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远坦承道:「京城有诖人,倾城又倾国。」韩朝香确实是美,尤其她稍后的杈势更令她的美添上三分……只是,他手指动了一动,隐隐约约有种冰凉的感觉。
……她的体温总是冰冰凉凉地。在逃亡的路上,有几次他梦中韩朝香化为牛鬼蛇神朴面咬他,他一惊醒时,就是紧紧攥着她冰凉的手,才能确认在他身边的是那个他从少时就认识的姬怜怜,而非韩朝香。
他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上。
文致思来了兴致,笑问:「真如此美丽?唉,却让孙德得去好处了,我离京前,孙德刚娶了韩二小姐,那风光不在言下……明远,恕为兄冒眛问一句,这韩二小姐嫁与孙德前,你这锁魂滋味尝否?」他自认问得算含蓄。
交官嘛,最利的就是笔下功夫跟嘴皮子了,上青楼喝上两盏后,言谈露骨这叫风流,在温柔乡里点评女子是乐趣,活生生逼死女子也是有的,真要论罪也绝牵不到他们这些有官势的人上头。
他是故意让林明远出口恶气的,或许逼不死韩朝香,但狠狠打了孙德一巴掌,林明远肯定痛快。他相信林明远明白他的结交心意,毕竞林明远也曾如他这般去讨好过别人。是不?
林明远嘴角扬了扬,笑道:「这锁魂滋味自是……」
人渣。
他顿住,面色渐渐沉下了。
「明远?」今日的林明远与昨晚的林明远没有什么不同,但文致思总觉哪儿不妥当,
昨晚的林明远,野心依旧,自负未减。还活下来的几人里,除了林明远外,其余皆对朝堂灰心,离京另谍安全之处度上残生,说好听是灰心,其实都给吓去
半条命,成为破胆的惊目之鸟,
其实只要有打猎一日,就有被雁啄的可能,林明远深谙其理,也无惧怕,这正是他对这林明远刮目相看的原因之一。只是。今日的林明远……让他看不透了,
文致思看看他摸着左腿,道:「明远,腿疼?听说你在牢里双腿被打断……」
「治好了,可惜能行走,也成跛子了,姑娘家看了总是生厌,」文致思惊奇笑道:「你是怎么了?昨日与你一番言谈,是个自信的人啊,怎么今曰自卑起来?你又不是武将,不上战场,也不用跟这些,江湖人一样舞刀动枪,这跛虽跛,但你功成名就时,谁还会嫌你?怕你妻子嫌吗?哼,一个女人罢了,她若嫌了你便冷了她,美人多得是,怕什么?」林明远笑道:「正是如此,」
文致思又往窗外看去,继续说道:「美人多得是,每人眼光不同,明远,你瞧,那个穿青袍的姑娘……我是指刚出来那个,瞧见了吗?跟那个蓝衫青年出来的小姑娘,乍看相貌普通,但楚楚可怜,是不?面薄眼儿圆,一碰眼泪就会滚出来吧,啧啧,真令人想压在身下啊,压在我身下,看着她小脸汨痕遍布,不知是不是有别样的滋味?」
林明远慢慢转头看着他。文致思还真的打起主意。
「能収拢青门,是再好也不过的……有时候娘们在,江湖里収买消息反而方便;再不济,年年训练一批女弟子转送出去,替我们掌握朝中消息也是好法子。」他愈想愈可行,不由得又往那让人看了心软的女弟子看去^她正跟那蓝衫三
青年先行消失在转角,他心里有了盘算,一侧身就见到林明远神色玄妙。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林明远如此神色,讶道:「明远,你对这女子也有兴趣?女人如衣服,换了就是……要共穿亦可啊,哈哈,你有兴趣,那一起共用?」他说得笃定。彷佛已认定这女子手到擒来,
「……一起共用?」
「嗯。以往在京城不都如此?别说你没做过啊。」林明远五指松了只紧,紧了又松,反反覆覆。他笑道:「我确实没做过。往日所谓那些红颜知己私下转身要跟了谁,我从未追究过,固然是姐儿无情,但我又何尝给了真心?各取所需罢了,」语毕,他又下意识地抚着左腿,意味不明地看了文致思一眼,看得文致思一头雾水,
「明远,怎了……」
「我从不觉得人渣有什么不对,每个人追求的方式不同罢了,无能的人自然就教人欺压了,怪谁呢?」
「是没错……」
「我俩像不像人渣?」文致思着实呆了片刻,他发现他真看不懂林明远了,林明远冲他直笑。
「致思兄。今日我从你身上才看到,原来我自身是何德性,这还得多谢致思兄了。」
「明远,你这是……」文致思肃容。
「连不识字的都骂我是人渣了,可见我就是这种人了,这世上不就是弱肉强食么?往后也不会改了,将来的高官爵位,有劳致思兄了,」林明远作损。
文致思一愣,连忙虚扶他一把。
「什么人渣不人渣的,明远,你莫往里头钻去。那种不识字的人能懂多少?那种人活着实令人恼怒,找个原由将他捆了送交官府,我差人去说说,定他要入得出不得。」语气间甚是不屈。
