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运转着,开放式的办公空间内,只有敲打键盘的声音。
利之勤看着萤幕,正在做案件文书建档的工作。她的律师老板很忙,常是事务所里第一个进办公室,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老板忙,身为秘书的她相对也忙,加上秦子深的秘书尚未找到合适人选,她还得和廖秘书一起分担他的一些工作。
其实也会觉得累,不过她不会像老板那样,再怎么累,还是案子一件又一件的接,她会偷闲好好放松一下,像现在这样,她觉得眼睛酸涩,干脆暂停工作,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苏打饼干,好吃解馋又不用怕胖,呵呵。
她咬着一片饼干,旋了下座椅,滑到与她办公桌成直角的那个办公桌。“来,补充一下体力。”把整包饼干放到廖秘书桌上。
廖秘书拿了一片起来咬,那包饼干又跑到对面的小高手上,就这样轮着吃,兼来一段八卦。
“利秘书最近无聊多了吧?”小高问道。
“无聊?”利之勤瞪大眼。“你觉得我看起来很闲吗?”
“不是啦,小高的意思应该是,秦律师搬去他的办公室后,利秘书上班一定觉得比较无聊吧?因为没人可以让你骚扰了啊。”呵呵!
她闻言,眼儿一转,拍拍手上的饼干碎屑,笑瞠道:“怎么大家都说我在骚扰他?明明是在和他建立友好的同事情谊。”她突然感觉喉咙发痒,咳了两声,然后眸光看向左方那个已经空下来的办公桌。
老板后来找人把宽敞的会议室再隔出两间私人办公室,一间是秦子深的,另一间先空下来,等往后事务所若有人手上的需求,再聘新律师时可以让新律师使用。
她盯着左方的空位……好像真的变无聊了呢。他移到他的私人办公室后,能碰到他的机会不是没有,只是没办法隔着一片玻璃隔板就能看见他,当然也就少了很多可以和他“建立”良好同事关系的机会。
她微微的叹了声后,倏然一凛,她是在叹什么气呀?像是要证明那个冷酷律师才影响不了她似的,她起身跟小高要回饼干,然后坐了下来,一片接一片送入嘴巴,她自在的吃着时,内线电话响了。
她喝了口水,拿起话筒。
“利秘书,上次那个周先生来了耶。”小花在那端悄声说。
“哪个周先生?”姓周的客户有好几位。
“就上次那个戴棒球帽,又戴太阳眼镜和大口罩那一个呀。”小花看了眼那没了太阳眼镜和口罩遮掩的委托人,他要是没开口说他就是那位先生,她一定认不出来。“他又来了,而且他好像很着急。”
她站起身来,往柜台方向看过去。“啊,我想起来了,他是来找秦律师吗?”
“当、当然啊,啊!”小花叫了声。
利之勤搁下话筒,走了过去,在看见那位周先生抓着小花的手,要秦律师赶快出来时,她低缓开口。“周先生,有事慢慢说,你吓到我们小姐了。”话方落,她莫名又咳了几声。
周先生听到她的声音,激动地转身握住她两臂。“利秘书,我要找秦律师,我赶时间,拜托你。”
她愣了一下。“周先生,你不要激动,秦律师现在正在和另一个委托人开会,有什么事你先跟我说也可以。”
“我、我朋友看到我太太了,在一家餐厅工作,我想请秦律师陪我过去劝她不要跟我离婚……拜托你们帮我可不可以?我去娘家找她,她都不见我,她弟弟妹妹还有弟媳,也不让我见她,我很想她,真的很想见她,我现在就想过去看她,晚了我怕她又不见了……”他的语气又担心又着急。
她是曾在一次的会议中,听秦子深提过开庭时,周太太本人并未出现,只有托委任律师出庭一事。秦子深只从对方律师口中得知周太太不愿再见周先生,而且她一个女人也不好意思在法庭上指控自己丈夫“精力旺盛”,所以才未出庭。
她考虑片刻,道:“这样好了,周先生,我先陪你过去好吗?我是女生,也许周太太会比较愿意跟我谈。”如果真是房事上的问题,周太太跟她谈,会比跟秦子深谈还来得自在吧?
“好……好……”周先生看看门口,似乎很心急。
利之勤和廖秘书交代几声后,拿起皮包跟着周先生往餐厅出发。
周先生车开得很快,约莫半小时,他们已到达一处停车场,她看了看,应该就是对面那间餐厅。车停妥后,见周先生一面讲电话,一面越过马路,她猜电话那头应该是他那位发现周太太的友人。
她跟着穿过马路,走进餐厅,一面暗忖着要不要让秦子深过来一趟?刚才出发前,她只让廖秘书告知秦子深,她跟他的当事人出去一下,就不知道那个冷脸家伙会不会气她擅作主张?
