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来接吗?」
「绝不!」谁接了就承认自己是傻子了,她会吗?她又不傻……她本来就不傻嘛。
「偏有人自动跳啦!」高亚男笑得连眼都看不见了。
「你要理解,我支持赵师姐,正是她许我可由由选择青门职务,这等于默许我不接管帐之职。表哥愿意暂代青门管帐的职务。」
姬怜怜傻眼了。
「他不是青门人吧……」这什么跟什么啊。
「他不是青门人,但好歹是一个贪官……别这样瞪我,我们要理性勾通。他绝对比我们懂得钻营。他居然跟赵师姐说,他愿意代管青门账务,是因为连自己的女人都吃不好穿不好,他还算男人吗?姬师妹啊,这明摆着他说青门没给你好日子啊。当场赵师姐那脸……我都可以看出赵师姐想变脸却又怕赶跑了自动跳井的呆子……」
「……」姬怜怜岂只是傻了,简直是遥想那一幕,万幸自己不在场。
「坦白说……青山上下不对师傅怀有敬重的,就只有他一人了。那家伙啊,据说在钱庄还有银钱,但此刻去取,会被追查到,现在就只能屈就青门了。」
……屈就?不,林明远绝不会屈就。姬怜怜想起昨晩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已跟赵灵娃谈妥条件,要在青山……落地生根了啊。
昨晩,他说的话实在太多,多到她都想问他真记得住每一句话吗?他自言自语一晚上,到最后居然是在设计未来的日子,还孩子呢,惊到她的悲伤都自动自发缩回去。偷偷专心听他说话。听到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今早起来,她全身舒畅,彷佛一股暖气流至四肢百骸,精神也好极。古人果不欺人,把长年积压在心上的糟心事说出去,就会痛快许多。
而对方,是林明远……真是太好了。
但,她还是不希望青门任何师姐妹会发现她这个秘密,只要林昍远知道就好了;这世上,只有林明远知道她的秘密就够了。
今天一早赵灵娃带人去祝寿,高亚男陪姬怜怜用过早饭也要赶去,只有姬怜怜这伤残人士继续养伤去;药钱不怕,全由天罡派出。
姬怜怜本就对这种热闹没兴趣,尤其出锋头那种事她敬谢不敏,不到万不得已,她绝对坚守自身岗位。她陪着高亚男走出酒楼,下楼时她状似不经意地身过那些用早饭的客人,纳闷林明远去哪了。
高亚男说道:「好了好了,你再回去躺躺吧。嗯……人逢喜事精神爽,是不?你唇色是白了点,但其它都很好啊。」
姬怜怜闻言,瞪她一眼。「什么喜事精神爽的,高师姐,你别乱形容!」
高亚男挥挥手,背着剑走了。
姬怜怜低声说:「哪来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只是心情放松了。
她的肩还是会挺得笔直,因为不想让人发现她的遗憾,同时证明自己不比着他人差;只是,以后身边有那么一个人在,她有种错觉,这些年她一直悬空的双足,终于踏实踩在地面上,可以偶尔说错,偶尔放松,因为有人会替她圆过去。
寒风拂面,她缩了缩盾,半眯起眼扫过街通,正要退回酒楼里,却见林明远自—头一跛跛地走来。
她瞬间想故作不知,但又觉得这实在不合姬怜怜厚脸皮的本性……不不,其实她一直是薄脸皮的,是生活磨厚她的脸皮。
她硬着头皮,直直看向他。他还是昨天那一套墨色广袖长袍,完全衬出他本有的气质,也可以说他在青门时穿的那些成衣是在躇踏这个人。
林明远自身的气质本就与青门或江湖格格不入,加上他本性中藏着戾气与凉薄。哪怕寒窗苦读十年,也没有消减过他半分怨气,身成名就后更是贪权恋贵,除非脱胎换骨,否则林明远就如同她不认字一样,一辈子也改不了吧。不是有句话说,江山易改。本性推移吗?她胡思乱想着。
等她略略回过神时,发现不知何时,林明远就停在离她七、八步远的距离,目光灼灼凝视着她,彷佛看穿她刚才心中想法。
「姬怜怜!」林明远声量略高带点恼怒。
她张开口,想说自己听见了,又听着他咬开切齿道:「我就是不要脸地喜欢你。」
她呆住。
他慢慢地,一步步拐着到她面前。一双墨色眸子亮得惊人,直盯着她不放。
「林明远就是不要脸地。喜欢姬怜怜!你懂了么?」
「……」
「你懂了么?回我。」
那么直白,毫不含蓄,谁都听见了,谁也都懂了吧。
「嗯,我懂了。」
林明远伸出手,轻轻碰触她红成一片的腮面。可能是他手温太暖了,她半眯着眼下意识地蹭了一下,林明远耳根略红地收回手,说道:「天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要是伤上加病,你以为我会一直照顾你吗?」
他背过身,故作无事地蹲下。
