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什么?”她闻所未闻。
“赌石,”玄铎笑着解释,“你可知道,咱们平素佩的玉,并非天生就长成那样,一般有石皮包着,称为‘原石’。有眼力者,能识破皮中的美玉;无眼力者,就算美玉近在眼前也以为只是顽石一块。这北京近郊,不知何时形成一个石市,每逢初一、十五,天南地北的玉商在此云集,将原石贩卖给京中商家,而购者只凭自己的眼力与运气,称之为赌石。”
“这么有趣,”东莹拍手道,“咱们也去瞧瞧吧!”
她的要求,玄铎从来没有不答应的,看她如此兴致高昂,只得驱了马儿,与她一道前往。
只见那林外的草地上,聚集了数十摊小贩,皆将各式原石摆在布垫上,而石之形状大小亦各不相同,有的大若西瓜,有的小如佛手,过往商客挑起一只捧在手里,对着太阳照望,品评议价,着实热闹。
“这原石也有分类,比如这摊是羊脂玉的,那摊是碧玺的,那一摊则是上次我买给你的翡翠。”玄铎边走边指点介绍。
东莹满眼好奇,东摸摸、西看看,兴奋不已。
“哟,这位公子,看来也是识货的,”小贩听了他的介绍,称赞道,“今儿个想买块什么试试?”
“我们只看看,不买。”他笑道,“况且我也是门外汉,并不在行。”
“你不懂吗?”东莹侧目,“上次你买给我的簪子,不是赌石得的?”
说着,从发鬓间抽下他送的礼物,阳光下,越发通透碧绿。
“哟,夫人这支簪,是翡翠的吧?”那小贩在一旁瞧了瞧,“您可得好好留着,这翡翠半年来疯涨了不知有几倍,将来可值钱了。”
“看来,不必等五十年。”东莹一笑,与玄铎对视一眼。
“你还记得我说的‘五十年’?”玄铎满脸欣悦,“不过,这并非我赌石所得,是在铺子里买现成的,我对原石的确一窍不通。”
“那也不碍事,既然今天凑巧,咱们也买一块来玩玩。”东莹不以为意,“输就输了,不差这几两银子。”
“听说现下还有不少人,拿这原石来许愿呢,居然十分灵验。”玄铎忽然道。
“许愿?”她诧异,“怎么许?”
“比如你买了一块,在打开它之前,先许个愿,若开出来是好货,那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好啊好啊,”她连连点头,“我要买!”
“想许什么愿呢?”玄铎暧昧地暗示,“给我生个大胖儿子?”
“一边痴想去吧!”她脸儿绯红,踢他一脚。
“夫人想买哪类的?羊脂玉?碧玺,还是翡翠?”小贩问。
“就翡翠的。”
她一直觉得,那支簪子是她和玄铎缘份的开始,所以就算翡翠现在仍不算太值钱,她也愿意买。
“我刚也想说,选翡翠的。”玄铎在一旁莞尔,似乎心有灵感。
“夫人,这块好,”那小贩立刻捧起西瓜大的一块原石,“您瞧,这石皮被磨去了一些,里面的碧色都能瞧见了,肯定是好货。”
“我是要用来许愿的,如此不算作弊吗?”东莹摇摇头,却瞧见一块柚子大小的深色原石,冷清清地被抛在一旁,却皮细油亮,模样没由来地讨她喜欢。“就这块吧。”她捡起那原石,当即立断地道。
“夫人,这个是我年前进的,卖了好多趟都没卖掉,识货的人都不挑它,”那小贩好心劝道,“我看,您还是买块稳妥些的吧。”
“不,我就要它。”她一直觉得,眼缘很重要,既然不懂,那就赌一赌缘份。
“就这块吧。”玄铎亦点头,赞成她的决定。
“好吧,算你们便宜,五两银子拿走。”小贩爽快地挥挥手。
“给你钱。”玄铎立刻掏出银两。
“不,我买的,当然要我自己付钱,”东莹按住他的手,“否则怕不灵了。”
“你到底要许什么愿啊?”他不由得笑道,凑近她耳边低声说:“是希望……我俩白头偕老吗?”
“呸,才没这么肉麻!”她啐他一口,害羞地转过身去,死也不肯告诉他。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吧?
其实,她并无什么过多的奢望,只想就这样平平安安地,一生与他相伴,余愿足矣……
不知这块原石,是否能保佑、满足她这小小的心愿?
第7章(1)
“过几天就要去热河了,怎么这会身体倒不舒服起来?”忻贵妃担心地看着东莹,“趁早叫太医替你瞧瞧,出了门倒不便了。”
“最近只觉得全身燥热,没什么胃口,”东莹自己也迷惑,“月信也迟了好些天。”
“是吗?”忻贵妃眼前乍然一亮,“最近……你跟额驸可好?”
