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是哀钟吗?
新婚的第二日,便碰到如此大丧之事,她在乔家的日子,注定有一个艰难的开端。
娶她当乔家的儿媳,本是打算冲喜,谁知,进门的第二天乔老爷便去世了,在众人的眼中,她该成灾星了吧?
此刻,穿着一身缟素,坐在一群媳妇中间,尹素问微微低着头,不知因为愧疚还是自卑。
她只觉得,四周的气氛有些奇怪,按说,今日正是忙于操办丧事的关口,但乔家的媳妇们却并不着急,只是气定神闲地聚在一起,彷佛要讨论一件比公公去世更重要的大事。
从她左边数起,依次排开,分别是二少奶奶刘佩兰,三少奶奶董家莹,四少奶奶第一春,皆清一色白孝打扮,不过,从那衣着细节却可见各人品格家势不相同。
“大少爷来了。”忽然丫鬟自屋外高声道,众媳妇一同起身,看着乔子业掀开帘子缓步迈进来。
“几位弟妹,不知特意唤我来,所为何事?”他淡淡的目光掠过屋内,彷佛在尹素问脸上略有停留,但很快便移开,像水滴滑过光洁的大石。
虽然知道,在这府里难免会时常与他碰面,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她此刻却仍止不住心颤,双颊倏地涨红。
“今儿个聚在这里,是我的主意,”三少奶奶董家莹开口说,“二嫂、四弟妹和五弟妹都是我拉来的。不过我想,就算不是我领头,她们迟早也会跟你挑明。”
到底怎么了?尹素问胡里胡涂的,感到自己卷入一场事不关己的纠纷。
“三弟妹指的是选内当家一事吧?”乔子业微微一笑,聪明绝顶,一猜即中。
“没错,”董家莹点头,“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这内当家的位置,本该是大嫂的。可惜大哥你尚未成婚,所以位置就该往下挪了。”
“三弟妹,爹爹头七未过,尸骨未寒,娘亲也还在堂,你现在提这个,是否不妥?”乔子业剑眉一挑。
“就因为头七未过,府里无人管治,迎宾送客、差遣下人,皆不得章法,我这才着急啊!”她理直气壮地道,“娘亲因为爹爹病故,伤心不已,已经卧床不起,府里本应由她主事,这一来,倒不知该如何了。”
“三嫂说得没错,”四少奶奶第一春附和开口,“我也认为,是该找个人出来暂时挑起这内当家的担子,好歹应了这个急。等头七过了,爹爹入土为安,若要换人,再从长计议。”
“二弟妹,你也这么认为吗?”乔子业转向一直缄默的刘佩兰。
“虽然有些对娘亲不敬,但毕竟是为了应急。”她颔首。
尹素问终于明白了。弄了半天,是在争内当家之位啊看来这乔府表面一团和气,实则勾心斗角,几个少奶奶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面善心狠,公公才死,就想夺婆婆的地位。
“原来,几位弟妹是商量过了,”乔子业冷笑,“好吧,我若执意反对,岂不成耽误亡父丧礼的罪人了?几位弟妹倒是说说,这内当家的人选,该挑谁?”
“按理,二嫂在我前头,应该是她来当家。”董家莹连忙道,“不过,二嫂向来文弱,又是大家闺秀,这等管事的活,又累又得罪人,恐怕会难为了她。四弟妹嘛,自幼在梨园行长大,豆字不识,帐目不懂,恐怕也不适合……”
“三嫂,你索性说自己最合适不就得了?”第一春嘲讽回去。
“不是我毛遂自荐,我嘛,也算是商贾之女,娘家虽然比不得这里,但算帐管事也学过一些,大概可以应急。”她自信地说。
“三弟妹是有些能耐,”刘佩兰语气虽然温婉,却句句似针扎,“不过亲家这些年来,与咱们的铺号处处争抢生意,只怕三弟妹当了家,这府里会多了什么,或者少了什么。”
“二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董家莹勃然大怒,突地站起,“怕我偷东西去贴补娘家吗?我娘家就算再穷,好歹也是替宫里置办奇货的,哪里缺这点东西”
“话不能这么说,前儿一盆玉珊瑚不就莫名其妙地没了?”第一春紧随着道。
“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董家莹二话不说立即扑过去,几乎要跟她扭打起来。
眼见这屋里乱烘烘的,尹素问的心思却忽然飘到很远的地方,彷佛这一切与她没什么关系,她不过一缕游魂,偶然路过这里,看到了可笑的一幕。
她的思绪好似可以随时离开,回到从前,不知为何,又想到那个暮霭沉沉的傍晚,与乔子业的第一次相识。
那时的他,与此刻截然不同,完全不似这等贵公子的打扮,也没有这样阴冷的眼神,他只是一个普通和蔼的少年。
本来阴霾的傍晚,却因为他的笑容变得明亮,彷佛有阳光刺破乌云直照下来,让她永久难忘。
她和他的故事里,到底哪儿出了错?或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坎坷?为何,会走到这副境地……
“都别争了!?”这时,她听见乔子业喝斥,“几位弟妹,打打闹闹的,成何体统?让下人看笑话!”
