门口开始,她的左胸口就不停地冒着什么,暖暖的、涨涨的,尤其是方才他温凉的掌心包覆住她手心时,她心跳有一瞬间竟是乱了拍,再这样下去,不知道满溢后会变成怎样?
“忘了问你,吃过晚饭了吗?”不知何时回到她面前的秦子深,手中马克杯里的水已有八分满。
利之勤昂起脸蛋看他。“吃了。”
“我过来的路上买了乌骨鸡粥给你,既然晚饭吃了,就留着等等再吃,要是冷了就拿去微波。里面有几颗苹果,这个季节买不到荔枝。”他指了指被他搁在大茶几一角的塑胶袋。
荔、荔枝?她一脸怔然。他说了什么?买不到荔枝?所以他本来想买……
见她看他的眼神像在研究什么外星球生物般,他蹙着剑眉,把药包和马克杯都递给她。“快点把退烧药吃了。”
利之勤吞了药,喝了口水后,见他还站在面前像在监督,她看着他的眼神有着疑问。
“水都喝光,感冒应该多喝水。”他还是冷凛着一张脸。
“噢。”瞅了他一眼,她捧着杯子喝了几口温水。
他对她老是冷淡,可是又来看她,还买了乌骨鸡粥和苹果……他本来想买荔枝的吗?所以那次的聚餐,他其实把她喜欢吃荔枝的话记下了吧?这个冷口冷面的男人,心地真的不坏,明知道他只是抱着探望同事的心态过来看她,但他这样子对她,她还是会……她还是会忍不住……
她忽然抬脸看着他,眼睛笑得弯弯的。“老实说,你是不是很担心我呀?”她必须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才能将胸口那不断高涨的暖意给忽略掉。
秦子深微皱着眉,反问:“尽快恢复健康不好吗?”
“所以你一定很希望我快点好起来吧,这样我就能赶快回去上班,你也能天天看见我了,对不对?”她软嗓虽然因为感冒而微微哑着,声调却很愉悦。
这种时候还能这样笑着,表示身体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有一种可以让感冒快好的方法喔,你知道吗?”她大眼眨动,竟透着几分可爱。
他瞪着她。她这人思想不怎么纯正,会这么问,能有什么正经答案?
“我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就是接吻!只要找一个人跟他接吻,就可以把病毒传染给他。”她抢白。
虽然被口罩挡住大半张脸,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有表情似的,流转着一抹淘气。他别开脸,有些气恼的开口:“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正经?我很正经啊,我是很正经在告诉你这件事耶,怎样,你要不要跟我试试看?”
闻言,他单手扶额,闭了闭眼。这个女人……让他觉得很头痛。
第4章(2)
片刻,他恢复一贯清冷的态度。“既然你精神这么好,我也该走了。”他起身往门口走去。
利之勤咳了几声,跟上去,她站在门边看着他穿鞋,胸口那涨着热流的感觉又变得强烈。自己一个人北上念大学后,生病时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在生病时,还有个人在旁边陪着她,即使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即使他仍是端着那一号冷冷表情,却也让她感觉到满心的温暖。她说了不想传染给同事,要大家别来,但他还是过来了……
“我走了,你——”穿上皮鞋,秦子深抬眼,四目相对时,他愣了几秒。
被他捕捉到她的眼神,利之勤心口怦然一跳。怕被看出什么,她眨了下眼,突然笑道:“我的绰号叫荔枝,这是真的,没有骗你。”
“嗯。”他面无表情应了声。天外飞来一笔,他习惯了。
“你从来没有喊过我的样子?好像就刚刚那声“喂”而已。”
她的思维太奇怪,他无法理解,索性当作没听见。“你早点休息……”
“不然,你觉得利秘书这三字太亲密的话,叫我荔枝妹妹就可以了。”
他沉默的看着她。究竟哪个比较亲密?
