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望见她的当下,他的心都碎了。
「怎么会这样……」在这一刻,他恨储家的每一个人,更恨自己,而且是恨到想杀了每一个伤害她的人。
「你知道吗?当我找到秋声时,她已在你们富丽堂皇的储府里奄奄一息,差点就要走了!」秋老像没看到他的表情,掀起被子的一角,露出一小截秋声的纤手,再拉起她的衣袖,整条臂上赫然伤痕累累。「这是你们储家人做的,就算她已被打得这样了,在我要带她走时,她还是想留在储府等你,因为她相信你会来找她。」
「可你就是这么保护她的?只要想到她受了这么多天的折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又是老泪纵横,几乎泣不成声。「我这个做爹的有多自责、多后悔你知道吗?我应该带走她的!但你为什么要把她带到商行?为什么要让她卷入储家的风暴中?」
储孟孙无言以对,眼眶不由得泛红,平时强健的双臂,甚至有些发抖。
这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他当时日夜兼程赶至代州,所以商行的小厮找到他时,他已在代州待了两天,并着手处理东北商队的事。他以为李初会替他照顾好秋声,他以为自己尽快的处理这事,还来得及回去接她。
太多的以为,让他差点失去了她。
排山倒海的恐惧顿时袭来,差点让他站不住脚,脱力地坐在床沿上。他多希望那些伤痕是刻印在他身上。
平时不小心有点伤口就哇哇叫的她,如何承受得了这些?
让她支撑着熬了下来,就是因为她信任他啊!但他却太过自以为是,而背弃了她,辜负了她的信任,他究竟算什么男子汉?有什么资格说爱她?
秋老见他似乎快崩溃,却没有任何报复后的喜悦,只是哀叹这世上利字伤人,情字更是伤人。
用手指沾了些水,濡湿女儿干裂的唇,他平缓了下心情才道:「她虚弱到只能喝一点稀粥,硬一点、浓一点的东西只要一吃就吐。要不是有宁王世子的帮忙,我连大夫都请不起……」
储孟孙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该为自己的自大受千刀万剐,秋老不原谅他是应该的,秋声如果恨他更是情有可原。在他得到两人的谅解之前,他连站在这屋里的资格都没有。
他站起身来,退到一边,突然间双膝跪下,无声地向秋老磕了三记响头。
这不是示弱,而是愧疚、是道歉、是悔恨,是永生难忘的痛楚。
没料到他会这么做,秋老不禁愣了下,但储孟孙没有再多说什么,极温柔地替秋声盖好被子后,随即转身离开了竹屋。
第9章(1)
秋家破落的竹屋旁,多了一间茅屋。
数日后,竹屋外的篱笆搭起来了,虽然看起来不太整齐,但至少山上若下来几只野狼狐狸的,应该还挡得住;竹屋破掉的屋顶已经修复,窗户系补得一点风都吹不进去,甚至连墙壁都用糯米和着土,给填得密密实实、稳稳当当,竹屋再也不是一开始那彷佛一推就倒的胆弱模样。
每隔几天竹屋的门口都有人搁着些猎物,有时是山鼠,有时是溪鱼,总之千奇百怪什么都有,有时还会放几包滋补的药材,也亏得送猎物的人在这大冷天的,还能打到东西。
院旁堆满了砍好的柴薪,一旁的小炭炉呼呼地烧着热水,门外放了个大水缸,一个穿着深青色棉布衣的粗壮男人,正由小溪提来一桶桶的水,欲将水缸注满。
这是储孟孙,一个认为自己万死都不足以赎罪的男人,那天他看见秋老辛辛苦苦地提水进屋,便自动自发地揽下这个工作,还放了个水缸让秋老能方便取水——应该说,他揽下了所有工作,让秋老能无后顾之忧,专心地照顾秋声。
接近过年的大冬天里,储孟孙却忙得挥汗如雨,黝,的面容上透着红,不知是被冻着还是热着。突然间,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视着,往竹屋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秋声房间的窗户大开,她站在窗边,瘦弱得好像快被风吹走般,一双大眼幽幽地看着他。
他放下水桶,大步地走向她,很想出口责难她大冷一不关窗会冻着自己,但那些话却像梗住了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他在窗前停下,不敢出手碰她,怕一碰她就要碎了。「身子好些了吗?」
秋声一听,眼神微黯,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还有伤口没结痂的吗?我再去找大夫要点药?还是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我去帮你张罗?」他又问,语气有些艰难。