“大哥,一切由你作主。”董家莹抚了抚凌乱的头发,没好气地道:“你说,事到如今,该怎么办吧?”
“以我看,由谁当家,都欠妥当。”他意味深长地答,“不如,几位弟妹暂时共同管理内务如何?待治丧暂告段落,一切平静了,再从中挑个最能干的当家。”
“这个主意不错。”刘佩兰心平气和地赞成,“看来,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董家莹与第一春皆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我看这样吧,”她继续道:“三弟妹负责管理家中诸物发放,四弟妹负责接待各方吊唁来客,我嘛,就来派遣下人好了。”
“如此各司其职,倒是不错。”乔子业嘴角忽然挑起了一抹诡谲的浅笑,“不过,诸位似乎忘了一个人。”
三位少奶奶皆一怔,不解地看着他。
“五弟妹难道不必参与吗?”他的目光终于停在尹素问脸上,“都是乔家的媳妇,哪能关键时刻袖手旁观?”
他……在跟她说话吗?
为什么?她感到这并非一个友善的提问,而是故意的设计陷害,分明不想让她安身,要将她拖入万丈深渊,燃起无烟战火。
果然,她感到几个女人的目光,似冷箭一般射向她,避之不及。
第2章(1)
“三房一定恨死咱们了,”小盈接过库房的钥匙,有几分得意,又故作感慨,“就连伺候三少奶奶的丫鬟,今天都不跟我说话了。”
“丫鬟?”尹素问一怔,“这关丫鬟什么事?”
“少奶奶不明白吗?这家,迟早是要分的,到时候三房那边的人,等于就跟咱们是两家人了!三房若不得志,她们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我不过是暂时代管库房而已,”尹素问只觉得小盈的形容夸张,“三嫂管着帐呢,怎么算『不得志』呢?”
“这账本和库房,原本是连在一块儿的,若没有我们,三少奶奶可以完全只手遮天,为所欲为。现下要取什么东西,还得经过咱们的眼皮底下,还不算削了她的权?”小盈笑道。
“三嫂家那么有钱,我觉得不至于像二嫂说的那样……”尹素问沉吟。
“董家这些年不如从前了,生意被咱们抢了许多,三少奶奶虽然不必用东西贴补娘家,却可以是别的。”
“别的?”
“对啊,比如上次宫里差咱们做的玉珊瑚摆件,结果被董家抢先把图样呈了上去,好端端的美差事就归他们了。那样品摆在库房里,也只有三少奶奶经手过,后来不翼而飞,怨不得别人怀疑她。”
原来如此,呵,她真的见识太少,以为偷窃只是偷东西而已,谁知道,却可以如此巧妙。
“其实我并不想干这份差事!?”尹素问轻叹了句,“得罪人不说,自个儿也操心。我倒愿意落得清闲。”
眼见那天三房少奶奶明争暗斗,水火不容,她就知道这个所谓的“内当家”宝座比皇位还难缠。嫁进乔府,不过是为了替哥嫂还债,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如今,过上这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她已经很满足了……
偏偏乔子业,不让她安生!
“少奶奶,话不能这样说。”小盈一脸神秘道:“五少爷年纪还小,若等他尚未成年便已分家,咱们的那份肯定最少。你不为他,也该为自己日后多加打算,攒点私房钱为好。”
“这话一点也没错!?”
忽然,有人推开库房沉重的大门,幽暗的空间骤然投入一缕亮光。
尹素问愕然转身,却见熟悉的修长身影立在门坎处,俊颜背着光,表情不明,似乎又在讽笑。
这几日,他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在她与人说话、独自发呆的时候,冷不防出现在她面前,吓了她好大一跳。
他故意的吧?故意让她一次又一次痛苦。
真的很后悔嫁入乔家,不仅要尝尽内疚与悔恨,还要每天面对难堪,恐怕这辈子也无法再像从前那般逍遥……
“大少爷!”小盈连忙迎上前去,垂眸而拜,呼吸变得急促,像很怕他似的。
据她这几日观察,这府里的人,没有不怕他的。
“给吊唁宾客的回礼都准备好了吗?”乔子业踱到她俩面前,目光冷冷地问。
“回爷的话,已经备好了。”小盈急忙代答。
“在哪儿呢?”
“早上小厮们抬进来,少奶奶怕弄坏了,搁在阁楼上呢。”她指了指上边。
“都是些什么?”