心思远飘之际,她不知不觉跟着周先生走到了餐厅后面的厨房,她听见周先生喊了声“老婆”,她顺着声音抬眼望过去。
那是一个戴着帽子,穿着围裙,两手套着塑胶手套正在洗碗盘的女人。女人虽然穿着工作服,但脸蛋很秀气,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她想那女人应该就是周太太。
“老婆,你干嘛要跟我离婚?”周先生激动的问着。
周太太似乎很讶异周先生的出现,连水龙头都忘了关。她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我不是让律师跟你联络了?”
“你骗我!我们根本没有那种问题!”
“你回去吧,有什么问题找律师就好。”周太太淡然的转过脸,继续洗碗盘。
“你才是我老婆,我们的问题为什么不是你跟我谈?”
见周先生激动,周太太又不愿多谈,利之勤突然开口:“周太太,你好,我是诚仁律师事务所的秘书,我姓利,利润的利。关于你和周先生的离婚诉讼部分,我能不能做个了解?坦白说,你提出的离婚理由比较特殊,目前多方分析下来,周先生胜诉的机率较高,而且听周先生说,你们夫妻平时感情很好,所以周太太若想用法律途径处理这段婚姻,可能无法达到你想要的结果。我今天跟着周先生来,是考虑到周太太也许有什么不方便开口的理由,我们都是女人,也许你愿意跟我说说看你想离婚的真正原因?”
周太太看了她一眼,面色黯然,片刻又垂下脸蛋。
“周太太?”利之勤看了看她有些哀伤的神色,她大胆假设的说:“周太太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所以才会用那种理由提出离婚?”
周太太抬起脸看着她,眸光闪了闪。
利之勤从她的神情知道自己应该是猜对了,而周先生也想到什么似的,略显激动的说:“老婆,真的是这样吗?我知道了,一定是妈又跟你说了什么,你不想让我为难,才要跟我离婚对不对?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他的母亲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这个老婆,处处刁难,他却没想到最后会让老婆想离开。
周太太紧抿着唇,考虑一会儿后,问道:“利小姐,我能跟你谈谈吗?”
“当然可以。”利之勤爽快地答应了她。
“你跟我们到外面来,但你要回避,我要单独和她谈。”她平声交代过后,领着利之勤和周先生走出厨房,往餐厅外的庭园走去。
第3章(2)
周先生焦躁的在庭园一角等着,一会看看前方两人背影,一会又看看天空,像在思考什么。
“周先生。”秦子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他身边。
“秦……律师?”周先生颇感意外的看着他。
看出了他的意外,秦子深开口解释:“我开完会走出来时,正好见到你和利秘书离开的身影,总机小姐说你急着找我,所以我跟了过来。”他一路跟着他的车到对面停车场,又跟过来餐厅,只不过他一直站在远处观望,想看看利之勤到底想对他的当事人做什么。
“那是我太太,我朋友来这里吃饭,看到她在这里工作,打了电话跟我说的,所以我才想找你过来跟我太太谈,没想到你在忙,所以利秘书先跟我过来了。”周先生指着那两道已往他方向走来的身影。
秦子深望着那方向,两道身影愈向他们这方靠近,他眉头皱得愈紧。到底是聊了什么,为什么两个都……哭得那么伤心?
“那么,请周太太好好和周先生谈谈。”利之勤哽着声说完,一抬眼,撞见秦子深沉冷的目光时,她愣了一下,随即又侧首和周先生、周太太道:“我先走了,还有问题的话,可以再和秦律师联络。”
伸指揩掉泪,她看着秦子深,微笑道:“我想,我们还是先走吧。”她罕有的情绪反应让他不多想地跟上她的脚步,另一方面,也的确该让那对夫妻沟通一下。
她在大门外停下脚步,淡淡道:“我搭车回去,等等办公室见。”
“坐我的车。”他没看她,丢了句话就直直往前走。
她愣住,看着他的背影。这男人……要送她回事务所?
没听见她高跟鞋的声音,他回过头,见她一脸呆怔,他皱着眉,略提冷嗓道:“发什么呆?我没时间等你慢慢跟来。”
确定了他是真的要让她搭便车,她跟上他,等着过马路到对面的停车场。她看着男人恒常面无表情的冷脸,抿唇笑了笑后,唉声叹道:“啊,今天没下雨,没下冰雹,也没有下雪耶。”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他闭眸不语,再展眸时,见已无来车,他跨出长腿,同时听见身后的女人又道:“今天乐透有开奖吗?我应该来买一下的,难得今天这么好运,居然有便车可以搭。”
他任她自言自语,不应声,走入停车场后,他找到自己的车,解开防盗、打开车门时,见她站在副驾驶座的车门边,直勾勾看着他,带着深究的眼光。
“怎么,不敢上我的车?放心,我有驾照,也开了几年车。”
利之勤笑了声。“不是,怎么会不敢呢?我只是以为你会让我自己搭车。”
他没正面回应,只是看了她一眼,说了句“上车”,就坐进驾驶座。
发动引擎,见她坐进来后,他把车子开出停车场。
他专注着车况,一面不忘想着周先生的离婚诉讼,想着想着,他突然看了她一眼,道:“周太太跟你说了什么?”
