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娣子斟酌后问道:“北松王爷的那件事……可是令尊办的?”
冷不防提到她的父王,紫芍在一旁听得心中一紧。
“对,”穆子捷亦是一怔,“姊姊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不瞒公子说,北松王爷从前待我有恩,”柳娣子道:“此恩今生是无以为报了……我听说北松王爷的郡主可能尚在人间,还请公子代为打听一二。”
什么?紫芍大为惊愕,霎时不安起来。她还活着的这件事,为何会有他人知晓?
“元清郡主尚在人间?”穆子捷亦是震惊又意外,“不曾听闻啊,姊姊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听说没有找到郡主的尸身。”柳娣子道:“我想着,或许还有些希望。”
“不过那夜混乱得很,或许混在丫鬟里面……被火一道焚化了。”穆子捷唇间轻颤。
“不瞒公子,我与王府的管事嬷嬷相识,”柳娣子低声道:“那夜她身中一剑,奄奄一息却没有死透,第二日被抬出来,扔到乱葬岗上,我本想去寻她的尸身好好安葬,谁料竟见了她最后一面……”
怎么,这柳娣子见了董嬷嬷最后一面?紫芍鼻尖忽然一酸,强抑制住流泪的冲动。
“怎么,那位嬷嬷临终前说了什么?”穆子捷急忙问道。
“她悄悄告诉我,元清郡主从侧门逃了出去。”柳娣子道:“应该是无碍的。”
“所以……她活着?”穆子捷的眼中忽然闪现一抹难以置信的光亮,“她……真的活着?”
“北松王爷待我有恩,我当然希望郡主尚在人间。”柳娣子叹道:“只是这大半年来音讯全无,想来就算逃出王府,也凶多吉少。”
穆子捷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的胸口有隐隐的起伏,仿佛在强忍某种激动的心情。
他这样的反应让紫芍觉得有些奇怪。
终于,他开口道:“放心,若郡主还活着,我会找到她的……我一定会找她的。”
紫芍心道,是了,他曾经受过她一点小小的恩惠,自然想要报答她,不过他居然能如此感恩,倒让她始料不及。
她努力按捺自己的激动,生怕自己流露出让人怀疑的神色,然而这一刻,她其实是心怀温暖的。萍水相逢的这些陌生人,还能念着她的父王,惦着她的生死,就像冬日里升起的一把柴火,暖融融的,让她有着无限感动。
世上还是有许多善意的,毕竟好人也很多。
回程的马车上,穆子捷一路没有言语,仿佛陷在什么思绪里。
紫芍就这样在摇摇晃晃的车里,偷偷地瞧着他。
“盯着我看了这么久,可是有什么话要问?”穆子捷像多长出了一双眼睛,总能察觉到她。
“呃……”紫芍清了清嗓子,“那位柳娘子……是什么人啊?”
“你该不会以为人家是暗门子吧?”穆子捷轻笑。
他居然连她的所思所想也能料中。
方才在那所花树盛开的庭院里,她还心怀感念,觉得柳娣子和他对北松王府的关心,给了她一点温暖,现在何苦再咄咄逼人?投桃报李,她也该给他俩一些余地才是,就算他和柳娣子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瓜葛,她亦该理解。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也不知是怎么了,心里酸酸的,像吃了醋一般。
“只是觉得好奇……”紫芍咬了咬唇依旧问道。
“柳姊姊从前是梨园的名角,京中慕名者之多,数不胜数。”穆子捷道:“从前我常到她那里听曲,才渐渐熟识。这几年她嗓子不大好,不太登台了,买了那座宅院独居,不过是旧日捧场的客人前来拜访而已,没你想的那样不良。”
他还不知道这柳娣子是她父王的外室吧?这宅子还是她父王帮着买的呢,如今柳娣子却在此招待别的男人……
“表面上喝茶聊天,暗地里做些别的事,谁晓得?”紫芍道。
“就算暗地里做了别的事,大概也是出于生活所迫,”穆子捷道:“柳姊姊待我不错,其他的我也不想多问。”
“奴婢还以为……公子也爱慕这位柳娘子呢。”紫芍趁机道。
天呐,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爱打听柳娣子的事,仿佛是因穆子捷对柳娣子很上心,所以她也格外上心。
紫芍自认平素是个事不关己不开口的人,今天多管闲事,一问再问,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想多了吧,”穆子捷不由哈哈大笑,“确是有几次喝醉酒,在她宅子里过了夜,但她睡她的房,我睡我的床,没扯上半点关系。”
这小子……想不到还算清白。紫芍呶了呶嘴,“话虽如此,可若传扬出去,终究对公子的名声不好。”
“所以我今日才特地去说明白,往后不便再去拜访她了,”穆子捷道:“既然答应了娘亲要好好在宫里办差事,名声也要挽回一些,免得别人在后面闲言碎语。”
他这样许诺,让紫芍心底忽然渗出一丝欢喜,虽然她也不懂自己在瞎高兴些什么。
“可奴婢看那柳娘子,似乎对公子恋恋不舍的模样……”她嘀咕道。
“你这丫头,今天怎么像个管家婆婆?”穆子捷睨着她,“对本公子恋恋不舍的女人可多了,那又如何?”