她摇头,从醒过来之后,她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储孟孙只能苦笑,他不确定秋声是在等着他说些什么,或是压根已不想和他说话了。然而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会继续为她付出,直到两人之间的感情重新恢复。
「我今天在溪里抓了条鱼,搁在门口,虽然你不喜欢吃鱼,但那补身,你多少吃些。」他找着话题,「你若还不舒服,我便再去抓副药。」
望着他的眼眸,有些湿润,秋声再次无声拒绝了他的提议,这次甚至慢慢地把窗户关上,隔绝了两人短短的接触。
当看不见他的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流干的眼泪,又再次滑落眼眶,心头纠结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为了不让外头的爹发现,她急忙擦掉泪水,试图装作若无其事。
其实,她不想看到储孟孙像个长工般帮她做东做西,她更不想听到他以带着歉疚的语气和她说话。她只希望他告诉她,他并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他一直都想来救她;甚至他只要能像以前那样霸道地抱住她,说任何人都不准抢走她,包括死亡,包括她爹、包括势力庞大的储家,她就会再一次心甘情愿的为他等待、为他死。
可是他,一次次的让她失望,他做的一切好像间接在告诉她,他在生意和她之间,舍弃了她,所以他要赎罪。
「既然关了窗户,就不要再站在那儿了,你怎么看,也看不穿窗板的!」秋老无奈地出现在她后方,端着一碗鱼汤放在桌上。「来,趁热喝!你身子还很虚弱,别站太久。」
秋声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我不想喝。」
「不想喝就别喝,我倒了。」秋老作势要将碗拿走。
「别……」一出声她就后悔了,或许是从小省吃俭用的习性使然,又或许明白这是储孟孙的心意,她无法就这样看着爹将鱼汤倒了。「先搁着吧!我……等凉一点再喝。」
「你呀,真没用!」在心里嘀咕着女大不中留。「那男人稍微示好,你就舍不得糟蹋了他的心意。别忘了,他可是为了生意丢下你,让你在储府受尽折磨……」
她即使有怨,也听不太进去别人诋毁储孟孙。「爹,你敢说别人呢,你还不是丢下我跑了?害我被他给抓了去。」
「我的情况不一样。」想到当时的情景,秋老无奈地摇头,「我会走,是二少爷……就是储仲孙派人传话,要我走得远远的不准再帮储孟孙,若我选择留在商行里,大概过一阵子,尸体就会漂在曲江上。」
「你怎么不告诉大当……告诉储孟孙?」秋声听得心惊。那储仲孙居然如此处心积虑想扳倒他大哥。
说到这个,秋老冷冷一哼,「告诉他有什么用?我只是个小小账房,他怎可能帮我?我在储氏商行那么多年,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曾看过他为了生意,连从小就跟着他的随侍大饼都可以抵押在边荒,只因为他看上了胡人的稀有商品!」
「边荒?大饼曾经告诉我,他一口流利的胡语,就是在塞外学的,脸上还颇有得色……爹,你确定储孟孙将大饼留在边荒,只是为了利益吗?」依她对储孟孙的了解,他应该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即使他曾让她失望,她也坚信他此举一下另有所图,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利益。
「哼!你不要再替他说话了!」要不是储孟孙,他有必要跑出京城躲那么久?要不是储孟孙,他的女儿会被打成这样吗?秋老越想越生气。「储孟孙那家伙不是个好人,你不要被他骗了!」
「但你还不是一直承受他的情,让他帮忙补屋顶、修篱笆的,他提来的酒、抓来的猎物,你也都吃了呀……」秋声嗫嚅着。
「那是他欠我们的!」秋老也是锱铢必较的人,「你被他害得这么惨,还没有觉悟吗?」
「爹,其实我不恨他。」她的目光又幽幽地望向窗户,「只要他告诉我,他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只是来得晚了,我愿意再相信他,也不会再怨了……」
「哼!我告诉你,他就是生意至上,才会让你吃那么多苦,你别笨了!否则他何必像个奴才一样赎罪?」秋老还是一肚子火气。
「可这也是因为他还重视我,对不对?」她突然淡淡地笑了,只是笑得有点苦涩。「否则我没钱没势,无利可图,他是做大事的人,却为我留在这个鬼地方,做着下人做的事,所为何来?」
「你……」秋老眉一皱。难道储孟孙对女儿的心是真的?那他为什么不及早赶回京城,让秋声在储府被凌虐得不成人形?
即使心里已有些动摇,他仍是嘴硬,而且身为人家爹的他,也不能接受女儿看个男人看得这么重,连他这个爹的话都不听了!