「好了,快上来,我背你上去吧。」他等了下,没承受到预期的重量,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还是你嫌我跛?背不了你?」
姬怜怜看着他的背,摸上她收在口袋里摺叠妥当的纸张。今天她一醒来,就见到被她撕成碎片的纸又黏好放在枕边。
其实他何必这么辛苦?重写一次就好了,偏她不识字,再写一次这样放在她床上,她一定会苦思上头写了什么。
「我可以背你的。你都能背着那样的我走过干山万水,以后,我也能承受你所有的重量。」
所以这是一种承诺吗?只要她肯让他背,就是她回给他的承诺,是这样吧?林明远老爱含蓄,每每都要让人猜,他没有把她当傻子般地交流啊……也对,这家伙心高气傲,心里喜欢的人会差到哪去呢?他喜欢的人就算不认字,但胜在够机敏。
姬怜怜抿着笑,慢慢覆上他的背,双手环住他的颈,她几乎可以感觉他暗地松了好大一口气。
忽然之间,她就是想笑。一直笑善,一直笑着。
林明远起身时,因为一时不平衡,他喊着「别跳下来」。及时双手撑住地面。他小心翼翼稳着站好,感觉她在他背上闷着笑。
「有什么好笑的?熟能生巧你听过吗?」
「林明远,你真暖和。」姬怜怜满足地叹口气。
「谁怪昨晩我睡了一场好觉,老觉得很暖呢。」
他沉默一会儿,才轻声通:「以后都会暖的,你明白的。」
姬怜怜脸红了,仍在笑。
「太深奥的,我听不懂。林明远,你得白话点。」
「姬怜怜,你不要得寸进尺!」他咬牙。
「林明远,放我下来吧,几阶梯我还能走的,你这样走楼梯不好走,这要跌倒,我准成你肉垫的。」
「不准。我要摔了你也陪着一起!」
酒楼外,正要回来拿东西的高亚男无比感慨。
「这就是所谓的不知羞耻。丢人现眼吗?没看见这里里外外都在看吗?哎啊,好羞人啊。万幸姬师妹没穿着青袍,不然赵师姐肯定掐死她。」她春心荡漾地笑着,双手合十:「感谢姬师妹收了表哥,以后青门就靠表哥了。」
高亚男一身青袍,站在附近的摊位,远距离偷窥……其实是她脸皮薄,不敢太凑近,以免被人视作同伴。
正在摊位吃早饭的一名年轻人,往她瞟去一眼。这年头要一个读书人在大庭广众下说出那种不要脸的俗话,简直是十个里一个都找不到;所以那男子一说出口,就让吃早饭的年轻人注意到了。
可是,那叫林明远的一见就知道不是江湖人,身上带着伤的年轻姑娘也不怎么像江湖人,因此,他也只是随意一听,纯看戏。
如今,这青门女子说那一对男女也是青门人。他寻思片刻,自布袋里抽出本子,在上头留下龙飞凤舞的墨迹。
晚点从天罡派回来,再来查个详细吧。
然后,收录在专记江湖史的云家庄里。
【全书完】
番外㈠:姬怜怜与林明远(1)
「姬小猫,你哭什么?」躲在角落喵呜呜的女娃,本来没有注意这人在跟她说话,但这人一双黑靴在她转了个方向时如影随形,她不得不抬起眼——
这人是背着光的,她看不清长相,但觉得这人好高大,就像那些头发白白的老长者。
其实,这个人一点也不高,至少还没到一般青年的高度,他只是一个少年;她年纪小,身形更小,蹲在地上抬头看,难免以为看见巨人——这是几年后她的顿悟。
她抹了抹眼泪,龇牙咧嘴。
「我不叫姬小猫,我叫姬怜怜。」
少年嗤笑一声。
「你看起来就像小猫,小脸花花。」他弯下身,食指轻轻戳了下她脸上的墨痕。
「小猫,哭什么啊?」
「我……」她紧紧闭着嘴。
他挑起眉。
「是被夫子骂了吧?我都瞧见了喔。不过你也不要在意,人嘛,都是这样的,出身好,不表示才能好,才能好,也不见得出身好。你背书稍得磕磕绊绊的又如何?反正这世间,女子不用活的太认真。」自始至终,他都笑着说,身后轻轻揉着她的脑袋瓜。
他转身离开时。低声说着:「……普通……废物……不过尔尔嘛……」
姬怜怜听不真切,揉揉眼睛,往他背影看去。
春天的阳光映在他身上,记不清他当时穿了什么,只知明亮而刺眼——这就是姬怜怜第一次与他的接触。
他叫明远。
姬怜怜早就知道这号人物了。远初入三姓大家族时,跟其他孤儿没有什么两样;但很快地,他便立于众人之首,入了三姓家族长老们的眼,因为他太有聪明了,
……或者该用身价形容?姬怜怜尚小,字的精准她还不太会拿捏。她只感觉到,书念得好的孤儿,长老们很容易关注,而这个明远就是大家关注之一。
至于她介不介意关注?干万别,她躲都来不及。她胸无大志,完全不需要谁谁的关注,只要她……会认字就好。
她到今年……还不会认字。学堂上比她小的都有,人人都会认基本的几个字了,她却连一个都不识,这开智也未免太晚了点,还是……
她躲在窗下,一双圆眼悄悄看着学堂里的学子朗读,暗暗跟着背下;虽然功课不一样,她听不懂居多,但现在先弄个眼熟,将来背书好入门。
东边学堂里的学子都是少年的年纪,里头正有那个叫明远的。她往他看去一眼,想看穿这人到底是怎样聪明的。她偷看了半天,明远在跟着朗读时,手指总会弹得十分好看。她想了下,一边暗自背着,—边跟他一起弹着;弹着弹着,她眼一亮,这手指弹得很有板眼的味道耶,她才跟着背两段她完全不懂的句子,现在居然还能记住几句,这个明远果然是聪明透了。
