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嘲弄了吗?
朱挽香眯起眼,尝试从叶圣恩表情看出一丝端倪,看到的却是百分百的斯文儒雅。
这男人,不一样。
跟她在小镇里认识的男人不一样,也跟她在城市里遇到的男人不一样。
她打量他,从他俊朗的眉眼,看到端方的唇——他并不特别帅,算得上好看,但也仅此而已。
若不是那双狭邃的眼闪烁著某种知性的光芒,她不会认为这男人有任何魅力,但偏偏,他拥有那样的眼睛,那样看不透又让人很好奇的灵魂之窗。
他温润地笑著,明知道她在评估自己,却不避不闪,也不阻止她,自在地由她瞧个仔细。
反倒是她脸颊尴尬地热了,撇过头。“你肚子饿吗?想吃点什么?”
“原来你这边有提供餐点?”他状似惊讶地问。
她现在可以确定,他是真的在嘲弄自己了。
她暗恼地咬唇。“只要你记得付钱就好了。”
“那就谢谢你了。”
她点点头,前去厨房准备,他很想趁这时候四处走走看看,可惜左腿上了夹板,行动不便,只能在房里无聊地等著。
半小时后,她端了一晚色香味俱全的乌龙面进来,见他坐在床上发呆,秀眉一扬。“要看书吗?等会儿我拿一些书给你。”
“有杂志吗?”他问。
“什么杂志?商业周刊还是八卦杂志?”她轻哼。“抱歉,我这边没有那种东西,我不看报纸,也不看电视。”
不看报纸或电视?那她怎么接收资讯?叶圣恩一愣,无法想像不接触任何媒体的生活。
“这世上没用的垃圾资讯太多了,少接收一些不是坏事。”她冷冽地勾唇,仿佛看透他的疑问。“不过看看书倒不错,我有一些不错的小说,就不知道你有没有耐心看下去了。”
叶圣恩愕然,看著她在床上架起小餐几,搁上面碗。
他真搞不懂这女人究竟是温柔或冷漠,她能细心地替他包扎伤口,却又不愿大方地收留他。
她体贴地提供小说给他打发时间,说话的口气却那么辛辣,教人无从感激起。
“吃吧。”她将餐具递给他,自己也坐上一张单人沙发,捧起碗吃面。
她居然会陪他一起吃面!
叶圣恩再度感到惊奇。他原以为她会希望离自己愈远愈好,甚至当他不存在,但她不仅留下来了,还喋喋不休。
“你为什么选择我们这个镇?”
“嗄?”他一愣。
“你是为了逃避吧?”犀利的话锋一下杀进他心坎。“台湾那么多乡下地方,你为什么来这里?”
他瞠眼,好片刻,嘴角拉开一丝苦笑。“朱小姐,你问话都这么直接吗?”
“这里不是你们有钱人那种社交场合,不用来那套虚伪的礼貌吧?”她漫不在乎地吃面,偶尔发出的呼噜声响,震动了他。
说实在的,他想不起自己认识的哪个女人吃面时会发出声音,但她的餐桌礼仪又说不上粗鲁,只是一种放松的随兴。
“你说啊,为什么选择这个小镇?”她执意追问。
他只得回答。“我开车经过这里,觉得这里的海很美,不知不觉停下来了。”
“因为海?”
“对,因为海。”
这答案似乎并不令她意外。“算你有眼光,我们这里的海景是全台湾最棒的。”
“你很爱海吗?”他从她引以为荣的眼神看到浓浓的眷恋。
“海不会背弃你。”她玄妙地感叹。
他怔忡,不解她话中涵义。
“你不跟家里联络可以吗?他们不会担心你吗?”她又继续问。
“我都已经是三十几岁的大男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你受伤了,我想他们会希望来照顾你的。”
他摇头。他不需要谁来照顾,从小到大,也不曾有谁真正照顾过他,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担心。
“你结婚了吗?”她问。
“没有。”
“有女朋友吗?”
他哑然瞪她。“这不干你的事吧?”
“我懂了。”她自以为是地猜测。“你跟恋人分手了,所以才一个人来这里疗伤止痛。”
“够了没?小姐。”他无奈地扯唇。“就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没必要回答你这些吧?”
“我侵犯你的隐私了吗?抱歉。”她道歉,口气却漫不经心的,明眸似还闪烁著狡黠。
她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忽冷忽热的。
“你一个人住吗?”换他来拷问她了。
“你看不出来吗?”
“你的家人呢?”
“死了。”她答得干脆。
他愕然怔住,反而不知该如何问下去了。
察觉他的困窘,她好似更乐得加油添醋,刻意长吁短叹。“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过世了,我妈妈也在几年前去天堂跟他团聚。”
为何她能如此毫不在意地提起亲人的死亡?她不在乎吗?