“挺好。”她没料到母亲会问起这个,不觉脸红。
“呵,我就说嘛,耐心相处,总能云开雾散。”忻贵妃不由得笑了,“想必……你是有喜了。”
“喜?”东莹一怔,整个人顿时僵住。
“害什么臊啊!”忻贵妃宠溺地捏捏女儿的脸,“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喜事,你妹妹与你同时成亲,至今没个信儿,你倒抢先一步。”
她真的怀孕了吗?假如果然如此,玄铎该高兴得发疯吧……一想到他欣喜若狂的情景,她就按捺不住盈盈笑意。
“娘娘,太医来了——”宫婢在外间传话。
“快请进来。”忻贵妃亦喜不自胜的模样,“让他好好给东莹公主瞧瞧,不可错断了。”
来者为御医房之首佟太医,据说治后宫妇科疾病最为拿手,只见婢女将他引进来,垂下纱帘,搁了腕枕,东莹只探出一只素手供他把脉。
四周沉默无语,分明只是一盏茶的工夫,东莹却感觉像过了半辈子那么久,一颗心怦然直跳。
“佟太医,如何?”忻贵妃着急地问,“可是有喜了?”
对方清咳两声,尴尬地答,“公主是有些上火了,臣开几帖清脾顺肠的方子,过几日便能好。”
“不是喜脉吗?”忻贵妃大为失望,“您可诊断确切了?”
“额娘,我想也没这么快……”东莹心里同样一沉,但依旧微笑地劝慰母亲。
她明白,这种事是急不来的,只盼上苍恩赐,让她两年之内添得子嗣,她便满足。
“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佟太医却道。
“怎么……”忻贵妃脸色微变,“东莹这身子……可是不好?”
“呵,公主无大碍,老臣只是有话想对娘娘说说。”佟太医陪笑。
不知为何,越是这样的欲语还休,越让东莹害怕。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东莹忍不住开口,挑开纱帘,兀自走出来,“若是关于我这身子,我倒想听个明白。”
“公主……”佟太医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老臣也暂时无法确定,只怕惊吓了公主。”
“但说无妨。”她凝住呼吸,极力镇定,“若我身子不好,你瞒也是瞒不住的,不如早些告知,我也好尽早医治。”
“如此,公主请恕老臣直言。”佟太医施礼,“恐怕,公主这一生……难有子嗣。”
“什么?!”忻贵妃惊骇,“太医,你可当真?”
“老臣还要再度确诊,只是方才把脉之时,觉得公主脉象微弱,气血两虚,手指冰寒,却又说全身燥热,胃口难调,月信且早且迟……这一切,都是不孕之兆啊。”
她这一生,注定孤苦吗?好不容易有了如意郎君,这不争气的身子却要让未来凭添阴影?
东莹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了,半晌不能动弹,周身软绵绵的,灵魂出壳一般。
“难道就不能医治了?”忻贵妃比女儿还急,“想当初,本宫怀东莹以前,也曾有大夫说我不宜受孕,可事实证明,本宫一连生了两个女儿。”
“这等妇科疑难杂症,最是说不清楚的,”佟太医道,“或许公主日后多加调理休养,又无大碍了也未必。老臣先开几副方子让公主吃着,边走边看吧。”
“好……”忻贵妃六神无主地点头,“就按你说的,先吃些药吧。不过,这事暂时保密,别对外宣扬。”
“老臣明白。”
佟太医躬身退去,自然有宫婢随他开方拿药。他走后许久,东莹都未曾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女儿,别怕,”忻贵妃深深搂住她,“咱们一步步来,总有法子的。咱们又不是平民小户,天底下有什么药吃不起?有什么病不能治?”
东莹垂眸,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顺颊流淌下来。本以为这个秋天格外温暖,没料到,雨水却特别多。
“暂时不要对额驸说,就连你皇阿玛,额娘也会替你瞒着。”忻贵妃在她耳边叮嘱。
瞒?为何要瞒?是害怕她夫家知道她身体有恙,会生别虑吗?可惜纸里包不住火,这样的谎言,又能维持多久?