“若有缘分,公子愿意继续与那柳娘子来往吗?”紫芍索性问到底。
“愿意啊,柳姊姊知情识趣,”穆子捷坦然道:“与我很合拍。”
“共结连理也愿意?”紫芍语意微酸。
“咦,你这丫头还挺有学问的嘛,共结连理这个词也会用?”穆子捷啧啧道:“还不如直接问我,会不会娶她。”
“少夫人的位置自然轮不到一个伶人。”紫芍避开他的目光,“奴婢只是担心……”
“担心本公子会纳她为妾?”穆子捷忍俊不禁,“她长我七、八岁,想什么呢,你这丫头!”
“真的没可能?”她一问再问。
“好吧,本公子承认,若真有机缘,娶了她也不错,”穆子捷无奈地道:“行了吗?”
她在这个问题上苦苦纠缠,让他不耐烦了吗?其实她只是不放心而已。
然而她为何会如此不放心,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或许害怕他再度放浪形骸,坏了她的复仇大计?或许只盼他珍重前途,也是为了他好?
无论如何,她只能就此打住,不便深究。
“奴婢多嘴了。”紫芍抱歉道:“公子见谅。”
“好了,不打紧,”他心不在焉地道:“当下要紧的,是想办法找到元清郡主。”
所以他方才一直思忖的,就是此事吗?元清郡主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他怎么这么在乎那个女子?
呵,那个女子……如今提到元清郡主,紫芍就觉得像在提及另一个人,像她失去记忆的前世,如此陌生。不过天地之间还有人惦记着她,倒是不幸中的唯一所幸。
只听他喃喃地道——
“她真的还活着吗?若活着,现在会在哪里呢?”
她活着,而且就在他的面前,可惜她永远也不能告诉他,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
连她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她这到底借了什么神力?是失了躯体,还是离了魂?
第七章 与人有染逼人退婚(1)
翌日,穆子捷忙着四处去打听,希望可以找到元清郡主的下落,可一如紫芍所预料的那般,他终究一无所获。
其实紫芍倒盼着他真能打听出些什么来,假如能找到她这副躯壳原本的主人,或许还能查明她离魂的原因,可惜上天连这样的机会也不给她。
这一天晚上,她像平常那般去厨房炖一锅汤,冉夫人吩咐了,要给穆子捷临睡前喝滋补身体,不料刚把汤端出来,便迎面撞到了邢嬷嬷。
说来,她已经好久没跟大房的人联系了,邢嬷嬷也一直没来找她。今天这讨债鬼忽然出现在眼前,她知道这是要遇到大麻烦了。
紫芍堆出笑脸来,问道:“嬷嬷,有事吗?”
邢嬷嬷神神秘秘的将她拉到墙角处,探头看了看四下无人,这才问道:“有些日子不见了,最近可好?”
“二公子在御书房当差当得顺利,冉夫人最近也风光,”紫芍道:“我这个做下人的,当然也过得满好的。”
“你倒自在,”邢嬷嬷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可怜我们这些在夫人跟前的人,天天挨骂。”
“夫人一时发发脾气罢了,”紫芍安抚道:“嬷嬷放心,过几天她便高兴了。大公子不是要跟熙淳郡主订亲了吗?我听闻不仅永泽王府上下,就连皇上与皇后都十分赞成呢,这门亲事十拿九稳了。”
“快别提了……”邢嬷嬷连连摇头,“夫人为了这事,气得晚膳都没吃,呼天抢地的,现在躺在榻上直抹泪。”
“怎么了?”紫芍一怔,“好端端的,出什么事了?”
“那熙淳郡主……”邢嬷嬷有些难以启齿,“据说跟王府里一位乐师有染呢。”
“啊?!”紫芍不由瞠目,“熙淳……郡主吗?”
“可不是嘛,”邢嬷嬷撇嘴,“这颜面可算丢尽了。”
“会不会是讹传?”紫芍连忙道:“熙淳郡主不至于吧?”
“夫人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邢嬷嬷瞪眼道:“今日永泽王妃请夫人过府去赏花,听说就在花园的水榭看到熙淳郡主与乐师调情……夫人当场气得差点昏过去。”
依紫芍的瞭解,熙淳断不会看上乐师那等粗贱之人,难道这是故意作戏给穆夫人看的?呵,她叫熙淳想个法子退婚,可没料到熙淳居然兵行险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至于为了这事毁了自己的名节吗?傻啊。
紫芍不由有些想笑,然而却只能装出惊讶又同情的模样,“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她故意道:“看来这亲是结不成了。”
“偏偏咱们夫人还是想结这门亲呢。”邢嬷嬷摇摇头。
什么?还不死心?紫芍皱眉,“如此品性不端,就算身为郡主,也终究非贤良之人啊,夫人为何还要执着?”
