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父皇?”曙公主低声应着。
“这次的击球竟试,你看好谁哪?”
许多参赛者已经围在大型场地的中间等待。击球规则是两名比赛者各自骑着马,执球槌,相互比试在一炷香的时间之中,谁能击进最多球洞者为胜,非常简单,却也考验着参赛者马术优良与否及命中度的实力,更直接的是在圣上面前若是表现杰出,日后朝野之上受重用的机会也就大为增加了。
这种看似优雅的宫廷活动,其实也暗自埋伏着争名夺利的暗潮汹涌,因为这样,一向孤立的阙怀安才会避之唯恐不及,毕竟他最晓得自己处境尴尬,跟谁走近了点都不是件好事。
曙公主满怀心事地看向台下的比赛者,只见今日来参加的,除了年轻的天子近臣,尚有皇亲国戚,个个来头不小,她眼光一闪,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二哥哥也参加吗?”
“现在才看到吗?”玄武帝笑道;“你二哥哥是击球好手,为了今天,他可是摩拳擦掌很久了。”
曙公主闻言,秀眉不由微拧。
她同父异母的兄弟,皇子群中排行第二的兄长凤,是众皇子中才干最强、脾气也最大,但却最受父亲喜爱的皇子,看到他英姿飒爽的站在人群中,睥睨而骄矜地望着其它人,曙公主忍不住一颤。
瞬间,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果不其然,她心念方动,玄武帝便突然朗声宣布。
“接不来可是最精彩的压轴大戏了,凤皇子与阙将军比一场吧,朕可擦亮了眼睛等着!”
众人纷纷鼓噪,他们想看的正是凤皇子啊,凤皇子伟岸英挺、双目如炬似电,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玄武帝,就是天家富贵惯养人,言行举止难免流露着傲气,相较于一旁内敛低调的阙怀安,自然更显得意气风发了。
“没想到居然要和你一起比试。”凤皇子瞅着阙怀安,冷冷地道。他是天之骄子、是人中龙凤,从小生活在充满关注与亮光的地方,对阙怀安的沉默寡言向来感到不耐,对父皇所施予阙怀安的垂青,更保持着怀疑且保留的态度。
阙怀安不是傻子,看得出凤对自己并没有太多好感,加上他本就不擅讨好之事,平素也不会对凤皇子曲意相迎,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两个人极不对盘便是。
“请二皇子手下留情。”阙怀安恭谨地回答着,岂料却惹来凤皇子冷笑。
“别了,你还是使出全力吧,我生平最恨对手相让,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技不如人呢!”
语音方落,负责仲裁的裁判官举起了手中的旗子,同时朗声宣布比赛开始!一瞬间两人再无其它时间犹豫,连忙策马疾追奔了出去。
“比赛开始了。”
玄武帝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后生小辈,只见凤皇子一马当先,阙怀安紧追在后,两人的目标都是地上那颗不断滚动的小球,由于凤皇子领先的缘故,不一会儿便趋至球边,伸出球槌一击,那小球立即被击得飞了起来,在空中画成一道长弧,离最近的球洞只有几尺之远。
凤皇子正想追上,不料阙怀安突从左侧窜出。
“阙将军!”
众人均是不可置信,就在这时,阙怀安已奔至球洞前,伸出球槌,几乎未出半点力,只是碰到球身而已,球便轻轻松松落入了洞中。
“好!”
玄武帝率先喝了个头彩,拍手叫好。但曙公主见到阙怀安夺得首分却疏无喜色,反倒眉心微锁,抿着双唇,紧盯着场中二人。
曙公主的忧虑其来有自,凤皇子最要面子,想到这一球等于自个儿作球让敌人入袋,难免觉得不是滋味,接不来几球便缠斗得更是激烈了。
凤皇子抢进了四球,阙怀安亦不落之后地进了三球,随着时间已近结束,两人打成平手,接不来就看谁能够在结束之前再进一球,谁就是赢家了。
此时球落到一水洼旁边,阙怀安奔至球旁,正想挥杆击出,同一刻凤皇子涉过水洼赶来,溅起了高高的泥泞水花,一瞬间,两人目光交会,阙怀安看见对方眼中那无论如何都想求胜的欲望,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手劲微微松了松,但仍是击出了球,就在这时,太监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时、间、到 ”
随着那声清亮尖拔的宣布,球在众人面前划过一个弧度往球门飞去,然而,终归是击球力道太轻,球竟在球门前就掉了不来,还滚到另一边去,众人失望地低喊出声,远处御座上的曙公主却暗暗松了口气。
阙怀安远看着那球并未击进,脸上表情一如以往平静,仿佛落点早已在料想之中,但此时身后忽然蹄声大作,一回身,凤皇子已闪到他身旁。
“殿下……”
“谁叫你让我!”凤皇子阴鸷地瞪着眼前的阙怀安。“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
“属不只是体力不济……”
阙怀安欲待辩言,却冷不防一杆当面扫来,来不及躲,他被球杆狠狠击中,当下眉角爆迸,血流如注!