“额娘、姊姊——”失神中,忽然有笑声自身后传来,吓人一跳。
东莹回头,却见和婉不知何时闯了进来,满目生辉、笑意盈盈,那模样,看了真教人羡慕。
没错,这一次,恐怕她又要败给妹妹了……从来在她最最伤心的时候,和婉却意气风发,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就算玄铎给予和婉的一点点挫败,比起她的大喜大悲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怎么也进宫来了?”生平第一次,忻贵妃见了小女儿如此冷淡,沉浸于大女儿的悲伤中,她的怜爱总算分去了一点点。
“过几日就要起程去热河了,听说额娘不与皇阿玛同行,要待在宫里?”和婉对四周冷凝气氛浑然不觉,直笑道:“女儿是来给额娘辞行的。不想,却被姊姊抢先了一步。”
“是啊,他们男人去狩猎,你们做媳妇的去给丈夫助威,我去做什么?”忻贵妃叹道,“皇上难得出去逍遥几天,听说早就择了几个新进宫的同行服侍,我们这些老脸去了会被嫌弃的。”
皇阿玛有新宠了吗?东莹心中悸动——原来,男人的爱情如此短暂,曾几何时,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红颜消褪时,君王意气尽,幸好,还有膝下儿女能替自己保住名份。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女人要生孩子,这是为自己晚年做的最好准备。
“女儿会替额娘看住皇阿玛的,”和婉拉过东莹的手,“姊姊,走,咱们得回去打点行装了,若缺什么,也好一块儿去置办。”
和婉很少跟她如此亲近,再说近日来发生了那桩不快,更不该如此……东莹不禁迷惑。
“你们去吧,”忻贵妃对大女儿使一个眼色,“那药抓好后,我会派人送往王府,你要记得按时喝,到了热河也不许偷懒。”
“什么药?姊姊你病了吗?”和婉好奇。
“没什么,最近脾胃有些不好,太医开了个方子。”东莹敷衍地答。
和婉一笑,并不再问,两人辞别了忻贵妃,屋外早已备好车马,便一同乘坐往宫门而去。
“听说第二场比试的题目已经定了。”车身摇摇晃晃,和婉笑容忽然收敛起来,肃然道。
“是猎雪鹿吧?”东莹就知道妹妹不会平白无故到宫里来,故意与她亲昵同车,定有话要对她讲吧?
她的心思,早已不再与和婉纠缠了,佟太医的话一直在耳边旋绕,此刻所思所想,比原先更加遥远。
“姊姊,咱们做一次交易如何?”和婉凝视她。
“什么交易?”她淡淡问。
“第二场,你劝玄铎贝勒输了吧。”
“什么?”东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以为我会答应?”
“你若不答应,我就把董思成的事告诉皇阿玛。”和婉阴冷地笑。
“你疯了吗?”她本以为,这个妹妹还有药可救,不料却这样丧心病狂,“这会连累额娘的!”
“我会替额娘求情。”和婉笃定地答,“再怎么说,我也是皇阿玛的亲生女儿,可你就不同了,皇阿玛若知道你的生父是董思成,他会怎么想?他还会允许自己妻子的前夫再待在京城、出入宫闱?他若把董思成驱逐出京,你这一辈子也休想再与生父见面了。”
呵,这是威胁吗?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恶毒的威胁。
“董思成未必是我生父,”咬了咬唇,她低声答,“就算是,他与我亦无养育之恩,我又何必在乎与他是否还能见面?”
“你会在乎的,”这个妹妹,竟比想像中的了解她,“你从小为什么一直嫉妒我?不就是因为没有父亲吗?你朝思暮想的,不就是一个能疼你助你的父亲吗?”
没错,她得承认,在隐藏的意识里,“父亲”这两个字何其重要……
“所以,你就断定我会为了父亲出卖自己的丈夫?”但对她而言,玄铎——同样重要。
“只一场,我只希望玄铎贝勒输这一场,”和婉忽然换了恳切神色,“不是还有第三场吗?我保证,到时候绝不作假,就让他兄弟公平较量。”
“那你这是何必?”东莹微微疑惑。
“纳也自幼习武,什么都可以输,唯独这武试,他不能输,输了,就等于丢了所有的面子。”和婉轻声叹息,“姊姊,就当我求你这一回,你就帮妹妹这一回吧!”
“你该对纳也有信心,既然他自幼习武,玄铎自然比不上。”她不禁和缓道。
“你也知道,玄铎这个人有多狡猾,什么事都深藏不露的。他说自己不会武功,天知道是真是假!万一他从小就背起人来勤学苦练,那可怎么办?”
这一点,和婉倒是说对了,玄铎如同深潭,水深不可测,成亲至今,就算两人已经交心掏肺,她亦不敢说完全了解他。
“方才你与额娘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见她沉默不语,和婉终于使出杀手,“姊姊,你就不怕我把你不孕之事告知查哈郡王府上下?到时候,就算玄铎再爱你,也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待你。”
呵,她早该料到,狠心的妹妹会有这一招,利用她的父亲和她的丈夫同时威胁,彷佛束住了她的左膀右臂,让她还如何挣扎?
思绪在浑沌中一片迷茫,东莹彷佛置身浓雾中央,找不到方向……
第7章(2)
一行人随乾隆起程,到达热河时,却不急于移居行宫,只在山林边上搭营紮帐,连绵数里,为了狩猎方便。
东莹自半路便发起了高烧,直至武试当日仍未好转,病症反而越加严重,吃了几副治风寒的药也不见效。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自从上次听了和婉的话,心中犹豫矛盾,添了堵石一般,左右不是,或许这病便是三分着凉、七分郁闷所致。
“这可怎么好,似乎比昨晚烧得更厉害了。”玄铎换了猎装,迟迟不肯离帐,守在她的榻前,满目担忧。
“你快去吧,”她虚弱地笑道,“一会儿皇阿玛他们等急了,会怪罪的。”
生病,也是一种逃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