她再看他的眼神,有了崇拜。
「那个人就是夫子嘴里的明远耶。」
一块躲在窗下的小同伴交头接耳的,都是姬怜怜一张嘴诓来的。她年纪小,却已懂得「合群」、「同伴」的道理,只要隐在一群人中,不突出不特别,那就不会有人发现她的异样。
每次为了多背点书,她煞费苦心,就求老天快点给她开智,一点就通,不然……不然……
「快成林明远了呢。」小男娃羡慕地低声说:「听说他入了林家后,要走官路。明明都是孤儿的,他出身比……比姬怜怜还差呢,是不?」
有得必有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姬怜怜混在「合群」里,要从杂音里仔细听学堂里的朗读本就不易,一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一脸茫然地转过头。
「什么?」
「那个明远的出身啊。据说他不是姬满跟林凤歌的后代,是姬满妹妹的,到他父母那一代也只是衣户,早与林凤歌这一支断了连系,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见三姓大家族,在成孤儿后,自行寻了来。这里的孩子,哪一个不是长老们带回来的,偏只有他……厚脸皮呢……」
厚脸皮?她也是厚脸皮啊……她脸皮很厚很厚的……
另一个女孩说道:「这叫天资聪颖,他应得的。也不是说长老带回来的就是好的啊,你们记得没?上半年不是有个娃儿来了半年,才发现他脑袋瓜子跟常人不同。再后来人就不见了。」
姬怜怜闻言,手心又发起汗来。这事她也听说过了。什么叫脑袋瓜严跟常人不同?她打听了好久,才知道那个娃儿是个傻瓜,不只不会背书,也不会认字……她会背书!真的会,只是不会认字。她并不想让人指着鼻子喊傻瓜……所以她才说她脸皮比明远还厚的,霸着这里不走……
「嘻,反正都是厚脸皮的啦!这个明远,脸皮这么厚,说不定还是脆着求长老让他进来的呢。只有厚脸皮的人,才会不该在这还硬赖着……」
姬怜怜炸毛了,用力推那娃一把。
「什么叫脸皮厚!明远人很聪明,聪明人是长老求进来的!才不是他跪着求呢!」她怒道。
窗外的娃儿们,瞠目结舌。
夫子采出窗,皱着眉。
「在做什么你们?今天的功课都做好了吗?你们夫子呢?」
哇的一声,一群孩儿一哄而散,姬怜怜也混在其中,跑得比谁都快。
明远隔桌的少年推推他。低声笑道:「好像有提到你呢。」
明远一脸不以为然,一双带着戾气的墨眸却往那群跑得老远的孩子看去,落在其中一个小小的背影上。
呜呜呜呜,细微的,如小猫的叫声。明远停了脚步。
虽有月光,但黑影幢幢,如果不是他心志坚定,不信鬼神,早就逃跑了。他寻了一圈,只有树影摇曳,哪来的人?但这小猫叫声实在耳熟……
他思索片刻,最后仍是循声而去——是他平日上课的地方。
三姓大家族他不喜欢,眼下却必须仰仗它。现在,他扶其它才能站稳脚步,将来他会踩过它,往上走。
时值春末,学堂的窗子打开着,月身光微地落在人间,他看身靠近窗边,坐着一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他近距离打量过,生得普通,也没听过她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才智,就是出身好一点,她也就这么点出身拿得出手;他听过长老想将她往林家送,但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
这小猫,送入林家,将来天天看见她,他可不愿意。
他悄无声息地凑近,近到可以睛见她正抹着眼泪,藉着月光认认真真地写着字,鼓鼓的脸颊正撑着。像在吃什么……
明远脸色瞬间一变,冲了上去,长臂越过窗子掐住她的下巴。
「你是傻子吗?吐出来!」姬怜怜吓到差点惊声尖叫。
「吐出来啊你!」
姬怜怜紧紧闭着嘴,打着死掐她不放的手臂。
「你是傻瓜吗?旁人随便骗你,你就信?姬怜怜,你太令我失望了!我还当你是什么三头六臂呢,也不过如此!人家骗你吃了我写过字的纸就能变成跟我一样,你就信了?蠢材!我在你这年龄时,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信!」明远怒极。今晚偶然听见有人要戏弄人,存心拿他这个才子写过字的纸去骗一个小姑娘吃,说是如此才会聪明些,那小姑娘在学堂上背书结结巴巴被夫子嫌了,定会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