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院内,当孟弱再次醒来时,慕容犷还在大吼大叫。
“什么叫还得养着?孤要的是你们速速开出能医治的方子,不是叫你们一个个来背养生经给孤听的!”
“她通身上下没几两肉,孤就不信用千年灵芝百年人参强灌下去还治不好病!”
“孤不管,孤已经允了她不死,她就不能死给孤看!”
她虚弱得几乎没有力气睁开眼,可还是忍不住撑着最后一分力气翻了个白眼。
这人当了两辈子的皇帝,还不知道病人得静养吗?
孟弱喘了口气,勉强侧过头去,对着那个暴跳如雷的高大身影轻唤道:“大君您喝口水吧?”
都吼半天了,口不干吗?
压抑沉重的殿中气氛霎时一变——
众太医和宫人们简直要喜极而泣。
“你,终于醒了?”慕容犷旋风般扑向床榻,漂亮的黑眸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低沉嗓音里有着莫名的酸涩,大掌紧紧贴在她额上。“现在觉得怎么样?胸口还疼吗?还会晕吗?”
她脑子有一刹那的空白,不敢置信地愣愣望着他眼中急切的忧色和温柔。
不不不,她是眼花了。
慕容犷只会对崔丽华关怀备至、温柔如水,崔丽华才是他的命,而他却只会要她的命!
“臣妾没事了。”她死命咽下喉头忽然哽住的灼热硬团,强展笑颜,弱弱地道,“大君,对不住,是臣妾令您操心了。”
他深深凝视着她,好似怕她下一瞬就会断气般,直待过了半晌才缓慢地舒了口气,却随即僵住——
娘的,他刚刚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不过是个陈国进献的小小美人,死便死了,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兴师动众急怒攻心的?
“孤操哪门子的心?孤只是怕你进宫没多久就死了瘫了,给孤宫里添晦气。”
他忽然变脸,别扭地重重哼了声,不忘狠狠瞪了她一眼,“真是麻烦!”
孟弱顿时僵了。
见她脸色不好,慕容犷下意识别过了眼,清了清喉咙。“那个,也罢,孤就当自己做好事,收了你这吹吹就坏的美人灯子了。”
“谢、主、隆、恩。”她说得咬牙切齿。
“知道就好,往后可得好好精心服侍孤,否则光是药费这一项,哼哼,你就得欠孤一屁股债。”
慕容犷俊美如妖孽的玉脸上,笑容张扬而得意洋洋,气得孟弱差点失控跳起来直接掐死他算了。
这王八蛋!真真比上辈子还要讨人厌千百倍!
“怎么了?这么深情款款地瞧着孤?”他笑咪咪的看着她。
孟弱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怯怯的轻声问:“时辰不早了,大君也该用膳了吧?”
慕容犷闻言,眸里闪着得意愉悦的光芒。“嗯,总算稍稍有点伺候人的模样了,也亏你记着时辰,不过你身子弱,孤就命人把食案摆在这儿陪你吃了。”
“大君,您待臣妾真好。”她楚楚可怜的望着他,小小声问:“那这席膳,可以由臣妾点吗?”
他微挑眉,“你来点?”
“是。”她眼圈红了,模样更加凄婉可怜,“臣妾自幼汤药喝得太多,进食常觉无味,以前在家乡日子不好过,更是”
慕容犷心一抽,微微绞疼了起来。
“可自来了大燕之后,却觉大燕饮食极对脾胃,阿弱还未想过,自己居然在有生之年还能尝到酸甜苦辣的滋味”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胸口涨满了陌生的酸涩柔软之情,眸光跟着柔和了起来,想也不想地重重一颔首。“傻子,不过是点膳罢了,这又有何难?”