「或许他只是缺个账房吧?」秋老沉下脸,端起鱼汤往外走。「哼!我才不相信他有这么情深意重!你等着看吧,再过几天下大雪,他那茅屋垮了,他铁定待不住了!」
秋老的话一语成谶,没过几天,天空就飘起雪,而且一天比一天大。
储孟孙这下除了要做竹屋那里的活儿,还得替自个儿的茅屋除雪,几乎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他还是能感受到竹屋那里射来的幽怨视线。两人之间像存在着一道无形的鸿沟,他前进,她就会后退一些,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做,希望能在两人之间搭起一座桥梁,使她愿意再一次让他牵她的手。
今儿个的雪特别大,储孟孙在清理完秋家竹屋顶上的积雪后,自己的小茅屋已被雪压得快要垮下。为了避免今晚必须露宿在雪地,他急忙又回头,小心翼翼地用长梯爬至茅屋顶边。
下着漫天大雪,秋声几乎要看不见他了,但她还是怔怔地望着茅屋的方向,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储孟孙的茅屋塌了。
「不!」惊叫一声,不顾自己身上只有单薄的衣服,她飞快的冲出房间,推开竹屋的门,便往他那里跑去。即使储孟孙在竹屋和茅屋间清出一条路,她还是因路面的冰滑倒几次。
可是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里的痛,她几乎是挣扎着到了茅屋边,赤着双手就往雪里乱挖。
「储孟孙?你在哪里?快点出来!别吓我了!」她冻得双手发疼,泪水也在脸上结了霜,但她不放弃地一直挖,也不管自己虚弱的身体根本禁不起受凉。「储孟孙!你出来,不要吓我,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好不好,快出来……」
她的哭号被淹没在大雪中,听起来就像动物受伤后的悲鸣,是那么模糊不清、那么哀伤欲绝。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雪堆里突然动了一下,接着储孟孙由里头探出头来。
「秋声!」听到她悲痛的声音,他不顾压在自己身上几十斤重的雪和沾湿的茅草,也不管手臂被木屑划伤正流着血,他费尽全力爬了出来。
在看到她一身单薄时,他急忙脱下身上的棉布,将她兜头一罩,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她先是一呆,接着放声大哭,「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雪压住出不来了……」
「我才真要骂你。你……」他本想责备她不顾自己的身子,就这样在风雪中跑出来,但明白这全是基于对他的关心,他便舍得得让她更伤心了,只能用身体的热度来告诉她,他还活着。「你真傻,我被埋了就被埋了,我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想再看你有什么闪失。」
秋声用力摇着头,泣道:「我不要!我……我并不想看你受苦……你这阵子一直为我和爹做着各种杂事,我都看在眼里,但我不要这样……」
「秋声,那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样呢?你要怎么样,才会不恨我了?」他想,就算她要他在这种天气里跳进河里,他也会二话不说的照做。
「我从来不恨你呀……」他会有这种误解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她从来没向他解释过。「我只是怨,怨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你一直埋头做苦工,只会让我觉得你是故意不来救我,是心中有愧,为了利益舍弃我……」
「秋声,我不是故意晚回来的。」他紧皱着眉头,想到她为此备受煎熬,心里就极为难过。「事情发生那天,我兼程赶到代州,而你被抓走后,郑管事派来的小厮即使快马加鞭,也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在代州找到我。但当时我走不了,我只要一走,那群东北商人就死定了,货品也会石沉大海。
「我以为凭宁王府的威势,储仲孙不敢动你;我以为他们会怕我秋后算账,顶多只是软禁你。我不知道他会做得如此过分,我也不知道李初会不在京城……」
说到这里,又想到气息奄奄的她,他几乎快说不下去了。
「所以,确实是我的自以为是让你受苦,确实是我的错,是我太晚回来,我做什么都不足以赎罪。」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秋声觉得心头挂着的那把锁,像在瞬间被他打开了,她觉得自己又有勇气爱他了。「你知道吗?我一直都相信你,只要你早些告诉我原因,你就不用在这种下大雪的日子里做苦工,也不用被雪埋了……」
「你真的太傻、太执着了!」储孟孙回想起秋老说的话。她一直是相信他的,即使在自己快要失去生命的情况下。
面对这样的痴心,即使刚强如他,鼻头也涌起一阵阵酸意。
「你何苦这么相信我?我并没有做到我的承诺,我没有保护好你,你应该要恨死我,应该要让我徜比你更重、更重的折磨才对……」
「不要,我不要!」想到那些天在储府里受到的对待,要是事情重来一次,她宁愿被抓去毒打的人还是自己,不要是他。「你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他们把我吊在墙上,用细细的皮鞭抽我,我晕倒了,就用水把我泼醒。他们要我离开你,要我交出账簿,我不愿意,他们就继续打。他们要把我打得全身没一处完整,却又不让我死,我当时好痛、好怕,全是因为相信你会来救我,我才能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