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至爱的人,他更希望她可以真心快乐,而非迁就。
“阿玛找我有事?”坐到桌边,拿起碗筷,他淡淡问。
“既然一家子都在,我也不绕弯子了,”查哈郡王朗声道,“最近家中发生的这桩大事,你们都应该清楚了吧?”
“阿玛是说那个什么原香郡主的事吧?”和婉盈盈一笑,“很好啊,既然有人主动替我皇阿玛分忧,有何不可?”
她知道,那天她的挑拨已经奏效,否则不会传来这么突兀的消息,现下,她只需搬板凳“看戏”便好。
“我已经把玄铎的意思呈给皇上,”查哈郡王道,“方才有太监来回覆,说皇上并不赞成。”
“什么?”
此言一出,满桌皆意外。
东莹不由得凝眉,按理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她该庆幸才是,但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就像千辛万苦备了功课,学堂却临时改了考试题目,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冒冒失失,伤了玄铎的心?
“我猜,皇上应该是害怕公主不高兴吧,”查哈郡王望着东莹,“毕竟,皇上不能薄待了公主,否则别说贵妃娘娘心里会难过,京中流言也会不少。”
从查哈郡王的神情言语中,东莹感到他其实是很希望促成这门亲事,如此不只乾隆会觉得欠了查哈郡王府一个天大的人情,而且与回疆郡主通姻,也是百利而无害的。
假如,她帮助玄铎成为回疆郡马,是否意味着,他将得到父亲更多的喜爱?将来,无论他是否当上世子,都会有远大的前途吧?
那原香郡主,听说也是美貌非凡、知书达礼,玄铎若与她在一起……若与她在一起……
东莹喉中哽咽,无法再想下去,再多想一个字,脑中便如同针刺。
“这个不难,”她听见自己竭力笑道,“我亲自去向皇阿玛说明,他老人家一定会答应的。”
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瞧着她,没料到她竟是如此回答。
“姊姊,你当真?”连和婉也觉得不可思议,“你要亲手把自己丈夫推给别的女人?”
“男儿纳妾天经地义,况且对方是回疆郡主,也不算辱没了咱家门楣,何乐而不为?”她咬唇道。
“呵,姊,没想到你这么贤慧。”和婉讽笑,“真看不出来啊!”
东莹不语,无论如何嘲讽,在她听来都已经无所谓了。
伤心到了一定程度,还顾得了这些闲言碎语吗?
“你……真的要这么做?”一旁的玄铎定定地盯着她,好半晌,才沙哑地开口问。
“贝勒爷请放心,为妻一定会把这事办好。”她不敢看他,哪怕稍稍一瞥,都心虚……
她知道,此刻他一定怒不可遏,可是她又能怎样?
告诉他,她不孕的实情吗?到时候,恐怕就不只两人之间的口角这么简单,整个查哈郡王府都会觉得给他纳妾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不如像现在这样,查哈郡王府上下至少对她还存有一丝愧疚,她的未来也还有一丝生存的余地。
“你再说一遍!”忽然桌子一掀,玄铎震怒地站起来。
碗筷顿时落了一地,发出巨响,把四周诸人都吓了一跳。
“额驸,你这是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你以为我真想娶那个回疆郡主?”玄铎再也忍不住吼道,“我只是为了试探你、试探你!懂吗?”
四下一片死寂,没人想到他居然会如此表白。
东莹凝眸,一时之间彷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试探?”她呢喃,“试探什么?”
“试探你是否在乎我,是否还爱着别人——”玄铎的眸中明显有灰亮的泪光,“只要你稍稍表示出一点点不情愿,我便能满足……可是,你非但如此爽快答应,还要主动去向皇上说情……你……让我情何以堪?”
这一切只是圈套吗?他亲手挖开的陷阱,却束缚住了他们两个人。
为什么他忽然之间对她这样不信任,想要试探她?到底她做了什么,惹得他如此多疑?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不,她不能后悔。
为他纳妾,从来就不是因为“爱”与“不爱”,她只是为两人权衡一个最好的未来。
就算这次不娶原香郡主,不孕的她,迟早也会有一日替他物色别的女子……她该坦白自己的苦衷吗?
不,与其两个人来承受,不如就让她一个……一个人支撑,等到她治癒的那一天,再告诉他也不迟。假如她还能治癒的话。
东莹觉得难掩的泪水又要流下来了,而他,方才那灰亮的泪光已经变成了雨滴,蜿蜒双颊。
原来,他们这样爱着对方,所有的极致甜蜜和痛苦,都在同一时刻迸发,不存在异样的情绪。
“我怎么知道这些……”她听见自己缓缓回答,“不过,事已至此,你……还是娶了她的好。”
玄铎僵住,没料到此时此刻,她仍能这样从容,这样的话语对他而言,相当于濒临绝境。
“好,你进宫去跟皇上说明吧,”垂下眸,他像石像一般孑然而立,“进了宫……你就不要再回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他要休了她与她一刀两断吗?