慕容犷眼色一瞥,一名侍女忙上前来听凭吩咐。
孟弱附在侍女耳旁轻声说了几句,但见侍女微微一僵,迟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领命而去。
他没有错过她和侍女间那番小动作,有些好奇,却也没当一回事。
这后宫中想讨好他的人多了去,只要无伤大雅,他多半当取乐子看了,再说见她满脸疲色,强打着精神也要和他一同进膳,慕容犷实也不忍心苛责太过。
“你,可觉得好些了吗?”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若是撑不住,还是多歇会儿,孤日后再来看你也可以。总之,天大的事,都没有比顾好自己的身子重要。”
她眼神有些复杂难辨地望着他,有片刻的失神。
“嗯?”
“如果大君还有要事,不能陪阿弱用膳,阿弱能理解的。”她眸光低垂,低声道。
“孤不是这个意思。”他失笑。
“您就是这个意思。”泪水滚落了下来,她冲动地背过身去,把自己紧紧裹在锦被里,身子瑟瑟颤抖。
她这一下子说是风就是雨的立时翻脸,慕容犷有些措手不及,面子上也觉拉不下来,玉脸微微一沉。
“孤难道还待你不好?你这又是在耍哪门子脾气?”
“是臣妾阴晴不定,侍君无能,不敢强留您在这儿忍受臣妾的任性无理,如此,臣妾恭送大君了。”她呼啦啦地又掀开了锦被,柳弱花娇的纤瘦小身子挣扎坐起,恭敬地跪在榻上大礼伏下首去。
“你!”向来雍容闲雅意态风流的慕容犷气得俊脸发白,死死瞪着怯怜怜的她好半天,最后怒极狠甩大袖而去。“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整座内殿静得针落可闻。
相较宫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孟弱却始终保持着那个美丽却严苛的伏礼,直到送膳的宫人们来了又走,那一席以苦瓜、酸豆、鱼脍入菜的皇膳,酸中带咸的异香味渐渐飘扬开来,恍恍惚惚间,她才醒觉过来,自己原来是打算用他平生最厌的菜肴,好生捉弄惩戒他一番的。
可是这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
我这是怎么了?
“主子,请恕奴下多嘴,您这样气走了大君不大妥当啊!”一个较沉稳些的侍女儒女鼓起勇气近前来,边替她斟茶,边苦口婆心劝道。
孟弱眼神脆弱地望着她,木然了好半晌,才强颜一笑。
“是我失礼于大君了,可我身子不好,吃食口味甚异,又怎能让大君同我同席共膳的挨受这个?”
原来如此。
儒女恍然大悟,脸上有些同情地看着她,“那您大可直言相告,大君明白了自然不会怪罪主子,主子您又何必枉做小人呢?”
她摇了摇头,“不。”
“主子——”儒女有些急了,几乎想跺脚。
这后宫之中谁人不想博得大君的青睐和恩宠?哪里有像主子这样,人都来了,还硬生生给气出门外的?
若是想欲迎还拒,这姿态未免也太粗陋了。
“你们也该到用饭的点儿了,都先下去吧。”她温和地道,“这席菜也撤了,我想自个儿静一静。”
儒女和其它宫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只得默默退下。
静谧的内殿里,孟弱手捧渐渐失去温度的茶碗,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她明知道他最厌恶女人刁钻任性无理取闹,明知道自己方才的冲动失态是千千万万个不应该,简直奇蠢无比。
可是,可是她原来已经习惯了他的负心,再也不惯他对她好了
“你待我越好,就让我越恨你。”她喃喃若呓语,含泪的眼眸一片赤红。“什么叫天大的事都没有比顾好自己的身子重要?明明你就是可以为了你心爱的女人,冷血无情的把我架在火上烤,让我强撑着破败的身子替你的爱妻与爱子做个活生生的靶子,直到我断气的那一刻,你连最后一面都懒得来看我一眼”
他让她含恨而终,更让她的一生,成了大燕宫中最可悲的大笑话!
