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想听曲?”他忽然道。
“怎么,你要给我唱曲吗?”东莹没好气一笑。
“吹笛子,如何?”他自袖中掏出一支短笛,试了几个音,还算清悦悠扬。
“好啊,那你就吹吧,我听着。”她闭着眼睛,淡淡道。
他微笑,低头继续,笛声像一道风,穿堂而过,轻抚她的皮肤,让她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世上的曲子听得多了,比他技艺高超的数不胜数,但她却从来没有过这样感觉,彷佛音律在心尖上洒落,扇着如蝶的翅子,让她无法平静。
她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情景中沐浴,有些害羞,却又……十分惬意,彷佛中了他的咒语一般,无法自拔。
一曲终了,只剩水声,在她四周微荡。
“吹得不错,”本以为他不学无术,原来却是通音律之人,“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以前没听过。”
“不错吗?”他收起短笛,似乎又笑了,“这曲子——是我所作。”
“你?”她不禁愕然,“骗人!”
“信不信由你。”他并不介意,“十岁那年,我随父亲到江南游玩,路过一处山坡,开满了紫色的野花,我就写了这曲子,它让我有风的感觉。”
呵,没错,就是风。
如她所感,彷佛在深宅大院里看到了旷野的景色,虽无复杂华美的音韵,但已足够宜人。
这一刻,她终于相信,此曲是他所作,因为其中意味,他深深懂得。
“我说,你今日前来,不会是为了送花包、吹笛子这么简单吧?”东莹挑眉。
“公主真聪慧,”他坦言答,“其实是皇上差我来的,他老人家说,若不求得你的原谅,就把我降回贝子。”
“原来是为了封号!”她轻哼,“怪谁呢?若不是你在大厅广众下宣扬闺阁隐私,我也不会动怒,皇阿玛也不会知道我们不和。”
“你以为我希罕这贝勒爷的封号?”玄铎讽笑。
“那你是为什么?”
“真不明白吗?”他话里有话地道,“为何我当众宣扬你我的私事,惹你生气?”
“为何?”她傻怔怔的,依旧不明所以。
“好好想想吧——”他并不回答,“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
这家伙,干么如此神秘?吊她胃口!东莹嘟着嘴,瞪着他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
“我要出浴了!”她朗声道,“你快回避吧!”
玄铎噗哧一声,“你沐浴我都没回避,何况出浴?”
他打算赖到底了?真没见过这样的厚脸皮,让她甘拜下风……东莹叹一口气,披上长褛,掀帘而出。
他侧目,直盯着她,忽然一言不发。
“本公主漂亮吧?”东莹真想给他一拳,“美人出浴,把你看傻了?”
“你……”他蹙眉,“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端端的……”
“少装神弄鬼,我怎么了?”她高傲地昂起头。
“这些小红斑是哪来的?”他不由得一把抓住她的腕,仔细端详。
“什么小红斑……”东莹定晴一瞧,不禁惊出声来。
方才在浴室里,光线昏暗,雾气氤氲,她没发现,不知何时全身都长了疹子,浑然不觉。
她心中一慌,连忙冲到镜前,却见双颊也同样泛红,密密麻麻一片细点,花容月貌变成鬼见愁。
“啊——”东莹捂着脸一声惨叫,“玄铎,你好毒!就跟你吵了两句,需要这样害我,毁我容吗?”
“你以为是我所为?”他肃然地道。
“肯定是那些干花的问题!”她大嚷,“你别赖……”
“不管你信不信……”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低沉,“这些干花,是你妹妹叫我送来的,我只想讨你的好。”
“和婉”她身子僵住,“是她?”
“或许这泉水不太干净……”
“不,”这一次她却道,“是她——和婉。”
此言一出,连她自己也骇然,彷佛隐藏在内心深处不愿触碰的东西,终于揭示出来,她最不想面对的秘密。
玄铎一怔,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霎时,彷佛懂了。
这一刻,天地之间,他是唯一懂她的人。
和婉依旧是她记忆中天真无邪的模样,一脸纯净笑容,此刻坐在假山石上,抛着鱼食,抚掌大笑,灿烂无比。
关于这个妹妹,她其实从不了解。虽然相伴长大,但没未说过推心置腹的话语,表面和乐融融,实则万分疏离。
她的红疹,一时半会儿难以褪去,经御医诊治,的确是那些干花的原因。
有些事情,她不愿往坏处想,但临到头来,却不得不面对。
“姊姊——”和婉远远地看到她,堆起微笑,“病还没好,怎么就出来吹风?”
“不碍事,”曾经,她觉得妹妹的笑容那般可爱,此刻,却不寒而栗,“御医说,这些疹子会自行褪去,不痛也不痒,就是难看点罢了。”
“姊,我真对不住你,”和婉一脸歉疚,“在街上闻见那些干花挺香的,我就买来了,也没细看,让你受害了。”
“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要送我干花?”东莹不动声色地问。
“那卖香的人说,这些干花有催情之效,我想着你跟玄铎贝勒一直不太和睦,所以就买了来,特让他送去……”和婉吐吐舌头,“我是不是太多事了?”
