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皱眉吗?”忽然,一个声音自帘后响起,“皱眉会让你变老。”
尹素问一怔,难以置信地倏忽起身,杏眼圆睁,努力分辨眼前是否南柯一梦。
她看见,乔子业笑盈盈地踱进来,端着只浴足盆子,热气氤氲。
“我一定是在做梦……”她喃喃地道,“才坐下,居然就睡着了,可见我真是累了。”
“一梦便梦见了我?”他莞尔一笑,“可见,你时时刻刻在念着我。”
他俯身,将在、浴足盆子搁在地上,轻揽她的双脚,将脚儿置入盆中。
尹素问只觉得一股暖流自脚心升起,说不出的舒坦。
是梦,一定是梦……否则,不会这样心怡畅快,要知道,现实中,上苍总不想让她安身。
“你为何不辞而别?”乔子业责问她。
“不想连累了你。”既然是梦,她就可以诚实地回答,“乔府最近诡异的事情太多,我怕再待下去,下一个祸及的,就是你……”
“可你是否想过,抛下我独自一人,比杀了我更加难受!”他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神直达她心尖。
“子业……”她很想抚摸他的脸庞,却害怕轻轻碰触,那俊颜会像流云一般散开,因为,这是梦。
“以后不要再擅自离开了!”他低哑道:“上次,你背着我嫁给别人;这次,你背着我逃离京城……假如还有下次,我绝对、绝对,不会再原谅你!”
“子业……”尹素问如同大梦初醒,“真是你?”
“呵,你以为呢?”他一把握住她玉手,搁在自己心口上,“摸摸,热的。”
天啊,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就算小盈透露了她的行踪,他也不可能神速至此,比她还早到柳州吧?
“自从我爱上了一个叫尹素问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乔子业缓缓道:“假如,她有哪一天消失不见,我会不知道吗?我会不去打听吗?你以为我会坐视不理?”
她垂眸,忽然哽咽。
“你离京的当晚,我便从小盈那儿问出了你的去向,立刻快马轻骑至此,居然比你还早到一日。”他笑了。
“你随我到这儿来了,乔家……乔家怎么办?”她担忧问。
“什么怎么办?”他故作不懂。
“当家的走了,难道不会内哄吗?”
“哼,乱了才好!我从没把他们当亲人看。”乔子业不以为意,“反正此次离京,我已取足银两,够我们在南方起家,何必再去管乔家的生死?”
“你是说……要跟我在此一辈子,不回去了?”尹素问愕然。
“对。”他轻抚她的发丝,说:“还记得吗?江南,不下雪的地方。这里,就是。”
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他几乎是在顷刻之间,想也没想,便抛下了所有的一切跟随她至此,难道,她还能拒绝吗?
她自问是一个狠心的人,但若拒绝,那便不是狠心,而是不知好歹了。
上苍或许会宽恕一个狠心的人,但不会宽恕一个不知好歹、自作自受的人。
她该珍惜,这份意外的惊喜。
偎在乔子业肩头,她沉默地微笑,像憔悴的花朵沾了露水,终于绽放容颜。
江南,不下雪的地方……这个久违的誓言,她从没想过,居然有一天,真能实现。
一大早,眼睛还没睁开,尹素问便闻到一股热腾腾的诱人香气,弄得她饥肠辘辘。肚子直叫。
她推开窗子,看到花园里的柳林边,他正蹲在土丘处,不知烤着什么。
还没梳妆,她任由一把长发倾泻而下,披着晨衣,缓缓向园中踱去。在他面前,她不在乎自己睡眼惺忪、懒洋洋的模样,完全可以轻松自在。
“醒了?”乔子业瞧也没瞧,便知是她,目光仍旧注视手中枝柴,把一个个炭黑的东西在火上翻烤。
“你在干什么?烤地瓜吗?”尹素问不禁好奇地张望。
“不是地瓜,允许你再猜一次。”他莞尔。
“哈,我知道了,是山药!”她识得那香味。
“咱们以前还在山里常吃的,”乔子业笑道:“那时候,你总这么叫我。”
“你自己说的,小名叫山药,怎能怪我呢?”她蹲下来与他一起扇风助火,“怎么忽然想起来烤这个?”