孟弱呼吸急促起来,眼前金星乱窜,她紧紧揪住胸口,大口大口吸着气,这才没有再因激动过度而昏厥过去。
不,不能再想了,至少现在不能——
如果她现在管不住那深深铭心刻骨的恨意,叫他看出了苗头,如何能够按着计划一步步将他拿在手掌心?
又如何,能教他一生一世痛苦悔恨莫及?
第4章(1)
黄帝问曰:经脉十二,而手太阴之脉独动不休,何也?岐伯对曰:足阳明胃脉也。胃者,五赋六腑之海,其清气上注于肺,肺气从太阴而行之。其形也,以息往来,故人脉一呼再动,一吸脉亦再动,呼吸不已,故动而不止。
晋。皇甫谧《针灸曱乙经。十二经脉络脉之别二》
果然如儒女等人担忧的那样,怒而离去的慕容犷过后第一个召寝的并非孟弱,而是清艳飒爽的陈国贵女崔丽华。
一夜春风度,翌日神清气爽的慕容犷龙心大悦之下,立时封崔氏丽华为贵嫔,赐住宽阔华丽的“孋华院”。
彷佛是在炫耀,抑或是在同谁赌气般,接着连续数日,他都是宿在孋华院的。
后宫众姬自然又是恨得牙痒痒的,热辣辣恶狠狠的目光全射向了风风光光的崔丽华。
儒女命人偷偷打听了来,希望能够稍稍撩得自家主子上心些,可惜儒女一番心血是俏媚眼作给瞎子看了,孟弱闻得这宫中最新消息后,只是发了一会儿呆,随即默默地把熬好的一碗汤药喝完。
然后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了。
这副不战而降的苟安一方模样,让儒女也急得要呕血了!
孟弱却只觉可笑。
可怜世上痴女子
前世,她把这个男人爱到了骨子里,听得他宠幸旁的嫔妃便心如刀割,每每垂泪到天明,尤其隔日亲眼见到那个和他欢爱了一夜,神情娇媚得透出浓浓春意的女子,她就恨不得自己立时瞎了才好。
现在方知,爱上帝王的她,本就是瞎了狗眼。
“主子,您真的不打算争宠了吗?”儒女还是忍不住提醒。“这后宫中人最是捧高踩低的,您若是想着这样偏安到老,恐怕也是不可得的。”
“我知道。”她纤瘦得几似透明的玉白小手灵巧地编着一只精致万分的络子,浑不在意地道。
这才是刚开始,若是过个一两个月,再不见慕容犷踏进芙蕖院一步,内务司那儿就会大起胆子逐渐克扣用度,送来的是次等菜肴、绢锦,甚至连药材都是残渣剩末,不用说治病养身了,恐怕吃都能吃死人。
尤其那些个嫔妃随随便便弄废一两个不受宠的小美人小姬妾出气,也无人会过问。
“主子”
她放任自流的这十数日来,六个宫人里已有五个人心浮动,不是溜班便是懒懒散散地当差,要不就四下上窜下跳,打探起了投旁个主子的可能性,只剩一个儒女跟在身边,恨铁不成钢的替她心急。
还不错,短短时日便稍稍得了一个或可做“心腹”的老实人儿,虽然不见得值得全心信任,至少眼前也不会扯她后腿的。
那么有些事,也可以摆上进程了。
孟弱停下手,抬头对儒女嫣然一笑。“现在宫里其它贵人娘娘最不放心的,不会是我的。”
“呃?”儒女一怔,顿时反应过来,脸上略见喜色。“原来主子您还是心中有数的,奴还以为”
“我们谁以为都无用。”她轻咳了两声,打点起精神,继续十指如飞地编起了那个玄线缠金的如意络子。“这大燕是大君的天下,后宫哪个人该摆在哪个位子上,也都由大君决定。”
他真正想爱宠的,就会护得滴水不漏,正如前世对崔氏丽华
只不过在那之前,崔氏可还有一大段路待走呢!
