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啥这样瞧着我?你那婶娘对你向来没什么正心思,我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宁莫北微抿的唇微微向上弯了弯,轻声说道:「放心吧,她不是这样的人。」
熟识他的人都以为这个妻子是婶娘强塞给他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新嫁娘是他用尽了心机,自个儿谋来的。
那年他不过二十的年纪,过了几年荒唐的生活,若非爹爹生前的好友沐郎山的一席话,他现在应该还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沐叔叔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虽然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瞧着却没有一丝铜臭味儿,反而儒雅得像是一个名士。
他们是在一个酒肆中遇上的,那时他和一群猪朋狗友喝多了酒,在酒肆里喧哗着,也不知道沐叔叔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带着浑身凛然的气息,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道—
「真是可惜了庸郡王的一身磊落,竟然得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这庸郡王府的荣光只怕就要断在你的手中了。」
那语气满含的浓浓婉惜之意,虽是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听进宁莫北耳里却宛若千斤之重。
「你是谁?」年少轻狂的他怒气冲冲地质问,虽是满怀的怒气,却因一身颓唐的气息给掩得瞧不出任何的气势。
「我是谁不重要,但你知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庸郡王!」他挺起了胸膛,说出这个让他无比骄傲的封号。
「我所知道的庸郡王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是你这种酒色财气皆通的纨裤子弟,你辱没了你爹的一世清名。」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这么说?」他那因为酒气而有些混浊的眸子瞪着眼前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大声的质问着。
「就凭我与你爹自少年就结为好友,我便有资格说你一说。」沐郎山一身温雅,唇角含笑,但语气冷然地说道。
好友英年早逝,唯一留下的独子竟成了这模样,他的心里充斥着无限的惋惜和不舍。
本以为皇上瞧着好友的功绩也会好好对待失怙的孤儿,得到最好的教养,却没想到竟整个被养歪,心里头忍不住想要拉这个桀傲的少年一把。
想到这里,他蓦地伸手握住宁莫北的手腕,别瞧沐郎山一副儒生的模样,其实力气还是很大的,久浸酒气之中的宁莫北完全挣脱不开,只能被他直直地拉了出去。
身为郡王府的主子爷,他的随从自然也不少,只要一扬声,就会有人来助他脱离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可是他却奇异的不想扬声,到最后不用沐郎山强制,他也乖乖地跟在他后头走。
沐郎山带他去的地方不远,只不过隔着酒肆约莫十来间的店铺。
他才刚走近,就听到一个小姑娘的清脆嗓音,清亮的声音透着一股同沐郎山的淡漠。
「黄掌柜的,不如你来给我说说,为什么今年江南风调雨顺的,生丝产量比去年多了五成,可你进的生丝价格也比去年多了五成?」
宁莫北闻言一愣,好奇的连忙几步上前,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与一个年龄可以当他祖父的掌柜,有条有理的说着话。
「三姑娘,这……虽然江南今年生丝产量多,但质地并不很好,那顶级的生丝价格反而涨了一番。」
「嗯!」小丫头闻言,点了点头,脸上漾起了一抹笑。
就在老掌柜以为今日自己过关之时,她又朗朗地开口说道:「黄掌柜的,这顶级生丝的价格是涨的,但不是涨了一成,而是涨了一分,上旬的时候胭脂坊的骆掌柜才进了一船的生丝,质量极好,买价却不到咱们的七成,不如黄掌柜给我解释一下,咱们这批生丝到底有什么好的,能够贵上这么多?」
「这……这……」
宁莫北眼看着那小丫头把老掌柜给挤对地说不出话来,眼中流露出一抹赞赏。
不知怎地,那小丫头自信满满的模样彻底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看似稚幼的孩子,但却浑身光华流转,彷佛刻进骨子里的傲气竟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这时沐郎山扯了扯他,示意他离开,等到走了十几步开外,沐郎山才对着他说道:「她是我的女儿,这几年是被当成承嗣女养大的,做为一个承嗣女,要学的东西很多,可那丫头从不喊苦,身为她爹,我倒是从不遗憾没有一个儿子,你虽然是个男孩,可却没有那丫头的硬肩膀,你觉得你能让你爹骄傲的和我说出一样的话来吗?」
沐郎山正色地盯瞧着宁莫北,语气带着浓浓的责备,但宁莫北却无法为自己辩驳一声。
「孩子,别人要你成个什么样,那是别人的事,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成为怎么样的人,若是你当真遇到什么困难,你可以来找沐叔叔,只要不是浑事,沐叔叔都会帮你的。」
望着沐远山离去的身影,再想着方才那一身粉红,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在面对大掌柜时的那份从容淡定。
浑浑噩噩过了那么久的颓唐日子,宁莫北头一回拨去了眼前的迷雾,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在接下来那几年奋发振作的日子里,他竟莫名地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每每遇到难处,他都会忍不住地溜去沐家,偷偷地瞧上那个娇俏的小姑娘一眼。
即使只是一眼,她的骄傲与能力都让他与有荣焉,然后努力鞭策自己,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足以与她比肩的男人。
亮如圆盘的明月缓缓地爬上天际,明儿个就要成亲的沐琅寰却没有半点新嫁娘该有的忐忑,她依然遵循往日的习惯,酉时末便散了发,躺上了榻,让春雪替她拿了本游记,半倚在榻上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有趣之处还不忘啧啧称奇的自言自语。
她的悠闲让留在房内当职的春雪和春雨感到瞠目结舌,虽说三小姐从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且气质端凝,少有什么事能让她紧张,可面对女人家一辈子的大事,三小姐的表现也未免太淡定了。
「小姐该早些歇了,明儿个寅末就得起身,还得忙上一天呢!」
沉迷在手中的那本游记之中,春雨的话沐琅寰半听半漏的,挥了挥手随意地说道:「不过是拜个堂,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吵,正看得精采呢!」
闻言,春雨更错愕了,成亲若不是大事,到底在三小姐的心目中,啥事才是大事啊?
