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东西忘在书房,所以回来拿。”乐七海耸耸肩。
闻言,杜晴春忍不住犯嘀咕:“还真巧。”
乐七海失笑,问:“我请人温了一壶酒,少爷要一起喝一杯吗?”
杜晴春没搭腔,但已经背过身表示拒绝。
留下来继续被乐七海挖苦?他又不是傻了,别人挖洞还往里头跳!
“少爷,夜安。”乐七海也不在意,道了晚安后往另外的方向走。
“七海。”杜晴春猛地唤住了他的步伐。
乐七海回过头,笑着问:“决定要喝一杯了?”
杜晴春掏出方扇,斜掩住唇,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沉默须臾,才开口:“你曾经希望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吗?”他脸上有着难以明辨的别扭。
乐七海顿了顿。
他来到杜家工作也快两年的时间,除了很满意工作的环境之外,也对他的主子感到好奇。
一个能写不闻名四海的名人录的男人,竟是如此的随兴不拘,霸道任性,将家业丢给外人管理,实在也好玩得紧。
乐七海认真的想了想,“如果可以的话,大概是希望永远都能做这份工作吧。”
“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杜晴春的语气高傲,仿佛责备他听不懂自己的意思。
“那么是?”乐七海眨眨眼。
他只是想套话而已。
确定这件事,杜晴春很干脆放弃自己的问题,也不说一声,扭头走人。
“少爷。”乐七海在他背后叫,可杜晴春恍若未闻,跨出去的步伐一点迟疑也没有。
“这世上没有恒久不变的事物,我们只能接受改变,跟着改。”乐七海的话追上了他的脚步。
“我今天才知道自己如此痛恨改变。”杜晴春终于停下步子,语气听不出半点情绪。
乐七海愉快地笑了,“有时,改变并非更差啊!”
这句话令杜晴春陷入沉思。
“请少爷想想,好在事物改变的同时,我们也能跟着做出改变,才能让事物变得更好;如果一味逃避改变的话,也是一种停滞不前,不是吗?”乐七海又说。
“我不觉得停滞不前有何不好。”杜晴春撇唇反驳。
乐七海笑着摇摇头,“当你碰上想改变却改变不了的事情时,就会了解停滞不前的痛苦了。”
“若真有机会能碰上让我烦恼的事,我肯定大笑。”杜晴春的话扬着浓浓的讽刺。
毕竟他有个全能的总管,不是吗?
“会有那么一天的。”乐七海的语气变得呢喃,仿佛在预言着什么。
杜晴春举起方扇,重新扬起下巴,高傲的留下最后一句话——
“这么想和这些死书一辈子相处的话,我成全你。”
第3章
阮秋色并非真的熟睡。
至少杜晴春玩弄她的发时,已经完全清醒。
她原想睁开眼,告诉主子她是醒着的,但是她的少爷在那之后碰了她的……还说了些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直觉认定那不是个“清醒”的好时刻,于是她继续闭着眼睛佯作熟睡不醒。
撇去对洛神风姿体态描述的部分,这句话是这么解释的——我深深恋慕上她的贤淑和美丽,心情既震荡且怏怏寡欢。苦无好的媒人替我传递爱慕之意,只能借以含情脉脉的眼波表达我的情意。
他这话究竟是兴之所至才吟起《洛神赋》,或是……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甄宓一样,最后从我手中溜走……
所以,他是怕她离开才引述《洛神赋》,先对她褒奖一阵,又顺口念了一段无心之言?
虽然她服侍的是一个有长眼睛的人都不会否认的刁钻主子,可在她心里从不曾说过他的任何一句是非坏话。并非习惯或是碍于他是主子的架子,不敢有怨言,而是服从他,服从他的意志和决定,就是她所受的教育,如此而已。
……除了愧对九泉之下的老爷和夫人,她并不怎么在意少爷变成一个任性霸道的人。或许嘴巴坏了点,脾气直了些,他并不会主动伤害人,唯一的缺点就是爱给她找麻烦而已。
是,只替她添麻烦。
但也无妨,十几个年头过去,她收拾麻烦的功力也是一流的。
所以她并不讨厌留下来。
阮秋色在门外的两个男人离去后才睁开眼,并没有立刻起身回到案前处理要事,反而思索起听见的对话。
温柔又充满男子气概?
