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病了,神志不清,还有什么闲情去管这场比试呢?一切听天由命罢了。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走?”玄铎怜惜地抚着她的发鬓,沙哑地道。
他守护了她一夜,不是端药送水,就是冰敷热暖,天明时分才稍稍阖了回眼,此刻双眸通红,透着血丝,让东莹看了心里发疼。
这样上阵,体力虚乏,会输吗?
他若输了,不论是否她真的从中阻挠,也与她脱不了关系……一切,都是她的罪过。
“傻瓜,不过染了些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你不用如此……”东莹微微笑道,“小时候我出水痘,也照样好了。”
“我总觉得,这些日子你有些忧郁。”玄铎忽然道。
他看出来了吗?果然,是她的知己,眼角眉梢的微变,他亦能觉察……
“身子不太舒服,看上去自然不太高兴。”她极力掩饰。
“是不是担心我会输?”玄铎摇摇头,显然不信她的鬼话。
东莹稍稍垂眸,镇定道:“早说过不论输赢,我都无所谓的,况且这只是第二场,就算输了,胜负还未定呢,我犯得着为这个烦心吗?”
玄铎笑了,似吁了一口气,“也对,还以为你没看过我骑射,所以担心我呢。”
“那你的骑射如何?能胜大哥吗?”她顺话问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今日可知高下。”玄铎答。
“那你快去吧,等我睡醒一觉,应该有结果了。”推了推他的肩,催促他。
不料,他非但不速去,反而解开扣子,褪下猎装,与她一同躺了下来。
“你干什么”她一惊,“别闹了,皇阿玛他们等着呢。”
“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呢,我还有时间,哄你入睡。”他的长臂伸过来,枕住她的脖子,顺势将她带入怀中,深深拥抱。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要人哄呢。”东莹想推开他,却动弹不得,只好乖乖地由他拥着。
“这样是不是暖和一点?像不像添了一个暖炉?”玄铎低笑地问。
他的体温,比世上所有的暖炉都舒慰,永远不会冷却,能让她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安然入眠,一夜无梦。
“你且躺一会儿,别耽误了正事。”东莹缩入他的怀抱,微微闭眼道。
“那你就快点睡着。”他在她耳边缓缓吹气。
或许是方才饮的药奏效了,或许是他的声音本来就像一剂催眠的药,东莹只觉得顷刻间眼皮发沉,不一会儿,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彷佛作了许多迷乱的梦,黑暗又古怪,待她清醒过来,像不知身在何处,是何时辰。
然而,这时她愕然地弹了一下。
玄铎……本该前往猎场的玄铎,为何此刻仍然躺在她的身边只见他闭眼沉睡,依旧紧紧的抱着她……
难道她只睡了一小会儿?望向帐外,却看不清天光,着实教人迷惑。
“玄铎、玄铎——”她害怕地坐起来,轻推他。
“嗯……”他似睡得迷糊了,咕哝地回应。
“什么时辰了?你该起身了吧?”她一阵紧张,索性将他拉起来,“别是迟了!”
他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露出微笑,“迟了又怎样?”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东莹瞪着他,“比试要开始了。”
“比试应该早就结束了。”他的回答石破天惊。
“什么”她一怔,“你是……比完了才回来躺下的?”
“我压根就没去。”他撑起半边身子,好笑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福晋,你夫君我对这场比赛已经弃权了。”他的眸子恢复清明,炯炯闪亮,笑意亦轻松自在。
“弃权……”东莹一时半会儿无法回神,“是怕自己比不过纳也贝勒,所以……”
“傻瓜,”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是因为你病了,我舍不得离开。”
“你……一直躺在这儿?没去猎场?”东莹直觉得不可思议,“就因为我这小病,放弃了整场比赛?”
“对啊,”他摊摊手,“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阿玛会怪罪的!”
“我们兄弟之间的比试,皇上不过是当个仲裁,他有什么可生气的?看到我如此礼让,还该夸奖我敬长呢!”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她该说什么呢?此刻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感动……
为了她,他居然可以放弃至此,教她情何以堪?若他知道,之前她还在一直算计他,会怎么想?
上苍注定了要让她当一个背叛者,哪怕她以生病为由置身事外,结果终究还是一样……
她怕,此时此刻,她真的怕。到底在恐惧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感觉今日这种种阴错阳差,终究有暴露的一日,到时候,他会原谅她吗?
她又该怎样向他解释,自己这种左右为难、矛盾徘徊的心情?