利之勤偏头,笑笑地问:“你想知道啊?”
“周先生是我的当事人。”难道身为委任律师的他不该知道?
“是可以让你知道啦,可是我怕你听了会哭耶,这样我等等要安慰你,也许还会抱你喔,你会告我骚扰你吗?”她一双大眼亮晶晶的,长睫还沾着未干的湿泪。
额际抽跳了下,他紧抿着薄唇,低冷的声音从牙缝间逸出。“你要不要说?到底谁才是周先生的委任律师?”
“不就是你吗?亲、爱、的、秦——”她靠近他,后面四个字刻意放缓。
他的脖颈感觉到她暖暖的气息,心口突跳了下,握着方向盘的指节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见他绷着脸,一张嘴唇紧得像是不想再开口似的,她无声笑开后,突然一改嬉闹姿态。“周先生的母亲,也就是周太太的婆婆,其实对周太太并不满意,周太太家境不好,母亲早逝,是由父亲身兼母职,养大周太太和她弟弟妹妹的,周太太婚后第二年,她父亲也因病过逝。”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回到自己搁在裙面的双手。“周太太有断掌,婆婆一开始就反对婚事,说她会克夫,不过周先生很爱周太太,坚持和周太太结婚。然后……你应该想得到的,就是婆婆看媳妇什么都不满意,挑这嫌那的,周太太为了周先生,可以忍受婆婆对她的言行,婆婆甚至常把周太太的断掌当成一个借口,家里发生什么不好的事,都怪罪周太太的断掌,周太太的父亲病逝,也牵连是她的断掌才克死自己的爸爸。这些都没什么,但周太太的婆婆连周太太和周先生结婚多年都未有孩子,也认为是周太太的命不好拖累了周先生。”
低下面容,她又继续说:“周太太后来去医院做了彻底的检查,医生告诉她,她的卵巢衰竭,想要怀孕,就只能借助别人的卵子了。周先生是独子,只有一个姐姐,所以他背负着传宗接代的压力,周太太知道自己不能生,不想再拖累周先生,也不想再见他夹在她和婆婆间为难,她考虑很久,才决定离婚。”有时想想,命运真是作弄人。
好半晌,专注聆听的秦子深,一直等不到下文,他睐了眼她微低的侧颜,开口问:“你们两个在哭什么?”
利之勤愣了下,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周太太还说了一些她和周先生相处的情况,他们是国中同学,从国中就交往,感觉得出来,周先生真的很爱她,也很疼她,只不过一边是妈妈,一边是太太,他怎么做都不对。”她顿了下,说:“周太太对周先生还是有着深厚的感情,不过婆婆根本容不下她的存在,加上她也不想让周先生背负不孝的罪名,又因为了解周先生的个性,知道他不可能轻易和她离婚,所以才想了那样的理由。她以为男人都很重视面子的,只要拿房事来大作文章,刺激周先生,也许周先生就会和她离婚……”
她转了圈心思,抬起脸蛋看着窗外,目光落在不知名处。“你说人生是不是很莫名其妙?有些人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契合的伴侣,却要因为自己母亲的观念,而让纯粹的爱情变得不纯粹;有些人是双亲采放任的态度,只要自己喜欢就好,偏偏这样的人,却不一定能找到适合的对象。到底是爱情难,还是现实太难?”
他镜片后的眸光闪了下,像被她触动了什么。
是因为周太太,所以她有了这样的感叹,还是……
“我跟周太太说,周先生第一次到事务所时,好别扭,还戴着帽子、大眼镜和大口罩,他一直不肯跟我们的总机妹妹说明他的来意。我还告诉周太太,说周先生今天去到事务所时,好着急好着急,而且又把总机妹妹吓呆了。”她笑了声,眼眶微湿。“周太太听我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出来,我看她哭,就跟着哭了,伤心这种东西,大概会传染吧。”
秦子深依然沉默着。打了方向灯,他把车子开进公司大楼旁的停车场,拉上手煞车时,听见她声嗓淡淡地说:“我跟周太太建议,也许夫妻俩可以搬到外面住一阵子,不一定要和婆婆住在一起,而且周先生的姐姐还没嫁,她婆婆不至于没人照顾。我没有要她不孝的意思,我是想他们感情既然那么好,真的不应该分开啊,周太太说为了周先生,她会考虑我的建议,所以……我想她也许会撤回诉讼。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不会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