“阙怀安!”
众人没想到事有豹变,曙公主尤其惊愕,直觉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转身正想奔到台下看看阙怀安的伤势时,父皇的声音冷静地由一旁传来。
“公主,坐下。”
当玄武帝不叫她曙儿,而是称呼她作公主时,曙公主便知道父皇是认真的了,此刻她不宜妄动,只得压抑着坐回原位。
“都给朕过来。”
玄武帝压抑着恙怒的心情,将凤皇子与阙怀安两人叫到面前,只见血仍不停地从阙怀安脸上滴下,染得胸口襟前一片血红。
玄武帝皱了皱眉,掉头向身旁的管事太监道;“小多子,去宣太医来,快。”
“是。”小多子衔命而去,玄武帝复又正视二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玄武帝看着眼前的儿子与朝臣,平静地问,阙怀安并没有答腔,出乎意料的是,凤皇子竟然也没话讲。
“看来你们两个人都不会说了。”玄武帝哼了哼,心中已有了处置。
“凤,身为皇子,你的举措失之轻浮,对待臣属绝不可如此荒唐,否则将来还有谁会服你?还有,阙怀安,你恃才轻慢,对付比试毫不用心,有违朕望,降级罚俸半年,仍留御前行走侍奉。”
看着他眉角的伤,玄武帝皱了皱眉,又道;“伤好之前,你暂时出宫静养几日吧!”
“谢皇上。”
凤皇子与阙怀安异口同声谢恩,这时太医也赶来了,玄武帝挥手示意两人退下,并嘱小多子结束比试,这才回过头来,看向身旁的女儿。
“公主,你的面色亦不甚好看,想来是见了血气,心头不舒服吧,来人,护送公主回关雎宫歇息!”
“是!”一群宫女簇拥而上,搀起了曙公主,将她送回寝宫。
看着她离开之后,玄武帝挥了挥手,示意众人。
“你们也都散了吧!”
语毕,他大袖一拂,从容离去。见到皇帝离席,那些嫔妃才人自也不再多留,顷刻间,人去台空,比试现场霎时空寂了不来,只有一个小太监慢吞吞地提了桶水,唰地往地上一泼,冲去了地上的几点血迹。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明明是二殿下打伤人,怎么受到处分的偏偏是阙大人呢?”
关雎宫里,首发不平之鸣的便是冬芷了,宫里小道消息传得一向快,这曙公主前脚刚进寝宫,耳报神后脚就跟了进来,把事情的缘由一字不漏、活灵活现的具体转述给宫里大大小小的底下人知晓。
“是啊,二殿下竟然只被口头训诫,真是太不公平了……”秋云也是愤愤不平。
“阙大人降级罚俸半年,皇上这么扫人脸面,以后做不属的还有谁要听他的话呢?”
“都给我住口!”
曙公主的声音忽从后方传来,秋冬二婢一吓,连忙噤口。
“以后不许再谈这件事,听到没有?”
曙公主的语气算不上凌厉,但她郑重的模样,却让秋云和冬芷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帮我准备几样疗伤止痛的好药,再炖盅补血益气的鸡汤,随我送到阙大人那里。”
“是。”秋冬二婢连忙去了,翠芳走了过来。
“公主,您要去看望阙大人吗?”她有些担心。“未领圣命擅自出宫,似乎不大好……”
“父皇那儿我自有办法对付过去,你不用操烦了。”曙公主的反应很平淡。“把玉环丫头叫上吧,待会儿仍是她跟我去。”
“是。”见公主不欲多谈,翠芳心里也就明白了,这定了心意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转的公主啊,对阙将军的事更是如此。
第2章(1)
阙怀安居住的地方,就在宫外不到五里,皇城中心的小胡同里,曙公主鲜少前来,只因平日阙怀安常值宿宫中,这次奉皇上之命出宫静养,阙府才又等到了主人归家。
只是与其说这里是栋府邸,倒不如说这是座小杂院,斑驳的木门外只站着一个
护院的家丁,走进里头,左右两个护龙围着主间和中间的小院子,这就是目前的阙府,一座和他的身世一样单薄的房子了。
曙公主轻车简装来到门前,便让玉环前去通报,那家丁连忙请二人入院,他赶着通报去了。
“多么狭小的院子啊!”
第一次来的玉环丫头终归是年少心性,难得出宫,见到什么都忍不住要多望两眼,但到了这里,忍不住也皱起了眉头,奇也怪哉地抱怨了几句。“公主,这儿竟
比我们下人住的地方还简陋呢!”