东莹并不回答,只是望着湖水,沉默半晌。
“和婉,还记得从小到大,你都送过我什么吗?”她忽然道。
“嗨,我哪里记得清呀。”和婉莞尔道。
“十四岁的时候,我俩同时看中了西南进贡的一块衣料,最后,你让给了我。谁知,我拿回屋中打开一瞧,上面全是小窟窿。你说,是被老鼠咬破的。”
东莹缓缓回忆,“十六岁的时候,我俩又同时看中了江西进贡的一对瓷瓶,最后,还是你让给了我,我依旧不疑有他,打开盒子,却发现全然变成了碎片……”
“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和婉脸色微变。
“这一次,你送我干花沐浴,我却全身长了疹子,”东莹盯着她的脸庞,一字一句地道,“真有那么巧吗?从小到大,你送过我三次礼物,三次,都是不好的结果——”
“难道我是存心的?”和婉不由得嚷着,“姊姊,我何必要害你?”
“对啊,你何必要害我……”东莹只觉得伤感,“论父母的宠爱,宫中的地位,我哪里能比得上你?就算嫁人,也不如你……”
“既然如此,姊姊为何怀疑我?”和婉镇定道。
“因为你恨我吧?”东莹低沉地说,“我的存在,对于你来说,无疑是个耻辱。本来,你是深受皇阿玛宠爱的固伦公主,却因为我这个身份不明的姊姊,让宫中上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本来,以额娘的受宠程度,完全可以被晋封为‘皇贵妃’,甚至皇后,却因为我的存在,不敢与其他妃嫔相争——你一直觉得,我是你和额娘的绊脚石,对吗?”
一席话说得痛彻心肺,以至于缄默之后,东莹仍感到心尖悸动。
和婉终于不再假意微笑,收敛花容,目光变得冷凝。
“没错,”她说,“你倒不傻——我的确恨你。”
第3章(2)
“可我们……毕竟是姊妹……”臆想中的,跟亲耳听到的,感觉截然不同,就算做好一切准备,仍旧觉得难过至极。
“谁跟你是姊妹?”和婉讽笑,“你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是额娘此生的毒瘤,只可惜,她不忍心将你除去,让你存活在这世间,沦为笑柄。”
“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你何必理睬我?何必还要跟我嫁入同一户人家?”东莹紧紧掐住自己的掌心。
“因为我知道,你也喜欢纳也。”和婉淡淡答。
“所以你就向皇阿玛提议要我嫁给玄铎?”东莹一怔。
“对啊,否则你又要跟我争。论美貌才学,我是比不过你,纳也定会喜欢你的,所以,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天啊,这就是她的妹妹,为何,却有这样一副蛇蝎心肠?
东莹只觉得头有些眩晕,脚下轻飘飘的。
“最近我又得罪你了吗?”她沙哑道,“为何要让我染上红疹?”
“哦,怪只怪皇阿玛对你太客气,居然让你去接待公使夫人。”和婉一笑,“只好委屈姊姊几天,让你暂时无法见人。”
“原来,你想代替我。”东莹恍然大悟。
“没错。若不是那日皇阿玛可怜你,这美差怎会轮到你?”
“怪了,堂堂和婉固伦公主还希罕那些洋玩意,将此事视作美差?”
“我才不希罕那些洋玩意,我只是想为自己的丈夫争一个前程。”和婉朗声答,“纳也年纪不小了,不能一直待在护军营里,我也不喜欢他整天舞刀弄枪的,礼部正好有个空缺,我已跟皇阿玛说了,皇阿玛却要对他先做一番考量。此次与大不列颠公使洽谈通埠一事,便是考题。我若能陪伴公使夫人,总能探知些有利消息,告知纳也。”
她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不知为何,却忽然羡慕和婉,能够为自己的丈夫尽心竭力,出谋划策,而她呢?虽有配偶,形同虚设,更谈不上执子之手,志同道合。
“公主真是天真,以为这样做真能助我大哥?”忽然,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出人意料。
东莹在回眸之间,看到玄铎的笑容。他缓缓靠近,让她的心忽然踏实起来。
要知道,方才她多么旁徨无助,一直视若至亲的人竟如此恨她,就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抽离了一般……但此刻,看到他,就彷佛看到了船岸。
他是她的丈夫,无论多么讨厌他,“丈夫”这两个字,便是女子的依靠。
“只希望公主不要再为难我的福晋了,”玄铎低沉地道,“否则,我不能保证公主将来的安全。”
“你……”和婉脸色大变,“是在威胁我吗?”