“怎么了?”玄铎看她抑郁不开口,误解了她的意思,笑着劝慰,“只是输了一场嘛,还有第三试,对不对?你夫君我到时候保证不出错!再者,大哥自幼习武,我若赢他,岂不扫了他的面子?我也未必能赢他,以卵击石,倒也扫了我的面子。”
他果然考虑周全,不过,若不是她这一病,他也断不会弃权。如此说法,不过为博她一笑,放宽心罢了。
他越是这样故意满不在乎,她越是伤心自责……
靠近他的胸膛,沉默不语,世上所有的语言也表达不出她此刻复杂心情的万分之一,不如隐藏。
搭弩张弓,臂力惊人,一弓两箭,同时射出,却能精准地同时射中两个靶心,技艺惊艳,举世无双。
然而,那俊颜却无半点兴奋,彷佛这已经是家常便饭,淡定如故。
“好厉害——”
忽然,身后有人笑道,持弓者赫然回眸,微微一怔。
“没想到玄铎贝勒也是个中高手,”只见,和婉徐徐从林后现身,“只可惜,这等惊世技艺无法当众展示,深藏不露。”
“没什么藏不藏的,”玄铎道,“只是没人看见罢了,我并没说过自己不懂骑射。”
“若非一直跟踪你到这密林深处,我也无法得见这惊世技艺,”和婉摇头,“是否刻意隐藏不必讨论,记得我曾跟姊姊说过,玄铎贝勒一向行事惊人,果然又让我言中。”
“公主能议论臣下,也是臣下之福。”玄铎镇定道,将弓一抛,“没什么事,臣下就跪安了,东莹的病还没好呢。”
“还没好吗?”和婉诡异一笑,“我一直以为姊姊在装病呢。”
“公主,你如何议论臣下不要紧,请不要诋毁我的妻子,何况,她还是你的姊姊。”他肃然道。
“姊姊身体一向很好,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节骨眼上病了,”和婉缓步上前,“贝勒爷可想过是为什么吗?”
“病就病了,哪有这么多理由。”玄铎不耐烦地答。
“她曾说过,要想个法子,让你无法赢得这第二试。”和婉道出惊人真相。
“什么?”玄铎只觉得好笑,完全不信,“说她希望我赢还差不多,有什么理由盼着我输呢?”
“贝勒爷,你可真是被表象迷了眼,以为娶到了妻子,就等于得到她的心吗?”和婉轻哼。
“你想说什么?”他微微凝眉。
“姊姊对纳也仍不忘情。”和婉一字一句地答。
“荒唐!”玄铎不屑地道,“就算她真不能忘情,会告诉你?你可是纳也的妻子。”
“我去求她,说纳也自幼习武,若输给了你,便失了面子,让她无论如何劝你,让我们这一次。她想就没想,便答应了,而且还装病骗你,这说明什么?”
玄铎只觉得身子像被什么凝固住了,笑容也骤然僵硬,言语顾不得礼仪,冷冷道:“不可能!别说我不信你的鬼话,就算是真的,她答应也定是出于一片好意,为我们兄弟着想。”
“贝勒爷真是天下第一痴情人啊——”和婉故作叹息,“信不信由你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我姊姊对纳也的情意,独你却瞎了吗?”
其实和婉并不在乎这第二场的输赢,就算赢了,还有第三试,她深知玄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纳也并无多大胜算,所以她想到了这一招。
先去求东莹,待她心软答应,再藉机挑拨东莹与玄铎之间的感情,如此玄铎心神一散,第三试就很难再有指望了。
她知道,玄铎会参加比试,全是为了替妻子争一个前程,所以若他们夫妻反目,玄铎的初衷亦不复存在,除了输便不会再有别的可能。
如此打着如意算盘,她暗自偷笑。
眼前的男子,那深锁的眉心、那极不自在的神态,就算再铁齿,恐怕心中亦有动摇了吧?
她会搬着板凳,看出好戏……
第8章(1)
她的身子好了,心却像病了。
回京这么多天,一直沉溺在莫名的抑郁之中,明知一切不可挽回,自己也并非有心设计玄铎,但她就是深深自责,无法自拔。
坐在花园里,看着一池秋水,总感到再无从前那般明亮碧绿,变得混浊和晦暗。
“公主——”失神之中,有人在不远处唤她,听得出,那是纳也的声音。
东莹抬头,望着这得胜之人并无想像中的意气风发,反而眉目间似有不快,步履沉重。
“大哥,”她起身,施礼道,“这是要出门,还是刚回来?”
“刚回来,”纳也瞧着她,用一种前所未见的奇怪神情,欲语还休,“听说……你病了?”
“已经大好了,多谢大哥记挂。”东莹笑道。
“我该早些过来探望,只是这一路上都住在帐子里,也不便过来,唯有回京以后再致意。”纳也踱到她面前,轻声道。
“真的无大碍,不过感染风寒。”她欠身回礼。
“听说……玄铎就是因为你病了,所以没参加第二试,让我猎得雪鹿。”纳也犹豫半晌,终于开口。
“大哥不必为此多虑,”她当即明白了他的来意,“玄铎就算去了,也未必能赢,世人皆知大哥最善骑射。”
“但总胜之不武,”纳也似乎并不情愿,“不如我去向阿玛和皇上请示,重比一次,如何?”