所有人皆惊骇,而她,亦没料到会听到如此狠绝的话语,就算是气话,也让她感到害怕……
生平第一次,她如此恐惧,从小到大在深宫中饱尝的所有战战兢兢,都不及此刻这一刹那的颤栗。
他当真吗?如果是真的,她也不要活了……
第9章(2)
进了宫门,东莹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再也止不住,直至三更天梳洗了就寝,一直落着没间断。
忻贵妃听说女儿夜半忽然回宫,心里便觉得蹊跷,迷惑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匆匆来到东莹房中,关了门,细细问她。
东莹此刻还躺在床上,懒懒的像生病了一般,眼睛红肿得像熟烂的桃子,险些睁不开了。
“额娘——”见了忻贵妃,她低低唤一声,嗓子沙哑不堪,倒吓了忻贵妃一跳。
“女儿,怎么了?”忻贵妃忙问,“可是跟额驸吵架了?”
东莹摇摇头,但脸上难掩的痛苦神情,真相瞒也瞒不住。
“不必说了,想必是为了那原香郡主的事吧?”忻贵妃道,“不是我说咱们额驸,好端端的,忽然抽了哪根筋,居然要纳妾!别说你不高兴,我听了心里也堵了几日。”
“我们吵架不为这个……”东莹只觉得难以解释,“他气我居然肯让他纳妾。”
“什么?”忻贵妃一怔,却立即恍然大悟般,嘴角绽出笑意,“看来额驸是真心疼你,你也不该故意试他。”
“是他试我!”东莹本以为流干的泪水,此刻卷土重来,“额娘,我不孕之事……不如告诉他了吧。”
“你允许他纳妾,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忻贵妃微微颔首,“想不到我的女儿如此通情达理,别人都说你刁蛮跋扈,都冤枉你了。”
对啊,她这一辈子受的委屈还少吗?比如眼前,明明为了玄铎好,他反倒把她当仇人似的,还说要休了她……一想到这个“休”字,她心里就像有什么砰的一声,膨胀开来,几乎让她窒息。
“不过话又说回来,”忻贵妃握住她的手,柔声劝着,“都到了这个份上,你可要忍住,若让他们知道你不孕之事,以后你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这个缘由她怎能不知?但她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演不下去了……她要当初那个疼她爱她的玄铎回来,回归从前逍遥快乐的日子,就算整个王府都给她白眼又如何?她舍得天下,却舍不得他……
“额娘——”东莹摇头,“我害怕……我好怕……如果玄铎真的生我气,从此以后不再理我,那该怎么办?”
“傻丫头,”忻贵妃笑道,“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纳妾的?他现在生气,不过是一时没弄清你的心性,若知道你是真心为他好,还不乐意领这顺水人情?想当初,你皇阿玛在我之后也提拔过几个贵人,皇后和那些个皇贵妃都吃醋耍小性,唯独我仍旧跟他有说有笑,弄得你皇阿玛倒不好意思起来,越发宠爱我,和婉那固伦公主的封号,也是那个时候得的,额娘是过来人,听我的,准没错!”
真的吗?这些经验之谈,她非听不可吗?
为什么,她总觉得玄铎跟别的男子不同,这普天之下,最最痴情的女子也比不过他……
“额娘,我听说皇阿玛反对玄铎纳妾,是你从中帮我吗?”忽然忆起一个疑问,纠结心中一夜,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我?”忻贵妃缓缓摇头,“你额娘是个软弱的人,否则当初就不会入宫了……这些年来,连路都不敢行错半步,何况是多嘴多舌?”
“这么说,皇阿玛本就不赞成?”
“的确有人暗中帮你,”忻贵妃脸色微凝,叹一口气,“本来,这个秘密,我是不想说的,只怕你有一日听到闲言碎语,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就让额娘把实情一五一十对你讲了,也省得生事。”
这瞬间,东莹只觉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彷佛有什么缓缓划过她的皮肤,让她全身紧张。
“其实……是董思成对皇上说的。”忻贵妃一字一句地道。
董思成?
头一次,从额娘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看来所有人的猜测都没错,董思成的确有可能是她的……父亲。
“他——是你的生父。”忻贵妃道出那个她早已知道答案的秘密。
没有吃惊,亦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切,比她想像的要安宁。
忻贵妃只当她是惊得呆住了,继续往下说,不过这一次,却真的让她骇然——
“董思成,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董思成。”
“什么……”东莹眉一凝。
“董思成不过是他从前门下宾客的名字,那场浩劫后,此人遭到牵连,病死在边疆,他便用了这个名字,隐于市……”
他?他到底是谁?为何临到眼前,额娘却仍然吞吞吐吐,彷佛把他的真名实姓说出来,就是犯了杀头的死罪?