叶圣恩皱眉,嚼在嘴里的面条顿时失去了滋味,涩涩的,很难下咽。
“人终归是会生老病死的,不是吗?”她笑笑地问。
“不要这样说话!”他蓦地斥责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气恼。
她一怔,眸中的黠色淡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你打算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剑眉一挑。“你很急著赶我走吗?”
“只要你愿意付房租,我不介意让你住几天,但我怕哪天会有某个女人追来这里讨情债。”
“不会有那种事发生的。”他声明,发现自己很难持住一贯的礼貌。“你放心,我尽量不为你带来困扰。”
“最好是这样喽。”吃完面,她拭净嘴。“你还没吃完吗?”
因为她一直跟他说话啊!
“大男人吃顿饭拖拖拉拉的,做事会有效率吗?”
叶圣恩一窒。他做事的效率应该还由不得她来质疑吧?
“朱小姐,”他决定反击。“没想到你是这么多话的女人。”
“我……多话?”他的评语好似很令她震惊。
“没人这么跟你说过吗?”他好整以暇地搁下筷子。
她默然,意味深长的停顿,微妙地压缩了空气的密度。
“可能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跟谁好好说话了吧……”她喃喃低语,似嘲非嘲。
他胸口一震,清楚地看见她眼里落下一帘阴翳——那是什么?看来好灰色,不衬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她。
他终于脱口而出。“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她望向他,微歪著头,好像奇怪他怎会突出此问,然后,她轻声笑了,笑意在阴郁的眉眼漫开,竟显出几分诡异的淘气——
“镇上的人都说我是魔女,你怕不怕?”
第二章
魔女。
叶圣恩还是初次听闻有人如此漫不在乎地形容自己,仿彿毫不在意别人给这样的称号。
她是魔女?
他不信,他想,她八成只是在逗他。
但经过数日相处,他渐渐信了,就算她不到成魔的地步,性格上也的确有恶劣的一面。
在收留他的隔天早上,他还没来得及吃完早餐,她便急著跟他结清房租与饭钱,他无奈,只好把车钥匙交给她,请她帮他将停在小镇超市附近的座车开回来,结果,又让她敲了一笔泊车费。
他并不在意花钱,只是很不习惯有人与自己斤斤计较。
“你很缺钱吗?”他忍不住问她。
“不会啊。”
“那为什么要这样跟我算钱?”
“有什么不对吗?我们非亲非故的,当然要明算帐。”她笑得很坦然。
他只得打开皮夹,取出厚厚一叠千元大钞,递给她。“这样够吗?”
“连医药费算一算,差不多吧!”她毫不客气地接过。
付了钱,她才肯把车上的行李交给他。“你身上味道很难闻,快去洗个澡吧。”
仿佛无心的话锋,灼刺著他脸缘。
他很尴尬,一向教养良好的他从不曾被谁如此嫌弃过,瘸著脚躲进浴室后,她还笑嘻嘻地在门外说风凉话。
“你腿受伤了,洗澡换衣服很不方便,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了!”他惊骇地拒绝。
“真的不用吗?我说过,我以前是护士,男人的身体我见多了,你不必害羞啦!”
说他害羞?
他倏地咬牙,明知她是故意恶作剧,仍是不争气地窘红脸。
“喂,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在浴缸里溺水了吧?”
清脆的声嗓,犹如暗夜魔铃,勾走他向来自豪的理智。“你闭嘴,我好得很!”
沉默。
怎么不出声?走了吗?
这回,换他屏气凝神,倾听门外的动静。“朱小姐?”
“你好凶。”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埋怨,低低的、沙哑的,听来很委屈。
她哭了吗?
他心一扯,顿时有些自责。“抱歉,我不是故意对你大呼小叫,请你别介意,我……呃……”
“嘻。”一声短促的嗤笑。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睁眼。
“你该不会以为我在哭吧?”促狭的揶揄,足以浇灭任何男人最后一点温柔。
他狠狠磨牙。
“我猜得没错,你果然是那种斯文有礼的绅士。”她笑著离开。
而他独自在浴室里狼狈地清理自己,暗暗发誓,就算他连手也废了,什么都做不成,也绝不向这个恶女求援。
但这誓言不过几小时便破功了,因为他太逞强,急著学会架拐杖走路,不小心撞破了夹板。她见到了,一面叨念他,一面重新替他换过。
“你干么不在床上好好躺著?我都已经答应让你在我这边赖几天了,又不会赶你走,你急什么呢?”
急什么?
他也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很不愿意在这女人面前示弱,每回对上她嘲弄的眼神,总觉得格外窝囊。
一念及此,叶圣恩阴郁地揪拢眉苇,搁下那本翻了半天也没看进几个字的文学小说,望向窗外。
他这扇窗,正对著后院,有一间小小的玻璃温室,养了几盆兰花跟其他花草,经常可以见到朱挽香在里头忙碌,洒水、理枝、调整遮光网。
她似乎很爱花,尤其爱兰,可以呆坐在一盆兰花前半个多小时,也不知想些什么。
真是奇怪的女人,看她对花,比对人还好。
他深思地注视著她在温室里穿梭的倩影,几分钟后,她走出来,抬眸与他视线相接,先是一愣,然后招了招手。
“喂,家里冰箱快空了,我得去补充一些粮食。”她扬声喊。“你有特别想吃什么吗?”