「可是……」
当她正要张嘴反驳,便听到门外花径上传来拐杖重重拄地的声音。
只要听到这声音,沐府上下没有人敢不赶紧打起精神。
沐老太爷一进门,就冲着春雨和春雪挥了挥手,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的瞧了眼依然半躺在榻上,彷佛完全没有发现老太爷到来的沐琅寰一眼,在沐老太爷那双依然矍铄的目光中,疾步退了下去。
「咳!」沐老太爷见丫鬟离开了,但自家孙女还是连头也不抬,当下便被气乐了,重咳了一声,提醒她别太拿乔。
沐家几个主子,胆敢这样无视他的人,也就他这个孙女儿了,也就她的脾性最像他。
他都已经站在这儿好一会儿了,她还能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手里的杂书,彷佛整个人扎进了那本书里,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似的。
沐老太爷见她这样,也没有如春雨她们忧心的那般大发脾气,只是左右环顾着这间已经被收拾得喜庆的屋子,还有挂在边上的那件绣满了喜庆图样的大红嫁衣。
他缓缓几步踱了过去,仔仔细细瞧着那件嫁衣,看得有些失神。
沐琅寰此时终于放下了书,站起身来,瞧着祖父那微驼的背,眸中一阵热意袭来。
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眼努力地眨了眨,又眨了眨,这才将鼻头的那股子酸意给眨没了。
第1章(2)
沐老太爷瞧完了嫁衣、又瞧了瞧那顶用一颗颗鸽子蛋大的珍珠镶得满满的凤冠,确认了凤冠和嫁衣的细致,知道没有委屈了这个他向来疼入心坎里的孙女,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回过身,就见孙女正怔怔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掩去了方才盈绕心头的柔软,叨念出声。
「你这丫头傻愣愣地瞧着我做啥?越来越没规矩了,知道我进来了也不懂得叫人。」
「祖父。」沐琅寰从善如流地低喊了一声,清脆的嗓音似乎多了几分沙哑。
沐老太爷一听,心不由得一紧。「方才使的那个小性子,是在怪祖父将你许给那样的男人吗?」
「不是。」提到自己的亲事,沐琅寰的语气又闷了些,但其实她很清楚祖父并没有亏待于她。
以庸郡王的家世、性格和才干来说,只怕已经是祖父能为她找到最好的了。
只不过这个最好是老人家所认为的最好,而非她觉得的好。
如若让她选择,她倒宁愿不嫁人,反正她有花不完的银子,也不用靠什么人养。
「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些违心之论了?」
「倒也不是违心之论,祖父会找这么一个人,只怕还是怕身分或者能力太差的压不住我的性子,是吧?」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沐老太爷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又瞪了孙女一眼,眸底刹时漫着浓浓的不舍。
他缓缓地步上前,沐琅寰马上迎了上去,将他扶着坐了下来,神态之间不经意流露出一抹子的亲昵。
「压着你的性子是真,你被我和你爹当个男孩般教养了这几年,早已不是一般的闺阁千金,那时我和你爹以为你得守灶,得守着咱们沐家这一大片的基业,所以拼命的让你练出了一身不形于外的霸气,谁知道你爹虽然走得也早,却留下了慎哥儿这条血脉,这几年祖父瞧着,慎哥儿除了心善之外,资质倒是平庸得很,压根比不上你这丫头,可如今有了慎哥儿,祖父就不能再委屈你。」
「哪有什么委屈,我平日里花着沐家的银子,因为沐家的银子享受着锦衣玉食、奴仆如云的日子,自该为沐家做点儿事。」
她是打心底这样认为的,所以打从知道自己被推进了泥坑,她的心里就没有起过一丝丝的埋怨,方才那样表现,不过是知道祖父老人家心里觉得对她过意不去,才会刻意傲娇了一把,好让祖父有个台阶下。
「那你这么大剌剌地不把明日的成亲当回事儿,又是什么个意思?」
「它就真的不是回事儿啊!」真心觉得自己被冤枉了,沐琅寰扬了扬语调,有些没好气的说道。