“今儿是十二了吧?”她忽然问。
“正是十二。”儒女见她气定神闲,不知怎地也添了几分信心,松了口气笑道,“主子进宫也已半月有余了。”
“再过三天,”她喃喃,秋水般清灵剔透的眸子闪过了抹异光。“这月,就要圆了。”
前一世,三日后的赏月宴上,北蛮降臣暴起行刺慕容犷,却被慕容犷亲手毙于掌下,本以为过后无事,没料想变异陡生,众姬座下忽有两名陌生侍女执冷刃一左一右闪电齐攻而上,崔丽华于混乱危急中夺过其中一人短刃,利落地挥刀封喉,可下一瞬却被另一人直直刺进了右胸口!
也是惨烈负伤,拚死也要护住慕容犷的那一幕,让慕容犷深深震撼了
“崔丽华,前世你我皆是陈国女,纵然我明知那两人是你崔氏精心安排多年的死士,可看在姊妹情深和家国同源的份上,我闭上了我的口。”她回想着前世惊心动魄的点点滴滴,眸中冰冷笑意越发锐利,自言自语地戏谑道:“今生,这场好戏我是绝不会再错过的。”
——天理循环,历史重现,可这世上呀,恐怕也不是什么都会亘古不变的,不是吗?
孟弱将手中精致漂亮、巧夺天工的如意络子打好了最后一个结,纤指轻拈起,悬在半空晃动着,凝视着被密密缠绕在其间,亮晶晶黄澄澄的大燕新铸精铜刀币。
“这回,就看谁真能如意了。”
慕容犷懒洋洋地只手托腮,状似漫不经心地听着龙禁军统领子晨的禀报,神思却有一半飘到了不知名处。
那日在怒气冲冲出了芙蕖院后,他便去了珍珠殿,恰巧在那儿见到了崔氏丽华,原就是胸口窜烧着一股火气,又在珍妃一番打趣暗示下,他便大张旗鼓地幸了崔丽华。
他刻意让人把消息放了出去,尤其是自己如何如何宠爱崔丽华但芙蕖院却全无动静。
心头那股邪火越发厉害,这几日他索性轮番将陈国送来的几名秀女宠幸了个遍,就是故意漏失了她一个,原以为她该忧心忡忡了,可万万没想到自芙蕖院传来的话却是——孟美人日日好吃好睡,乖乖喝药,一入夜便熄灯歇下了。
敢情她压根儿没关注他到底幸了谁?所以这些时日他那一口闷气都白生了?
难道她还真的是来孤宫中纯养病的?
还有,那一日明明说得好好儿的,她突然对他大发脾气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简直气煞人也!
他面色古怪,心下思绪复杂难言,那口说不出的郁气闷绞在了胸臆间,明知道自己压根儿没必要拿一个小女人当回事看,可也不知怎地,越是不待见她就越会想到她。
这种陌生而失控的感觉,真真令人狂躁难抑。
“定是孤近来闲得狠了,”他略烦地揉了揉眉心,“早知道就不该那么快打降了北蛮,得留着慢慢炮制才对。”
“——依臣下分析,近日定有异动。”子晨面无表情地禀完。
他凤眸一闪,兴致勃勃地坐起。“哦,当真?”
“臣等查证无误。”
“好,”慕容犷笑了起来,一拍大腿。“太好了!”
子晨玄冰般的清冷脸庞掠过一丝无奈。“大君,臣下方才上禀的并不是个好消息。”
“孤最近听的好消息还少了吗?”他挑眉,嗤笑道:“四海升平,风调雨顺,国强民富,百官勤勉,后宫安乐闷也闷死个人。”
所以大君,您压根儿是为了想逗乐子,正巴不得有人生事吧?
“咳。”大监黑子忍不住提了一句,“恕奴下多嘴,可如今我大燕最缺的是个能承继您的荣光,延续慕容皇族龙脉的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