“我可以点餐吗?”他语带讽刺。
“当然,你是客人嘛。”她走来窗前,笑花开在脸蛋,灿烂得刺目。“你只要记得——”
“付钱对吧?”他没好气地接口。
“没错。”仿彿看透他的懊恼,她笑弯了眉眼。“那我出门喽,大概一个小时后回来。”
“那咖啡店怎么办?万一有客人来……”
“你想可能吗?”她耸耸肩。“我这间店啊,半天也飞不进一只苍蝇。”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关了算了?”根本不符经济效益。
“我开或关,你管得著吗?”语落,她翩然转身。
叶圣恩目送她,眉宇更纠结,为何这女人说话,总是这么令人气恼?
他叹息,抓回小说继续翻阅,直到一道尖锐的嗓音,刺穿他游走的意识——
“死丫头!你是死到哪里去了?快给我出来!”
他怔住。是谁?
“你不出来,我可要进去了!”脚步声由远而近,咚咚咚地穿过走廊,直逼而来。
听得出来,来人十分火大,怒气冲冲的,随时要爆发。
蓦地,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闯进他房里,一见到他,立即迸出惊声尖叫。“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他才想问。
叶圣恩克制捣住耳朵的冲动。“敝姓叶,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镇长的太太,镇上的人都叫我阿西婶。”她顿了顿,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几秒后,厚唇逸出连串冷笑。“没想到那丫头竟然胆大包天到这地步,居然在家里私藏野男人!”
野男人?
怒火瞬间在叶圣恩胸口翻扬。“你误会了!”他义正辞严地驳斥。“我跟朱小姐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前两天在海边溺水,腿受了伤,是朱小姐救了我。”
“那丫头会那么好心救一个陌生人?”阿西婶不相信。
他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左腿。
她这才信了,敛去刻薄的表情。“叶先生,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我们这边溺水?”
“我从台北来,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很感谢朱小姐救了我,还收留我在这里养伤。”他刻意强调。
“那丫头才不会这么好心咧!”阿西婶冷哼。“她一定有跟你收钱吧?”
“是收了一点。”他不情愿地承认。
“我就说吧,那丫头是把你当过路财神爷敲诈。”她眯起眼,压低了嗓音,像透露什么秘密似的。“我告诉你,她这间咖啡店根本没几个客人,开著只是亏本。”
不必她说,他也看得出来。叶圣恩微微蹙眉,发现自己很不喜欢这个爱嚼舌根的欧巴桑。
“我早就叫她关门了,可她偏偏不关,我看她是嫌钱太多花不完,才会想开一家店来玩玩。你知道吗?”阿西婶嗓音压得更低。“她从一个男人身上捞了一大笔遗产。”
“遗产?”叶圣恩一愣。
阿西婶以为他有兴趣,更加肆无忌惮地八卦。“就是啊,听说她三年前在台北的医院搭上一个病人,还跟他订了婚,你想想,明明知道人家快死了,她还硬要嫁,不是摆明了贪图人家的钱吗?”
她的未婚夫——去世了?叶圣恩怔住,胸口的怒火灭了,漫上一股怅惘。
“……所以我劝你离那丫头远一点,她可是天生的扫把星!克死自己亲生父母就算了,她还专门诱拐男人,接近她的男人都没好下场——”
“阿西婶,你来啦!”清朗的声嗓蓦地在门口扬起。
是朱挽香。她不知何时回到屋里,正倚门站著,樱唇浅弯,似笑非笑。“欢迎光临,这两天没见到你,我正想著呢。”
“你——跑哪里去了?”正开心碎嘴的阿西婶一时有点心虚,咳两声,板起脸。“店开著也不顾一下!”
“我去买东西,没想到镇长太太这么怀念我的咖啡,请过来,我煮给你喝。”
“谁说我是来喝东西的?我是来看看,你这间店倒了没?”
“那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还在想,把空房间整理整理,说不定也能当民宿,租给客人。”
“你发什么神经!明知道是赔钱的生意还一直做?”阿西婶怒吼。“你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甘愿滚出去?你不知道这里没人欢迎你吗?”
“这里是台湾的土地,我是台湾的公民,没人有权利赶我走。”相对于阿西婶的愤慨,朱挽香显得气定神闲,两、三句话便撩拨得她眼眸喷火。
叶圣恩默然旁观这一幕。
既然阿西婶是镇长夫人,在这座小镇肯定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但面对她强力的排挤,朱挽香却是不为所动。
这女人,很倔强。他静静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