“昨天在市集上瞧见,我便买了些。”他忽然感慨,“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怀念……”
尹素问亦有同感。那些艰辛的少年往事,留存在回忆里,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苦涩!山珍海鲜倒不稀罕,见了这样的野味反而亲切。
说真的,她很喜欢如今在柳州的生活,虽然没有朱门富贵,却也算丰衣足食,关键在于平静而舒心,能与他在一起……
“子业,你打算做什么买卖啊?”离开了乔家现成的商铺,她很想知道,他计划以何为生。
“你知道柳州盛产什么吗?”他神秘一笑。
尹素问摇头,表示不知。
“棺材。”他即刻解答。
“棺……材?”这个答案让她大吃一惊。
“柳州产木,所制棺材天下无双,就连宫里的嫔妃去世,也是用柳州棺木。当年,乔家就是靠这买卖发达的。”他缓缓解说。
“怪不得你最近早出晚归,是在忙这件事吧?”她恍然大悟。
“我把一切都打探好了,只等商铺落成,即可开张。”他忽然抬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眼神看她,“再择个良辰吉日,把咱们的事给办了。”
“什……什么事啊?”尹素问双颊一红,故作不懂。
“你说呢?”他哈哈大笑,“难道你想一辈子当尼姑,还是想让我当和尚?”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羞怯地起身,扭头想跑,却差点儿撞上迎面而来的老管家。
“少奶奶,当心啊,”老管家连忙一喊,“这刚煎融的冰糖浆,很烫的。”
“冰糖浆?”尹素问一怔,“做什么用的?”
“山药烤好了,剥了皮,在冰糖浆里打个滚儿,味道更好!”乔子业亲手将这熟热的野味掰成小块泡入碗中,没一会儿,便制成理想美食,递到她面前,“快,趁热吃,凉了会硬。”
她拗不过他,只好当着老管家的面,让他喂了一块,满脸越发绯红。
“好吃吗?”这家伙,真不知看眼色,旁若无人地与她亲密,还硬逼她回答。
“唔……”甜脆可口,果然好滋味。
“来,我帮你擦嘴!”他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掏出帕子便往她嘴上抹,让她无路可退。
“呵……”老管家在一旁笑道:“少爷与少奶奶感情真好,就像当年的老爷与夫人。”
“管家,别把我们相提并论!”他抑郁开口,“咱们没有丝毫相像。老爷与夫人相差二十岁呢,我跟素问却年貌相当。”
“少爷,您误会了!”老管家却依旧莞尔,“我说的夫人,是您的娘亲。”
“什么?”乔子业一怔,就连尹素问也不由得愕然。
“对啊,当年您的父母,曾在这老宅里住过很长一段日子。”
“怎么会?”他久久无法回神,“我的娘亲,不是一个丫环吗?”
“对,她是从小服侍老爷的丫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就像现在的您和少奶奶。”
“那你……为何唤她夫人?”乔子业的声音隐约颤抖。
“老爷在世的时候曾对我说,他眼中,只有一个夫人,就是你的母亲。”老管家忽然感慨。
“胡说、胡说!”他不住摇头,“既然他这么在乎我娘,为何要将她赶走,另取他人?”
“当年老太爷硬要让老爷娶莫家小姐,否则就夺去老爷的继承权。老爷一气之下,带着夫人来到柳州,在这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夫人高义,不忍连累老爷,独自离去。”
“我娘在外流落这么久,他是知道的,可他从来没有到寺里看过我们,一次也没有!”乔子业愤然道。
“其实是夫人不让老爷去看她,夫人执意要独自抚养你长大,老爷三天两头便会偷偷探望你们,又不敢靠近,只得站在山边,远眺你们母子……”老管家忽然有些哽咽,“送去的东西,夫人都退了回来,我好说歹说,她才留下几匹布料,给你做袄……少爷,一切是我亲眼所见,我这把年纪了,难道还会说谎吗?”
“娘她为何……为何如此?”他像被雷击中般僵立,百思不得其解。
“夫人的心思,我不明白,不过少奶奶应该能猜到。”老管家转向她,“少奶奶与夫人同为女子,同样抛弃名分地位远离乔府,这其中缘由,应该相同吧?”
尹素问涩笑,微微点头。
没错,这世上,唯有女人最懂女人!虽然与那去世的婆婆未曾谋面,但她完全可以理解她当年的种种做法。
一切,只因一个字——情。
第8章(2)
乔子业侧过身去,面对漫天飞舞的柳絮,半晌无语。从他如石一般僵硬的肩头看来,尹素问知道,他一定流泪了。
“少爷,这所老宅,就是你的出生之地。”老管家继续道。
他错愕回眸,果然,瞳中一片迷蒙。
“这宅子,别人来了,我是不让住的,只因为是少爷您,我才放心把它交出来的。因为,老爷曾说过,这里只属于你们母子。”
“别说了……”乔子业摇头,“管家,求你,不要再说了……”
再多言一句,恐怕会被人发现他心中的百转千回,他一向是那样刻意隐藏心绪的人。
“少爷,我听闻自你离京后,乔家已然大乱,虽然乔家对不住你们母子,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袖手旁观,让老爷留下的基业毁于一旦啊。”老管家终于道出初衷。
原来,他方才那一番话,是有原因的。
“管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尹素问忍不住问。
“自从少爷随少奶奶离京后,乔家无论内外都少了主事,听说二房与三房争斗得厉害,一边嚷着要分家产,一边暗地里把生意都盘给娘家,这样下去,乔家迟早要垮——”老管家深深担忧。
“我说过,这些与我无关!”乔子业狠狠打断,“既然来了柳州,我便把京城的一切都放下了。现在,我想的,只是尽早择日与尹素问成亲!”