“给男宾的,是虎眼石腰佩。给女宾的,是红玛瑙手串。两者皆为辟邪趋吉之物。”
“拿两样下来让我瞧瞧成色。”乔子业命令的口吻。
“是,奴婢这就去……”
小盈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大少爷决然道:“不,让少奶奶亲自去。”
什么?她?尹素问难以置信地抬眸。
呵,没错,折磨她的时间又到了,这一回,别出心裁,把她当丫鬟使唤。在这府里,在他面前,她完全没尊严、没地位,动不动就被给脸色、发号令。
“这……”小盈错愕,“本是奴婢该干的活……况且,少奶奶她脚小,行动不便,这阁楼又这么高……”
“我看你们少奶奶健步如飞,爬个阁楼小意思,”乔子业刁难着,“听说尹家一向贫贱,少奶奶从前还上山拾过柴?”
他觉得这样很好玩吗?奚落她的家境,揭露她的过去,一切,只是为了让她心里更难受……
“小盈,你一边站着吧,别多话。”她低哑地开口,“我亲自去取便是。”
对,不过爬个阁楼而已,的确小意思,只要他能饶了她,就算让她翻山越岭,废掉双足,她也甘愿……
心下如此想着,提起裙子,摇晃而上,厚实的木梯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声响,听起来非常惊险。
太胆小了吧?为何胸中一阵狂跳不止?难道还真怕登高不成?
乔家的木梯皆用上等沉木打造,应该不会有损坏的危险,她这是在怕什么?
难道,并非害怕,只是乍然见到他,心神不定而已……
思忖中,忽然脚下一空,仿佛忽然踏进了坑洞,失去平衡,她“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骤然从高空坠落,像折翼的鸟儿。
说时迟,那时快,乔子业一个箭步上前,不偏不倚,将她稳稳接住,待她回过神来,整个人已在他结实的臂弯里。
“素问,”这一刻,他似乎忘了奚落,眼里满是关怀与焦急,“你没事吧?”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木梯断了?是他救了她吗?
怔愣过后,她才发觉疼,低头一看,却见脚踝顿时红肿了一大块,应该就是方才扭到的。
还以为,他早就恨死她了,巴不得她摔得粉身碎骨,但到关键时刻,他的眸中仍有不舍……
原来,牵绊两人的红线,依旧没断。
“这梯子怎么回事?”乔子业低吼,仿佛比他自己摔伤还动怒。
“回爷的话……”小盈战战兢兢上前,“奴婢也觉得奇怪,表面上看,的确好端端的……”
“我记得上个月这库房才整修过,怎么会出意外?”他蹙紧眉问。
“爷,这木梯……”小盈凑近仔细一看,大惊失色,“像是……被人故意割断的。”
“什么人这么大胆!”他一怔,眼里霎时喷火,“这到底是要害谁?”
“府里都知道今天咱们少奶奶会来这儿清点东西,”她小心翼翼地答道,“大概,是恨咱们的人吧……”
这话意有所指,再明显不过。
乔子业脸上的表情仿佛挣扎了很久,才勉强控制住,恢复镇定自若。
“你去把李太医请来,”他吩咐道:“悄悄去,别惊动旁人,也别用府里的马车,银子从我这儿支。”
“奴婢明白。”小盈点头,仿佛早已训练有素,无需多言便深解其意,转身匆匆推门而出。
尹素问迷惑地看着眼前一切,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梯子会断?为什么有人故意作祟?为什么她的脚伤要瞒着别人?
她真的太无知了,连个丫环也比不过。
“摔疼了吗?”乔子业蹲下来,自然而然握住她的脚踝,轻揉起来。
这一刻,她仿佛产生了幻觉,似乎一切怨恨与误会都不曾发生,一如当初,他们初遇时的情景……
她记得,那一年她只有十六岁,嫂嫂让她到山中拾些干柴添补家用,她独自前往,一直忙到日暮,山路曲折,不慎扭到了足踝。
她坐在一块岩石边,久久站不起身子,眼见太阳渐渐沉下去,四周迷雾扩散,朦胧中,她看到一只野狗的影子。
哪儿来的狗呢?
她怔了一怔,才猛然醒悟。不是狗,是狼!那双随着日落越发炯亮的眼睛,让她心底微颤,弥漫无比恐惧。
如果换了平常,她可以转身逃走,然而,此刻动弹不得,再这样下去,岂不就沦为野兽的晚餐?
野狼缓缓向她靠近,迷雾中,她发现不只一匹的影子,至少四五成群,发出凄冷鸣叫,而且身形瘦削,显然已饿了多日。
当时,她几乎能想象身体被它们吞噬只剩骸骨的恐怖情景……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团火球从天而降。
暮色之中,明亮的火球就像一道流星,在她面前绽开炫目的花朵,饥饿的野狼顿时吓得四处溃逃,一瞬间便不见踪影。
她不知道这火球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上苍派来的使者,救她于危难之中?
很快,她便明白了。因为,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他,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只知道他是自己那天起便认识的朋友,一向穿着粗布短衫、有着明亮笑容的少年。
曾经,她以为他只是附近的猎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