她哈哈笑了两声,说道:“谢谢你来探病,晚安。”她随即关上门,微热的额面抵着门板,她闭上眼,沉沉地呵了口热气。
好像……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否则为何见他要离开,她会觉得依依不舍?但她明明只是喜欢惹他、玩他,玩到有一点上瘾而已,她并不想要喜欢上哪个人啊。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是……不妙。
***
他真的抽烟?
从洗手间走出,准备下班回家的利之勤,在经过秦子深门未完全掩上的办公室时,嗅到了烟味。
这几天经过他身边时,她老闻到淡淡的烟味,事务所除了三位律师的私人办公室没有禁烟规定外,其他空间都是禁烟区,所以在开放式办公室工作的她没亲眼见过他抽烟,她一度以为自己嗅觉有问题,但现在人就在他办公室外,烟味又从里边透了出来,他……
她轻敲门板后,随即推门走进,室内仅有办公桌上那盏桌灯亮着。
立在窗前的瘦长身影似乎没听见敲门声,依旧静立在敞开的窗前,那被他夹在指间的烟燃着一小圈火红,竟透着几分寂凉。
利之勤走近,经过他办公桌前,刻意缓下脚步,她略看了看桌面上摊开的一些资料,病历、产检纪录,还有几份检查报告等影印本,上头还密密麻麻圈画了重点。
还在为那件医疗纠纷的案子烦恼吧?她知道为了陈小姐的案子,他时常和陈小姐开会或是电话联络,老板为了这案子也私下寻求和诚仁有顾问约的康生医院帮忙评估,她自己也找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资料,但从目前各方面的搜证来判断,陈小姐几乎没有赢面。
这样继续下去,不管对哪一方而言,都是沉重的负担和压力……
“想不到你这里的夜景也不错。”她走到他身边,视线落在底下那一片快速车流所汇聚而成的金色灯海。
秦子深动了一下,侧过面庞看了她一眼。“有事?”
“没啊,只是经过你办公室时,闻到烟味,好奇心让我进来求证一下。”
他看了看指间那吸了两口的烟,转身走到办公桌前,在烟灰缸上捻熄。
“这件诉讼……”她走近,看着桌面上摊开的资料。“你有没有想过和解?”
他嗤了声,语带嘲弄。“那当初又何必提告?”
“因为这样多方搜证和了解下来,陈小姐没什么胜算,而且这样的案件,诉讼时间通常会很长,五年、七年,甚至十年都有可能。”她翻看着产检纪录表。
“既然接下委托,不是该尽力去为我的当事人争取吗?”他皱着眉。
“争取什么?一笔巨额赔偿金?”她看着立在桌灯旁的他。
“你说得好像陈小姐是为了钱才提告。”他不以为然。
“我不是这意思。”
“不然你什么意思?”
“我是想告诉你,证据明显不足,就算你在这里站在三天三夜,想破头,证据也不会凭空跑出来,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和解?”她轻蹙秀眉。
他面色微微一变。“没证据就找,找到有为止。”
“那也要对方真的有疏失啊。”
“你意思是医生没有疏失?”他悻悻然反问。
“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因为我不在现场,就算我在,也会因为我缺乏医学知识,根本无法得知到底有没有疏失。我看到的是被提告的医师他态度良好,他也对陈小姐表达过他的歉意,而且目前看下来,他的确没有什么严重过失。”
“没严重过失那个孩子会变成那样?脑缺氧!他以后很可能就是智能不足,很可能一辈子就是那样!你说这样不算过失,那怎样才算?命没了才算是吗?”他怏然不快地沉下俊脸。
利之勤瞠大了美眸。“陈小姐是肩难产,那本来就是无法预料的意外,医生也是人,他不是神,医疗过程中本来就有很多不确定的风险,就像羊水栓塞一样,就算医生再怎么谨慎、再怎么敬业,它照样发生,它无法预防也无法治疗,你要怎么认定是医生的疏失?”