平时就认为杜晴春手无缚鸡之力,她料想不到主子能够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抱起,但是乐师傅说的温柔又充满男子气概……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倒是不耐烦兼用鼻孔哼气的模样可以想见。
她想,自己势必是给少爷添麻烦了。
往常都是收拾麻烦的人,某天突然给不应该的对象添了麻烦以后,竟让她又罪恶感。
阮秋色实在难以忽略心头猛然窜起的羞愧感,比他莫名伸手探向自己左胸还要更不知所措,向来极少浮现情感的冷脸,隐约透出一丝丝的窘迫不自在,她紧紧闭上眼,逃避的心思不言而喻。
她也知道自己在意的点很奇怪,不过这种思考模式已经根深蒂固了,难以改变。
蓦地,一个细小不自然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阮秋色立刻坐起身,机伶地看向门的方向,眼神仿佛穿透过去,看到更远的地方。
她用机敏的听力继续侧耳聆听,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
当第二个诡异声响发出时,阮秋色迅雷不及掩耳地移到门边,宛若幽魂无声无息地打开门,踏出门外,关上门,离开,所有动作迅速流畅、一气呵成。
观书楼一直以来都是宵小之流觊觎的宝山。
前年的大火不但显示出在她接手管理之下,观书楼仍留有老鼠洞,任鼠辈横行,更等同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宣布观书楼是个有机可乘的宝库。
为此,她头疼了很久。
不但抓不着观书楼的纵火主嫌,连点蛛丝马迹也没有,但是,她至少懂得守株待兔的道理。
秀眸警戒地眯起,里头有着志在必得的决心,她隐没于黑夜中,朝声音的方向飞奔过去。
这次,她一定要逮到歹人,杀鸡儆猴!
仿佛一道没有主人的影子,阮秋色在月辉映照不由暗门深进书库房里。
夜视力算不上奇佳,但她借由月光很快习惯了书库房的昏暗。
此刻,她正在史料分类的书库房里。
不用蹑手蹑脚,也不用像个偷儿般探头探脑,躲藏遮掩,阮秋色大大方方地站在暗门前。
要揪出歹人,可以比对方还要偷鸡摸狗地绕到他身后,也可以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切端看能力和格调,而她向来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喜欢给歹人迎头瘪击的滋味。
看对方被她脚上的百合履给踹飞的景象,绝对能令她振奋不已。
依照这总共有三层,中央还立着通达屋梁的书柜的屋内设计,阮秋色忖度有太多可以躲人的地方,一旦离开月光所及的范围,加上巨大的书柜挡蔽,整个史料书库房就像个能让人在里头躲藏的大瓮。
要在这样的特殊建构的屋内摸黑行走并不简单,更甭提对方定是来盗书,引起碰撞是必然的,想知道对方在哪儿,只能靠听音辨位。
于是她缓下因亢奋而加快的心跳,一双锐利的眼瞬也不瞬,耳朵竖得直直的。
一时间,书库房像口铺天盖地的大锅噬了所有声音,阙寂无声。
阮秋色一点也不急,她猜想对方发出了不少声响,一定害怕会有人闻风而至,暂时会安分许多,她只需要等,很快他们发觉没有人大喊抓贼,便会沉不住气,开始寻找想要的东西。
果不其然,当极其细小的抽书声被她灵敏的耳朵捕捉,阮秋色立刻有了动作,轻盈的步子朝声音的目的地奔去。
黑暗中,她自然不比对方好,唯一的优势在于她了解书库房的设计,靠着这点再加上用手触摸确认,她飞也似的来到声响处,那里的;月光比她最先站的地方还要清楚,要想不发现都难。
“不准动!”阮秋色几乎在命令脱口而出的同时,扫出凌厉的一腿,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对方虽然察觉她的存在,却还是来不及出招,被迫往后跳开时夜行衣被她扫出的劲风给划开。
不给对方喘息的空间,阮秋色抽出向来配在腰间形状特异的长刀,正要朝对方挥去时,背脊泛起一股寒意阻止了她,没时间思考,她一只脚跨出大步,另一脚猝然收回步伐,屈膝半跪在地,上半身灵巧半旋,握着长刀的右手抬起护在面前——
“哼!”一阵刺痛从前臂传来,令她闷哼了声。
她并未料到来者并非只身一人。
冷冽的凤眸瞪着同样拿着刀子砍进自己前臂的黑衣人,眸光几不可察地闪了闪,下一瞬,握着长刀的右手一松,长刀缓缓落下,她飞快伸出左手抓住刀柄,刀锋向外,顺势推了出去。
嵌入物体的钝重感令阮秋色眼神带着自信十足的得意,她知道自己解决了最先发现的那一个黑衣入侵者。
“可恶!”砍中她右臂的黑衣人见同伴被她砍伤倒地痛苦呻吟,啐了一口,正要拔出刀子时,阮秋色动作更快,从窄袖中抽出两根尖钻,毫不留情地直取对方的心窝。
黑衣人向后退,同时拔出了砍进她手臂的刀,又朝她恫吓性地挥了一刀,这得她足尖轻点,往后闪躲,继而拔出另一把长刀,迎面劈了过去。
黑衣人以刀接了她几刀,眼看她使用左手的凌厉攻势没有稍减,刀势越发狂猛,急中生智的抓了身旁书柜上的书往她扔去。
“住手!”阮秋色果然无法对朝自己飞来的书籍视而不见,尽管右臂血流不止,她硬是忽略痛楚,伸手去接。
黑衣人见机不可失转身就跑,阮秋色没有迟疑,放下书本,急追了上去,并扬手朝黑衣人射出尖钻。
不过黑衣人显然有三两下,虽然闪得有些狼狈,终究避开她对准要害的尖钻,只受到轻微擦伤。
必须活捉!