他冷绝的脸庞,让老管家不敢再多言。可是,尹素问知道,他越是说得绝情,心里越放不下。
所谓血浓于水,任凭他对乔家有再大的怨恨,也不可能坐视不管。何况,方才那一番话,已经让他自幼根深蒂固的仇恨瓦解了许多……
她真想一辈子与他在柳州平静度日,然而,世外桃源只是奢侈的憧憬,他们注定无法脱离凡尘。
“少奶奶,有客从京城来,说是想见您。”趁着乔子业出去了,老管家悄悄对尹素问禀告。
“谁?”她一怔。
“请少奶奶随我来,一见便知。”
“管家,”尹素问忍不住道:“本来,我以为你是只一个看门护院的,没想到居然颇多心思。”
“呵,老仆我跟随老爷多年,本来的确是想当个看门护院的,图个清静……”老管家笑道:“可惜,人不找事,事却找人啊。”
“看来,我也没法清静了。”她叹了口气,“好吧,来人在哪?我去相见。”
“少奶奶这边请。”
老管家引着她,通过侧门,绕到宅边烟水湖畔,只见凉亭之中,坐着一女子身影。
尹素问大惊失色,缓缓靠近,心间怦然跳动。
“娘……”好半晌,她才微颤地道出这称呼。
乔夫人转过身来,淡淡而笑,只身前来,没有带任何仆婢。“柳州真是山明水秀之地,难怪儿媳你乐不思蜀了。”
此次前来,莫非是来兴师问罪?毕竟,子萌之死,她逃不了关系,而且,还不辞而别。
想到那日被毒死的白猫,尹素问有些畏惧。
“你别怕!”乔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上前一步,和蔼道:“我知道子萌的死,与你无关。”
“娘……”她意识到娘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你是否……发现了什么?”
“我替子萌收尸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乔夫人递过一枚戒指,“上边,刻着一朵梅花。”
尹素问顿时脸色刷白,接过那证物,久久无法回神。
“我记得这是董家送的礼物,戒指一套四个,分别刻着梅兰竹菊,当时,我把它赏赐给各房的大丫环了。”乔夫人徐徐道,“所以,若能找到这枚戒指的主人,便能找到真凶。”
“娘……这是在子萌身上发现的?”她好半晌才回了句话。
“对,他手心里握着呢。肯定是落水的时候,从那人指尖拔下来的。”乔夫人愤恨道,“戒指分发的时候,刑嬷嬷那里是做了记录的,一查便知。”
“那么,娘查过了吗?”尹素问喃喃问。
“查过了,不过那册子暂时不见,刑嬷嬷说她找着了再呈给我。”
“不必查了,想必那册子已被凶手抢先一步销毁了。”她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一把撑住石桌,“我……知道是谁的。”
“你知道?”乔夫人大为意外,“谁?快说!”
“小盈。”她吐出惊人的答案。
乔夫人亦大感不可思议。“小盈?”
“是她平日所戴,我不会记错……”尹素问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小盈是我的丫环,娘,你应该觉得就是我指使的吧?”
“我肯定不是你,你的表情骗不了人。”乔夫人深深叹息,“原来是她……为什么?”
“我也想不到……”她茫然摇头,“小盈一向善良体贴,就算、就算……”
就算想要给子业做妾,也犯不着杀子萌啊!如此诡异的转折,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丫头现在可得意了,自从你走后,二房和三房都争着要她,真不知是为什么……”乔夫人透露。
呵,这她倒可以隐约猜到原因,小盈毕竟是侍候过子业的,二房和三房大概觉得她有用武之地吧?
“小盈的事暂时不提,待回京再处置!”乔夫人继而又道:“眼下,我想要问你,真打算在柳州待一辈子?”
“娘……”尹素问垂眸,觉得眼前的她好生奇怪。儿子死了,她不急于将凶手擒捕,反而在意一个无关之人的去留?
“呵,其实,子萌并非我亲生。”乔夫人仿佛明白她的心思,答案石破天惊。
“什么?”她只觉得体力不支,无法承受这一连串的意外。
“子萌出世时,老爷都快五十了,就算有心,亦无力。”乔夫人涩笑道,“可没有子嗣,我在乔家的地位便堪忧。于是,我假装有孕,从村妇手中买来了子萌,幸好老爷不疑有他。”
这……这也太离奇了。偌大的乔家,究竟还有多少秘密?都说朱门城府深,果然没错。
“不过,亦有可能老爷早已知晓,”乔夫人幽幽道,“但他对我心存愧疚,所以一直没有揭穿,让我晚年好有个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