他哼了声。“陈小姐不是羊水栓塞,你说这些没意义。”
“好,那就来说肩难产,我查过很多资料,肩难产是生产过程中会发生的紧急状况,目前为止,它也是无法预估的。就后遗症来说,产妇可能是产道裂伤;胎儿可能会锁骨骨折、神经瘫痪、脑缺氧、死亡等等,而不论是哪种情况,我相信没有医生愿意发生这种状况。没有医生会喜欢病人在自己手中受到伤害,甚至是失去生命的。”
“可是我的当事人就遇上这种事了不是吗?既然知道会有这么多后遗症,被告医师是不是应该选择帮产妇剖腹接生?”他冷声质问。
“我刚说了,肩难产的发生是无法预估的。”这人到底有没有在听她说话?
他翻开产检纪录其中一页,摊开在她眼下,低哼出声。“无法预估?这是产前超音波检查所估计出来的胎儿体重,请你看清楚,三千五百公克!当时为什么不帮她做剖腹产?”镜片后的褐眸迸出凌厉。
“胎儿过重的确是其中一个因素,但三千五的胎儿以陈小姐当时的周数来说并不算大,况且剖腹产是有后遗症的,手术进行前施打的麻醉药也有风险,医生有他的考量,他当然会选择对产妇最好最适合的方式。”见他脾气上来,她放软声音,又说:“三千至三千五公克的胎儿发生肩难产的机率是百分之零点三,占所有肩难产的比率是百分之十四,也就是说,即使是三千公克的胎儿,也仍是有可能发生肩难产,体重三千上下的胎儿有多少,难道每一个都要进行剖腹手术?”
“对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帮他们说话?”他俊颜罩寒。
“我……”帮他们说话?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细软的柔嗓高了几度。“我哪需要什么好处?这案子的委任律师又不是我,我能拿到什么好处?”
“很好,还知道这案子不是你的,那你凭什么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有没有过那种亲人因为医疗疏忽,你眼睁睁看着他死掉的情况?一条生命!一条生命就这样莫名其妙不见了,你说这对死者公平吗?你说家属又该如何面对?”他俊逸面孔横过一抹伤痛,五官有些扭曲。
利之勤怔住了。他听不进她的话,是因为他母亲吗?她知道他母亲是因为医疗疏失才失去性命,所以他会这么激动?
心口微微抽着疼,她深深呼吸,放下自己的情绪,缓声道:“病人看病,医师治病,都是为了恢复健康,可医疗过程中本来就存在着很多不确定性,没有人愿意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我知道的确有少数医护人员耐心不够,也缺乏谨慎态度,可能会因为这样而造成疏失,但不是每件疏失,都是医护人员的错。你也看到了叶律师从康生医院那边带回的评估报告,上面也对肩难产做了详细说明,证实了医师在接生过程中,没有发生明确的错误。”
他浓眉压低,语调冷凉。“怎么知道那不是医医相护?在医学伦理下,哪个医生敢挺身指责对方?”
“对,你说的是,医医相护也是有可能,人都是会互相袒护的,不管哪个行业都可能会这样,可是法律讲求的不就是证据?你不相信证据,你认为那造假,所以非要找到你想要的证据不可,但你是医生吗?你真能从病历或是这些资料当中找出过错吗?就算让你找到了,谁能证明你对医学的见解比医生正确?隔行如隔山,你又要怎么证明你是对的,医生是错的?”见他别开脸,她走到他的面前,坚持看着他。“还有,检察官、法官对医疗熟悉吗?正因为我们都不懂,所以司法官的取决就在于医疗鉴定,而我们就是尊重,不是吗?如果今天你被栽赃,法官依证据不起诉你,但对方控诉因为你是法律人,所以法官袒护你,你心里什么感受?”
“你说这么多做什么?一句话我就能帮你清楚表达,对方没有任何医疗疏失!你要说的就是这一句。所以我的当事人要自认倒楣,所以那个孩子注定一辈子智能不足!”他厉目炯炯地扫过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