「怎么就不是个事了?」沐老太爷就不懂了,虽说三丫头是比一般姑娘晚出阁,可总归还是个姑娘家,瞧瞧旁人家的小娘子成亲那含羞带怯的模样,再看看眼前全然不当回事的孙女,他头一回有些后悔自个儿将三丫头养得这样强悍。
「『每个姑娘家都要成亲的,是件寻常事儿』,这句话是您说的吧?」
「这……」
「『反正就算老爷子老眼昏花,找了个不好的,你身上兜着成堆的金山银山哪儿不能去』,这话也是您说的吧?」
听着这声声的质问,沐老太爷瞪大了眼,不服气的想要反驳,可又不知该怎么把话扳回来。
见祖父语塞的模样,沐琅寰乐了,她笑容灿灿地说道:「您就放心吧,慎哥儿的前程我不会忘,咱们沐家的血海深仇我也不会忘,至于乐呵过日子这件事,当然就更不可能忘,您可要好好活着,瞧着我怎么搅了那一池水。」
豪气万千的誓言用那轻婉的嗓音吐出,没有雷霆万钧之势,却让人听出里头蕴含着的坚定。
沐老太爷望着孙女那张极似他那早逝老伴的脸庞,心中的酸涩夹杂着一股子的自豪。
果然不愧是用沐家这一大家子的血海深仇养出来的姑娘,原本她这年纪正该活得恣意飞扬,如今却因为他这个老头子心中的一股怨念,殚精竭虑,连要出嫁了,也还知道说这些话安他的心。
然而这样的她也让他心疼,饶是他平常再内敛,想到最疼爱的孙女儿就要出嫁,他终究忍不住眼眶泛红,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爱怜地交代道:「傻丫头,我知道最近这些下人慢待你了,但你别在意,这个家只要有老头子在的一天,便是你的靠山,要是在郡王府受了委屈,回来跟老头子说,老头子不会让你白受气的。」
沐琅寰感受着祖父手心传进她头顶的温暖,浅浅颔首。
除非她想委屈了自己,否则又有谁敢给她脸色看呢?
月儿落下,太阳还未升起之际,反倒让房里显得一片漆黑。
躺在床上发呆,沐琅寰感到头昏脑胀,思绪也不似平常清明。
本以为自己该是一夜无梦,毕竟只是拜个堂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儿,谁知她竟也会辗转难眠,一会儿想着那宁莫北究竟是什么性子,竟会任他那婶娘操纵至此,一会儿又想着慎哥儿还小,沐家除了祖父坐镇便再无可用之人,祖父该有多劳心劳神,再一会儿竟又忍不住地想着自己与宁莫北会是一对怎样的夫妻……
若能相敬如宾那是最好,可如若不成,她又该如何?再说了,他那个婶娘可不是省油的灯呵!
脑海中思虑万千,竟至天明都没有睡过去,躺久了浑身酸疼,盘算着时辰应该差不多了,便自个儿坐起身来,想要从榻边的矮几上取来斗篷搭上,谁知道又碰落了上头置着的手环,那清脆的落地声像是一记响钟,让檀山院的人全都动了起来。
春雨听见房里传来声响,警醒地探头看进来,只见沐琅寰已坐起靠在床头,连忙小步进屋。「小姐,还有半个多时辰才该叫起,您怎不多睡……」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见沐琅寰眼下肿起来的两个眼泡,顿时大惊失色,惊呼一声,「啊!」
沐琅寰有些无奈地朝着她问道:「我的脸很吓人吗?」
「眼睛肿了。」春雨回过神来,又是一副尽责丫鬟的模样,淡淡地说道:「我去让厨房煮两颗热鸡蛋。」说完,她连忙跑了出去。
这屋门一开,其余的丫鬟婆子也都跟着起了身,沐琅寰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为了自己的不淡定长叹了声。
明明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也早已经盘算好未来的路,可为何心头会这般纷乱?
沐琅寰心中无定论,仍在发呆之际,春雨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碟子,上头放了两颗热鸡蛋,她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好,在自家小姐肿胀的眼皮上轻轻地滚动着。
沐琅寰不发一语,任由春雨在她的眼上弄了半晌,肿成鱼泡的眼睛才算是好了一些,沐琅寰不愿再多想旁的事,在春雨、春雪、春阳和春风四个大丫鬟的伺候下沐浴穿衣。
没多久,平氏便来了。
平氏是慎哥儿的姨娘,因为生下了沐家的男嗣,在沐家也算得上有脸面,可再有脸面,今日这样的日子她也不该来到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