“呵,礼尚往来而已。谁要让我的福晋一时不高兴,我也要让她一时不高兴。”玄铎淡淡看她一眼,握住东莹的手,回头便走。
愣怔的东莹就这样任由他牵着,穿过长长的廊道,一直默默无言,在花明柳暗的地方,终于停下脚步。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玄铎涩笑,“小时候,你为什么打我。”
“呃?”她不解其意。
“原来,你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生性敏感,用嫉妒掩饰自卑,用骄傲掩饰脆弱。”他轻抚她的发丝,语意中,有无限怜爱。
东莹只觉得这瞬间眸中蕴满了泪水,侧过身去,不想让他觉察。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了解她,就算是母亲,也时常误会她。可是……他却懂得。
这个她一向憎恶的男子,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握住了她的手,给予了一番慰藉的话语。她会涌泉感激,偿还滴水的恩情。
“放心,”他低柔地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我的福晋。”
奇怪,明明跟他并不熟悉,为何一颗心却跟他贴得这样近,似乎可以听到彼此内心的告白,就像,听到他的笛音。
每日的晚膳,是查哈郡王府一家齐聚的时刻,只有在这时候,东莹才会看到查哈郡王和他的妻子——惠福晋。
查哈郡王是乾隆的表弟,虽不姓爱新觉罗,却为上三旗显贵。乾隆亦十分倚重他,每有烦恼,或许不会向亲兄弟倾吐,但定召查哈郡王前往。
惠福晋并非玄铎生母,她一生最大的骄傲便是纳也这个儿子,但她对玄铎并不算太差,至少每每用膳时,会亲手夹一只鸡腿,放进玄铎碗里。
每一天,府里的气氛便会随着查哈郡王的表情而改变,若他下朝归来,笑意融融,全府上下便吁一口气,若他愁眉不展,府中亦是窒息。
在东莹眼里,查哈郡王是一个比乾隆更难以捉摸的人,身为儿媳,她却并不想上前取悦讨好,因为她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查哈郡王的意志不受任何行为左右。
今天,府中的气氛十分冷凝,因为查哈郡王刚从宫里回来,彷佛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让他一筹莫展。
“王爷,怎么了?”惠福晋担忧地问,“趁着全家都在,不如说出来,或许两个儿子可以分忧。”
“自从两位公主嫁入我郡王府,承受天恩,本无甚烦心之事,”查哈郡王终于缓缓道,“只是近日圣上有虑,我身为臣子,也随之难安。”
东莹听得出,查哈郡王这是在向她与和婉求救,否则国家大事,一般不让女子知晓。
“阿玛尽管说吧,”和婉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讨好地笑道:“有什么儿媳能帮得上的,自当效劳。”
“今日圣上召我入宫,提起了一个人。”查哈郡王轻叹。
“谁?”纳也问。
“董思成。”
“董思成?”纳也眉心一蹙,“他不是雍正爷年间汉籍名士?”
“就是那个因三皇子受到牵连的董思成?”连惠福晋都知晓,可见此人当年名气之盛。
“皇阿玛提此人干么?”和婉挑眉,“他是乱党吗?”
“正相反,”查哈郡王道,“此人是大贤隐士。雍正爷年间,曾拜为三皇子府上宾客,替三皇子出过不少良策,可惜三皇子死后,此人便归隐民间,一直卧伏不出。”
东莹听得一知半解,但也隐约知道,所谓“三皇子”,便是乾隆的哥哥,弘时。雍正五年,弘时因“放纵不谨”,削宗籍,赐死。
不过,这个“放纵不谨”听上去怎么都像杀人的藉口,就算有过,罪不至死吧?
“皇上怎么忽然想到此人?”惠福晋迷惑道。
“皇上一直惦念此人才华,可惜他曾是三皇子所拜宾客,又自绝于朝廷,皇上就算惜才,也无可奈何。今日,皇上再度提及此人,问我是否有法子能召此人为朝廷效命。”查哈郡王不断摇头,“这可难煞我了,我与此人素未谋面,何德何能,召他为朝廷效命啊?”
“所以,阿玛您是想让我们进宫求求皇阿玛,推掉这份差事?”和婉机灵地道。
“公主若能相助,查哈感激不尽!”
“阿玛言重了,”和婉笑道,“身为儿媳,应该为查哈郡王府分忧的。”
“依我看,阿玛倒不必推掉这份差事——”一旁的玄铎却破天荒地开口。
“什么?”四下皆惊,一齐望向他。
“皇上要召此人出山,碍于他曾为废皇子所用,断不会任他为官,估计是想让阿玛您再度拜他为宾客,遇到朝中疑难事,向他请教。”玄铎饮一口茶,悠悠笑道,“这样很好啊,等于从此以后国家大事皇上要向阿玛您请教,我门定当更加显贵。”
“你以为我不希望这样吗?”查哈郡王苦笑,“要请得动他才是!”
“对啊,否则应允了皇上却劝不动他,就是办事不利。”纳也担忧道,“皇上若迁怒下来,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