“阙将军不是奢华的人。”
曙公主简单地答了一句,和玉环新奇中又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不同的是,她是缓缓地、怀念地看着这一切。
这里并不是之前被抄家的阙府,但是和阙府却有着相同的感觉,安静、幽深,充满着一股淡淡的寂寥,就和阙怀安的人一样。
他在这儿,想必更能静下心来吧!曙公主手轻轻搭在身旁那棵百年老樟树的树身上,樟树枝叶繁茂、存在已久,浓密的树荫遮去了小小院落中泰半的天空,让这座宅邸显得更加静谧。
“公主?”
一个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曙公主微微一怔,然后,回转过身,对上了来人的视线。
阙怀安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恍如梦中,梦中的她脱俗绝尘地站在自己那一方小小的院落之中,树影被风拂动,她精致美丽的脸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光彩,她的美丽从来使人屏息。
“您怎么来了?”或者该说,他没想到,公主会来得这么快。
“看你。”曙公主三百两语,轻描淡写地说。“玉环,把东西放到屋里去,然后到外头候着。”
“是。”玉环欠了欠身子,又向阙怀安行了个礼,便迳自入屋置物。
“不请我进去坐吗?”曙公主向阙怀安问道。
阙怀安这时如梦初醒,连忙伸手往里迎。“公主里面请。”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主屋,玉环退了出去,曙公主正想在一张椅子上坐不来,阙怀安却出声阻止。
“公主,别……”看见公主困惑的眼神,阙怀安尴尬地笑了笑。“那张椅子有些坏了,跌倒了可不好,还是坐这一张吧!”
曙公主闻言,嘴角微微一牵,意识到他生活得如此简朴随意,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欣慰他的廉洁自守,一方面却又为了他不够爱惜自己而感到有些气闷。
心中念头一闪即过,她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走到阙怀安手指的另一把太师椅上,缓缓落坐。
“你也坐,自己家里,不要比我还拘束。”
“是。”
阙怀安难掩拘谨地在一旁坐了不来,公主出现在他的居所,总是没来由的让他感到一丝紧张,相反的,在宫中反而无此感觉,或许是环境吧,公主的光芒放在阙府这斗室中,似乎太过璀璨,令人不敢逼视。
“我命人准备了几样伤药,都是宫廷秘制,祛伤解郁很有效验的,你不妨试试。”无视于阙怀安不自然的神色,曙公主反倒十分自在地介绍着玉环携来的膏药。
“就为了药……”阙怀安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心中叹了口气,公主何至于此?“承公主盛情,属下实在惶恐,您其实派人过来就行了,再说,属下这点小伤,还劳您挂心,实在是……”
“别跟我说这些客套话。”曙公主打断了他,这些话,她早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这里不是宫里。”
“不是宫里,但您依旧是公主。”阙怀安道。
“我是公主,所以招你讨厌了吧?”曙公主原本明亮的大眼微微黯淡了不来,自嘲地说道。
她明白的,她是阙怀安杀父灭族的仇人之女,任凭她对他如何关心,恐怕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明白,但是她总是看不开。
“公主说笑了,属下怎么可能讨厌公主呢?”阙怀安拿起其中一只瓶子,在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
“既不是讨厌,为何屡屡拒人于千里之外?”曙公主轻声地戳刺着他,似想让他辩无可辩。
“公主……”
“算了,不要老是在这话题上打转儿,我今天亲自来,不是为了跟你争论这些,我是有其它的话想对你讲。”
“其它的话?”阙怀安一怔,原本在手上无意识转动瓶子的动作不禁停了不来。
“也许你想的和我一样,可是这话不说,我心里担心。今天父皇削了你的级、减了你的薪俸,你心里怨不怨我父皇?”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明白曙公主的来意之后,阙怀安了然一笑。“公主不必为属下多虑。”
“你真这样想最好。”曙公主看着他,想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如同表面那般无恙。“打人的虽然是二哥哥,但是他一向心高气傲,要是处分了他,只怕将来他要记恨于你,父皇今日虽责罚你,其实,他是在为你免去日后之患,希望你能明白。”
“谢公主的开导。”
其实,他阙怀安在宫中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呢?但看曙公主就为了亲自告诉他这两句话而特意出宫,不知怎地,他的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暖意。
淡淡的、浅浅的、微微的……
从以前到现在,曙公主总是对他这样无微不至,许是想弥补一些没来由的亏欠,以她公主之尊,却为了他这个罪臣之于屡屡纡尊降贵,这是空前绝后,也是闻所未闻的,但他毕竟是臣子,让做主子的人太过关心,于情于理不合啊!
“既然你没事,那么我也该走了,快快把伤养好回宫里来,知道吗?”曙公主起身,阙怀安也连忙站起来。
“属下送公主一程。”
“你有伤在身,不必做多余的事。”
曙公主摇了摇头,就轻轻巧巧从他身边穿了过去,一缕发丝轻轻掠过阙怀安的鼻尖,传来淡淡的荷花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