林明远笑着称谢。两人又说说笑笑一阵,有志一同回避较为机密的朝堂话题,林明远心知有些事得回京后他拿出诚意再说,故天南地北地闲聊,聊得极为投机。转眼已成至交。
文致思见到街上有一人行来,低声说道:「明远,你在这里尽管挑,挑中了算我的,我有点私事,去去便返。」
林明远轻描描地扫过那街上的人,面色不变说:「致思兄去忙吧。」文致思走到楼梯口时,林明远的声音自他背后不疾不徐响起:「对了,致思兄,刚对那事我还没有答你呢,那锁魂滋味我无福享受,至今遗憾。韩二小姐冰清玉洁,我心里是想着的,偏二小姐矜持,总与我保持距离,到头来我两边落空。哼,倒让孙德抢得了好处去。」
文致思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透着几分古柽,也许,大难过后,人的性格多少是会改变一些。无妨,回京后没事也让它传成有事,孙德本就是代林明远上位的,将来必成韩冬左右臂,此时先让这对翁婿起嫌隙,对他们来说有益无害,
林明远笑着注视文致思与那人会合后,消失在街头。他一眼就猜出那是天罡派被収买的弟子,文致思路过此城停留,想必也是看见天罡派广邀各路江湖,想摸清楚它的底子吧。
他収回目光。面上仍带着笑,退至窗边。
他半垂的眼眸冰冷,捂住嘴闷声笑着:「青门……要完了啊……」不都是人渣吗?他完全可以猜到文致思的心思。
第9章(1)
女子在世间,本就生存不易;尤其是一群女子,更容易遭热人觊觎。如是求富贵、想依附的女子也就算了,他在青门数周,所见所闻的弟子无一不是独立自行,哪怕是她,功夫不好,什么都不好……可是她连一个没有生机的男人都义无反顾地救下,又怎会顺了文致思的肮脏心思去为一群人渣卖身呢……哪怕就算她肯了……他也不肯。
「……怎么……到头来反而是读圣贤书的人是人渣呢……」他讽刺地笑着,楼梯间传来声响,他循声看去,是这间首饰楼的东家又捧了银盘上来。
「林公子,方才文公子离去前,让我多寻几件稀罕的首饰上来,这是其它分铺赶送过来的,」
林明远随意扫过一眼,笑道:「致思兄定要送,是嫌我身无分文了?」他看一眼这东家。
「东家与致思兄相识多久了?」东家照实答道:「文公子初来这里,留有一金,任凭林公子挑迭。小的也是今日第一次见到文公子。」
林明远闻言,若有所思。
东家抬头瞄一眼林明远,恰巧见到林明远面上有笑,却隐带阴狠之色。他装作没见到。指着银盘左边华丽的簪子。
「先前小的瞧,公子对防身首饰颇有兴致。愈是繁琐的首饰愈易暗藏玄机,如果公子中意,小的多拿这类首饰过来。」
林明远把玩那把簪子,问道:「若我画在纸上,做得出来吗?」
一只要图纸没有大问题,是可真的。
林明远应了一声,将簪子搁回。
「过两日我送图纸来,我有银子自付,文公子的一金就随你了。」一顿,他又随口问道:「这几日我见城里热闹得很,很多江湖人来往,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东家还在「那一金随你」的震撼中飘荡不能自已,眼前这位林公子的意思是,他可以如数退回给文公子,也可以自己暗吃下来……天上掉下的馅饼不捡对不起自己。他也没有再细想,便道:「林公子莫惊,这是城里的天罡派掌门寿诞,各方江湖人来祝贺而已,天罡派在本城一向有威望,不会闹出事的。」
林明远挑起眉。
「真不会?人人配刀动枪的,刚才我还瞧见一群穿着青袍的女子……」
东家急于讨好他,说道……「那是青门的弟子,我识得的。她们一向不主动。如果万不得已,是不会出剑的,林公子可以放心。」
「你识得?」林明远微有惊诧。
「当然。前阵子小的听天罡派的弟子……一个姓袁的,提到青门有个姑娘生得可怜,这样相貌的人,成了江湖女侠,实在让人无法想像,正巧他要去青门送帖,可以仔细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可怜法呢。」
林明远一呆。天罡派那个叫袁重的,确实从—开始就多看姬怜怜几眼。他本以为是姬怜怜相貌过于惹人注意,毕竟江湖女子多是英姿爽朗,少有像她一样,单薄的身子。过于细致让人心生怜惜的相貌,哪怕她举手投足都带着粗俗爽快,男人的第一眼必会被她的脸所迷惑,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江湖人……
在袁重去青门前,就已经知道姬怜怜这个女人了?