“也怪玄铎自己没个定性,被我这小病吓着了,比试不仅考的是技艺,还有心性,”她摇头,“我倒觉得,这一次,他是真的输了,大哥不必让着他,横竖还有第三试呢,到时候一较高下才是真。”
听了这番劝解,纳也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释然一笑。
“这儿风大,”他脱下自己的披肩覆到她肩上,“病才好,别再着凉了。”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东莹吓了一跳。这花园里人来人往,任谁瞧了去,在和婉面前乱嚼舌根,她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不过,看纳也那神情,坦然自若、正大光明,她转念一想,自己也不必过于拘谨,不然反倒像有什么瓜葛似的,于是大大方方将披肩系好,施礼回谢纳也便罢。
她并不知道,假山石后,槿木丛边,悄悄立着一个人——
玄铎。
此刻他亦刚刚回府,经过花园,不想却老远地看到纳也与东莹在说话,本来他大可笑着上前加入话题,却隐约听他俩似乎在谈论自己,一时不便,就避到假山石后,以免双方尴尬。
其实就算纳也与东莹在一起说说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家人同个屋檐下住着,哪能不碰面?只是……当他看到纳也将披肩覆到东莹肩上,不知为何,心里彷佛有什么蜿蜒爬过,让他极不舒服。
和婉的声音似在耳边旋绕,无端的猜测像蛀蚁一般涌至心间,他何曾变得如此多疑、如此小气了?
因为东莹那病来得太蹊跷?其实,他心里也一直迷惑,素来活泼好动的她,怎会禁不住旅途中那一点风寒?
爱着一个人,就会紧张她,就会患得患失,难怪他思虑重重。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完全没了昔日的洒脱,一个细微动作就思量半晌,小人似的猜忌……
眉间深锁,挪动步子,却并没如常返回退思坞,直往董思成房里去。
他觉得自己实在可怜,长这么大,没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董思成还算与他有几分杯酒之谊,但也只限于此。
万般负荷独自承受,还要维持笑脸相迎,有时候直觉得累死了,不知还能支撑到何时……
“贝勒爷怎么来了?不巧,我正有事要去王爷那儿商议。”
他才跨进别院的门,董思成却行色匆匆,差点儿与他撞个正着。
“不是才从宫里回来吗?还要跟阿玛商议什么?”玄铎涩笑道。
难道,他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坐坐也不成了吗?就连董思成这儿,也来得不巧。
“贝勒爷不知道……”董思成欲语还休,“一会儿再告诉你吧。”
“那你去吧,我且在你这里等着,喝一杯茶。”玄铎怔怔地踱到院中,却不进屋,只在那石桌旁坐下,怔怔出神。
“贝勒爷这是怎么了?”董思成发现他神态有异,又不急着走了,关切地上前问。
“也没什么……”玄铎只感到这满腹心思不足对外人道矣,世上也无人能助他,来到这儿,不过散散心罢了,以免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
“贝勒爷不肯说也就罢了,”董思成笑着,“看你心不在焉的,原还打算请您出个主意呢。”
玄铎抬眸,万分不解,“出主意?”
“我本想稍后再告诉你,不过现在说了也无妨,”董思成索性陪他坐下,命仆婢倒了茶来,就在这花树下浅饮。
“宫里又出事了?”不必问,玄铎便也能猜到七八分。
“上次回疆进贡了一副绣屏,其中描着个回族女子,皇上见了顺口夸了一句,没想,回疆那边竟会错了意,把这女子给送来了。”董思成苦笑地摇头。
“这不很好吗?”他莞尔,“皇上好艳福。”
“你知道这女子是谁吗?她可是回疆头领最宠爱的侄女,名唤原香。你说,这份礼,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纳入后宫,封个妃嫔,不就结了?”玄铎不以为然。
“万一送来的不是美色,而是细作呢?”董思成却道。
“哦……”他点点头,发现自己果然思虑不周,“这也有可能。”
“皇上是不敢把这女子留在身边的,想赐与别人,又找不着合适的对象。”
“皇亲国戚里挑一个,配得上她郡主的名号也就行了。”
“你忘了,方才说过,这女子也不知是否细作,万一随便把她嫁了,无论放在京中哪一家,都是隐患。”
“是该好好想想。”
“皇上的意思,打算挑个心腹之人,身份地位也配得上她的,风光赐婚,以后有什么风吹草动,皇上也能立刻知晓,防患未然。”董思成慨叹,“可惜,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这么个人呢?八旗中年貌相配的青年才俊皆已成亲,剩下的又非亲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