“如今朝中官宦之女,能与我们大公子匹配,又能助他平步青云的,除了熙淳郡主还有何人?夫人的意思是与永泽王妃商量,就此把婚定下,永泽王妃怕丑事传扬出去,日后肯定会更加迁就我们府上的。”
呵,看来熙淳是白折腾了,穆夫人攀龙附凤的心真是百折不挠。
“如此岂不是委屈了大公子?”紫芍打抱不平,“凭咱们大公子的英才俊伟,天底下什么样的好女子娶不到?却偏偏要为了名利毁掉此生姻缘。说实话,就算大公子不靠皇亲国戚,也定能有平步青云的一天,何必呢?”
“老身也是这么想的,”邢嬷嬷越发哀叹,“可有什么办法?夫人就像魔怔了一般,非得结这门亲。”
“出了这事,大公子还愿意?”紫芍问。
“还瞒着大公子呢,”邢嬷嬷道:“夫人的意思是和永泽王妃一道把这事给瞒下来,不让大公子知晓。”
熙淳这套戏做得还是不足够,怎么没让穆子晏亲眼撞见呢?男人最好面子,若稍有骨气,都不会忍受吧?
“紫芍,”邢嬷嬷忽然道:“夫人最近有些艰难,当初夫人把你派到冉夫人那里去,也是希望在她艰难的时候,你能帮衬帮衬。”说着,她冷不防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金锭子,直塞到紫芍的怀中。
紫芍端着盛汤碗的托盘,双手不得闲,一时没能避开。她唤道:“嬷嬷——这是何意?”
“你收着吧,”邢嬷嬷嘱咐道:“今后你那房里有什么动静,记得告诉我。”
“嬷嬷,冉夫人是个老实人,只要夫人不去打扰,她也无意与夫人作对。”紫芍劝道:“至于二公子,他只不过是想为他娘在府里争一个地位而已,只要夫人不太过轻贱他们母子,也不会有什么事。”
“老身也知道他们母子的品性,”邢嬷嬷有些无奈,“紫芍,你如今跟着他们,日子过得太平,你若不肯再帮忙,老身也能理解……”
“不不,嬷嬷,你误会了,”紫芍道:“我没说不愿意帮忙,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一定会来告诉嬷嬷的,可是现在真的很太平。”她不能一口回拒邢嬷嬷,好歹要在大房那里留一手,以备不时之需。
只不过她说这话的瞬间,心中涌起愧意,仿佛背叛了穆子捷。如今他这般信任自己,凡事与她风雨同舟,她还在背后时时捣鬼,总觉得对不起他。
“那就好。”邢嬷嬷道:“今日老身对你说的话,断不能走露半点风声。”
“嬷嬷放心,”紫芍应下,“奴婢能对谁说去?无论对谁说,也阻止不了夫人要结这门亲,不是吗?”
“也是。”邢嬷嬷点点头,“就算你去告诉二公子和冉夫人,这亲还是结定了。而若谁传扬出去,玷污了熙淳郡主的名声,想来永泽王府的人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所以嬷嬷还在担心什么呢?”紫芍微微而笑,“汤要凉了,我得回房去了。”
既然她答应了熙淳要帮忙想办法,她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熙淳这丫头看着精明,行事却常常犯蠢,看来是她亲自推波助澜一番的时候了……
转眼到了春夏之交的雨季,即使不下雨也是雾茫茫的。难得寻了一个阳光和暖的日子,紫芍建议穆子捷邀穆子晏一道去京郊泛舟。
因为是雨季,京郊的河涨了不少,游船四处可见,倒比冬天干涸的时候热闹了许多。而且难得放晴,不少前来踏青的人纷纷在河堤上放起风筝。看着绿柳垂丝,孩童穿梭其中,奔跑嬉戏,倒是一派欢畅的景象。
“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穆子晏站在船头上,忍不住吟诵道:“暮春三月草,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大哥好诗兴!”穆子捷在船舱中一边饮酒,一边笑道:“可惜弟弟我才学不精,不能陪大哥联诗作对。”
“子捷,你莫要谦虚。”穆子晏看着他,“我知道你也是读过些书的。”
“我那点墨水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大哥相比。”他道:“描写春日的诗句我恐怕只喜欢这句——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换钱再买杏花酒,复坐花前一醉休。”
“这是哪朝哪代的诗句?”穆子晏蹙眉,而后笑道:“想必又是你自己在杜撰。”
“不记得了,大概是梦里捡到的诗。”穆子捷哈哈大笑。
“子捷,”穆子晏忽然有些感慨,“这些年来,我们兄弟很少这般一同出来游玩,我军中事忙,你又不常在家,其实哥哥只盼母亲们之间的嫌隙,不要影响了你我才好。”
“大哥……”穆子捷一怔,随即颔首道:“这次弟弟到宫里当差,也不是存心抢大哥的风头,只是父亲一直盼我能有个正经事做,我也不想再不务正业了,还望大哥不要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