“东莹,你应该听说过废皇子弘时吧?”忻贵妃咬唇,终于道。
东莹愕然,初时不知何时,随后一想,神情大变,连连摇头,“不,额娘……不……”
“没错,你的生父,就是弘时——”忻贵妃素来嘻笑的眸子忽然变成灰色,溢出泪珠,“东莹,你从来就不是什么没有爹的野种,你是爱新觉罗皇族最正统的格格,雍正爷的亲孙女。”
这是讽刺吗?是上苍对这所谓的宫闱最大的讽刺吗?明明她有着高高在上的血统,却自幼饱受流言鄙夷,雍正若泉下有知,会后悔自己当初那个冷酷的决定吗?
“那时候,我是弘时新纳的侧福晋,才入门没多久就怀了你,偏偏家中遭遇大劫,有人说弘时谋反,所以雍正爷就随便找个藉口降旨赐死,随同人等一律充配边疆。当今皇上,那时还是皇子,与他哥哥感情极好,便暗中使了个法子,将他哥哥调换出来,用了个死囚的尸体顶替,唬弄过去。”
“可额娘为何又进了宫?”东莹越发感到扑朔迷离。
“弘时自知从此要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不想我们母女受委屈,便请皇上代为照顾,自己云游四海去了。我万万没想到,皇上居然对我一片痴情,把我接进了宫。他说,从前他便喜欢我,可惜被哥哥抢先娶走了,现下是天赐良缘,希望我不要纠结往事,豁达一些。”忻贵妃缓缓回忆,“我本来也是为了你有一条活路,二来或许被皇上感动了,便顾不得纲常伦纪,入了宫。”
难怪乾隆对她们母女甚好,对她亦视如己出一般,毕竟是血亲,还掺杂有内疚等复杂情愫在吧?
“这些年,额娘与他……就没见过一次面吗?”东莹忍不住问。
“他云游四海,每年给我寄来一树绢制的杏花,没有署名,我也知道是他。前两年,他终于回京,住在郊外一间寺里,皇上几次三番想见他,都被他以种种藉口推辞了,皇上顾念兄弟之情,怕他风餐露宿,不得温饱,便叫查哈郡王去请他。”
原来如此,所谓商议国事不过也是藉口吧?乾隆当初礼聘“董思成”,无非只是为了骨肉团聚。
“这些年来,我只见过他一次……”忻贵妃低喃,“就在前天。”
“前天?”
“他忽然入宫,说玄铎要纳妾,请皇上出面阻止。出了御书房,我俩恰巧在花园里撞见。”忻贵妃淡淡一笑,“他说,我的样子没大变,可他却变得多了。我问他可曾想过,我会入宫为妃,他说,有什么所谓呢,只要过得好就成。”
只要……过得好就成?
这话,彷佛天大的触动,把东莹的心尖扎了一下,顷刻间,所有的委屈与怨愤似乎都倾刻消散了,她只看见晨曦轻盈,落在窗间。
或许因为这个故事太震撼人心,相比之下,她眼前遭遇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儿女情长、小恩小怨而已;不过是人生一道微不足虑的坎儿,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呢?
何必哭哭闹闹、寻死觅活?若是两情长久,绝不会因此而倦怠,就像送了二十年的杏花,绝不会因为心爱女子改嫁就失去了踪影,反而风雨不改,颜色常新。
她的父亲是如此一个意志忠贞、烈焰情长的人,她,亦不能逊色……
“额娘——”东莹忽然低低地道,“麻烦转告‘那个人’,不必再为了我向皇上求情,也不要再管玄铎纳妾的事了。”
“什么?”忻贵妃意外,“你是说……你默许玄铎纳妾了?”
“对啊,有什么所谓呢。”她释然一笑,如是说。
纳原香郡主为侧福晋,或许对她而言是一种痛苦,但对于整个查哈郡王府来说、对于玄铎来说,却是一件长年受益的事。
她觉得,应该忍受。
已经有多少个日子没见过玄铎了?
不见一日,她便在日影西斜的南墙上刻下一道印儿,如今数一数,已经一百多道了。
算起来,应该也有几个月了吧?
他一直赌气不来见她,她也知趣地不去烦他,只住在宫里,偶尔仆婢之间传个话,不过是“最近好不好”之类的客套虚礼话,彷佛他们不曾是夫妻。
乾隆终究是降了旨,赐原香郡主为他的侧福晋,听说婚礼浩浩荡荡,比她当初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轰动了整个北京城,人们都说,东莹格格是“河东狮”,终被玄铎贝勒忍无可忍休掉了,如今与回疆的亲事,才是天赐良缘。
听着这些流言,她只觉得可笑,却并不可气。
如今,她越发体会到什么叫“退思”,退一步,海阔天空,视野遥远,万千梗阻立刻化于无形。
成亲之后,玄铎便带着原香郡主出京游玩去了,据说要沿大运河一直南下,到苏杭美景之地走一番,这个消息,倒让她心下一揪,又稍稍有些羡慕,他也曾答应过她要带她游玩的,但却来不及实现,她与玄铎不曾有过此等逍遥的旅程,那次前往热河,虽一路同行,但心怀抑郁,自然比不上这新婚的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