阮秋色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太轻率杀了对方,这一次非得捉到这些跟着他们从长安到凤翔的恶徒!她甚至不顾手上深可见骨的伤,连停下来紧急包扎的时间也没有。
黑衣人在拉开一段距离后,回头射出暗器,阮秋色险险闪过,这一耽搁令双方的距离拉得更远。
砰!
另一头传来破门的巨响,阮秋色的注意力被引开了,跑在前头的黑衣人乘机拿起摆在旁边的垫脚凳朝她扔去。
阮秋色不愿放过任何可以逮人的机会,眼看情势即将失控,张口发出了亮的哨音,长而短促,是通知护院前来救援的暗号。
此时此刻,她已顾不得打草惊蛇了。
部分训练有素的护院在她所能容忍的时间内赶到,另一部分已经在歹人破门而出时追了过去。
“往哪儿去了?”阮秋色知道自己无须出马,于是停下来,问着赶到的护院。
“南边。”护院之一回答,“阮总管,请立即处理你的伤势。”
阮秋色没有拒绝,了解护院说的是对的,偏偏她现在需要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来平静心神。
不可否认的,一整个晚上,她对自己已经失望透顶。
先是给少爷添了麻烦,再者又没亲手抓到犯人,她实在无法无动于衷,装做不在意。
今年她犯太岁吗?
开春至今不过两个多月,她怀疑自己是在累积二十几年来没机会累积的过错——
阮秋色点了穴道止血,走到一旁静静看着半夜被吵醒的书童们整理因追逐打斗而被弄乱的书库房,压着伤口的手不自觉出力,强烈的挫折感使她眉间凝着烦闷。
“为什么这么吵?”
书库房另一头隐约传来杜晴春的质问声,她的心一突,顿时忘了冷静,拔高了声音,急切道:“请少爷回房去!”
这话出于她的担心,偏偏刺激了向来喜欢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和她作对的杜晴春。
“何时轮到你这个奴才用这种语气和……”话说到一半,刚进入阮秋色视线范围的他,猝不及防地昏厥过去。
“少爷!”阮秋色不敢动,忧心忡忡地望着杜晴春,还好一旁的护卫早有准备,及时接住了他。
她的少爷除了害怕黑暗,也畏惧血的味道,那会令他做恶梦,所以她才要他不要过来的。
阮秋色无奈又担心地看向闻声又折回来采看情况的主子,在对上扛着他的护院时,眼神已经恢复冷淡,不苟言笑地吩咐:“送少爷回房。”
“少爷已经昏了,还需要替他点灯吗?”护院问。
杜晴春的房间,越是夜晚越不能熄灯,这在杜家不是秘密。
“隐冬会照顾少爷。”阮秋色始终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不靠近。
即使杜晴春已经昏迷不醒,她仍是不愿自己一身腥咸的血味影响到他分毫。
“是。”护院也清楚该快点把主子带离阮秋色身边。
阮秋色挫败地望着护院把杜晴春送出书库房,痛恨因为自己的关系而伤害他,且完全帮不上忙,这违背了她身为总管的使命和责任!
“阮总管,没有书籍遗失。”书童将清点结果回报给她。
阮秋色僵硬颔首,心里还有自责着,瞥见几名书童整理了一叠书册准备带出书库房,分神问:“那些书怎么了?”
“那些书上染了血,奴才想应该送过去给乐师傅看看怎么处理。”书童没有说出是谁的血,毕竟事实摆在眼前。
喔,不,另一个黑衣人也被她给砍伤,不一定是她的血。
“交给我吧。”
书童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手上的伤,不确定是该不该照做。
“还是由奴才送去,阮总管先行包扎伤口较妥当。”
“不,把那些书送到我房里。”阮秋色解释,随后又补了一句:“顺便拿些檀香来。”
书童虽觉怪异,还是应声去办。
阮秋色又在书库房里停留一段时间,等到书童整理好书库房,所有人都揉着眼离去,她从里头锁上门时,忽然意识到每间书库房都是由内上锁,某种不协调的感觉使得她的思绪飞快转了起来。
史料库书房离小书房较近,但名人录的书库房更近,所以她是在确认声音由史料书库房传出后,才从暗门进来的……那时候书库房的门是开的吗?
阮秋色绞尽脑汁搜索记忆的片段。
她肯定自己在书库房外确认过声响,那个时候……对了!没错!书库房的房门没开!
那么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包含今晚在内,最近三次的夜盗侵袭:第一次没能进入五大书库房的任何一间便被护院察觉;第二次则是十天前她和少爷被困在书堆的那次,他们被护院救出来后,护院告诉她并无可疑人物的踪迹,她虽觉得怀疑,但也没去细想,可今夜的第三次,她才看清了这个大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