姬怜怜出青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是谁看过她,留有如此深的印象……
天罡派此次出入意表广邀各门派……出色弟子出身权贵朝廷……朝廷?
林明远脑中灵光乍现,蓦地想起那一夜,在破庙里姬怜怜为了掩护他,曾暴露在一个人面前……
赵舍。是赵舍!
赵舍在本城!
姬怜怜感到不妙了。
现在她在药铺里喝着一碗黑稠药汁,明明该是满室药味,她用力吸了几口气,却是半点味儿有。
「姬大夫,我就说是待在青门不容易受风寒吧,这什么跟什么啊,我跟青门外的世界有仇吧……看什么看?」姬怜怜偶尔也要震出一点江湖人的王八气势。
药童连忙转身离去。
姬怜怜往姬连瞪去一眼,姬连掩嘴咳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我看起来很凄惨吗?」姬怜怜有点恼。
「这……」也没有多惨,双眼泛红含水,鼻头红肿到破坏了一张小脸的正常度,实是可怜之至;可怜兮兮之中,姬连又感到有几分小小的怜惜是以前所没有的。他有些疑惑,难道姬怜怜要受风寒,才会让人产生这种怜惜?姬连将药方交给药铺,嘱咐晩上再熬一帖,到时会再过来后,就与姬怜怜出了药铺。
「哎,姬大夫,我已不是小孩,晚上我自个儿来就行。」
「这里人多也杂,要是有心人混了药进去,你不懂药性,被害了怎办?我还是陪你一趟吧。」姬连坚持道。
姬怜怜微地一怔。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这姬大夫是不是太对人设防了点?不过是碗冶风寒的药而已啊……她试探地间:「姬大夫,我从不知你的家底呢。你家以前也是药家?」
「……嗯,是药家。」他迟疑片刻,生涩道:「他们是有医德的大夫,在一次替官家煎药的时候,被熟人混入其它毒药,活活被打死,我当时甚小,逃了出来……」
姬怜怜听他开口十分艰涩,回忆这段往事显然对他相当不易。在青门哪听过他说自家事啊?都只是几句「伤在哪里」
「包扎好了」
「这狗叫大黄」等等不重要的字眼,说话重心从来不在他自己身上,怎么今天跟她说这些……姬怜怜还没琢磨透,又听他很困难重重地说道:「姬姑娘……那日,真是谢谢你了。我对青门里的姑娘对没有任何不轨的心思,当年我逃入青门,是听先父提过,我们姬家女子在青门有一个药庐,只要是姬家女人去,青门一定二话不说收下……那日事发,前后进药铺的只有街访邻居,那吴地正是街访的孩子……人心难测,我不敢再信他们,所以我想起了青门。我只是……谢谢你替我掩饰,我很感激。你对我而言,就像是个认识很久的旧人,希望你过得好,笑颜常开……或者,这就是有妹妹的感觉?」
这一个字一个字噎在喉口上,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吐了出来。说完之后他满面是汗,也暗松口气,看向姬怜怜时,她猫似的大眼望着他。
「……怎么了?」姬连小心翼翼地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她回过神,轻声说道:「不,没什么。我在想,姬大夫跟我一样,都是习惯用旧物,喜欢旧人一直存在的人吧。」她心里酸涩又感慨。姬大夫跟她有那么点相像,把自己保护得密密实实,不让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在外人面前曝光。
连那句妹妹他都说得磕磕绊绊的,是因为已经习惯一个人了吧?甚至,已经忘记亲人在身边的感觉了吧?不敢相信人,不愿亲近人,到最后,满腔感情全给青山上的猫猫狗狗。姬怜怜抿起嘴,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可星她在姬大夫身上看见了自己。
姬连微笑道:旧人旧物好啊,他们一直在那里,令人安心。或许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谁的旧人,让对方心安吧。姬姑娘,昨天我太忙了,要是再多点,你风寒就不会太重,如果昨晩先替你熬碗姜汤就好了。」
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自姬怜怜脑海掠过,最终被她身后男人的大手接过丢弃。她垂下眼睛,浅浅弯起嘴角,保持着笑容。此时此刻,她并不想让人看见她的表情;可是,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要微笑着,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仍旧层层叠叠地把心底最真实的那一面包裹起来。
没办法啊,她只能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所以,虽然不太愿意成为像姬大夫这样的人,可是还是必须成为这样的人,才能安于现世,平静地活下去吧?
当她整理好情绪,抬起眼时有些晕眩。这次风寒果然重了些,以往她总是尽量避免,哪怕不小心染上,也能在几天内振作起来;但这一次,是几年来最严重的,为此她感到苦恼。再怎么拿姬姓耍威风,她也不可能躺上一个月吧,会露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