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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后 page 1 作者:乔宁

  楔子

  当百年之后,人们谈论起金梁国的睿帝,论其功过得失,无不幽幽复叹。

  睿帝一世骁勇,英朗神秀,在位期间统帅金梁三军,尽灭无数小国,壮大金梁疆土,本可一统天下,名垂青史,却为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皇后而尽毁英名。

  当后世之人问起,何以见得睿帝为色所迷?

  年轻时曾经担任史官书记,睿帝驾崩后才接任史官一职,如今已年过九旬的老史官悠悠言道──

  金梁皇后与敌国东祁太子私通,那当时,金梁与东祁缠斗多年,后来才知金梁皇后智勇多谋,经常献计于东祁太子,后来更私逃出宫投奔东祁,梁睿帝知情后,不顾朝臣反对,御驾亲征,急上战火前线。

  后世之人又问:皇后叛敌私逃,睿帝为了一雪耻辱,力振金梁皇室声威,亲自征伐东祁又有什么错?

  史官笑了笑,复又言道──

  当时,睿帝亲临东祁城下,与率领敌军的东祁太子对峙相战,凭睿帝的天生神勇,本可一剑砍下东祁太子的头,一举攻破,覆灭东祁。然而,睿帝却是将金乌长剑往东祁太子的颈上一搁,凤眸冷眯,说出一句令当时在场的军士将领至今想起,都会再三喟叹的话。

  后世之人不禁急急又问,是怎生的话,可以令一个帝王的声威尽扫一地?

  史官摇摇头,翻开金梁国史睿帝本纪,指着史家落笔处,一字一句的道来。

  尔时,身披金色铠甲的睿帝,宛若一尊天降战神,对战东祁太子之时,只说了唯一一句话,此话,足可让后世之人论定睿帝当时亲征不过是色令智昏之举──

  “把朕的皇后交出来,便可饶你不死。”

  第1章(1)

  冬日尽头,绵绵密密的雪铺满了整座皇城,宫人低头搓手,行色匆匆踩过积雪已深的青石板道。

  后宫花园里,冬青与松柏各自屹立,枝头树梢亦全结上一层薄霜,结晶的冰柱倒挂其上,曦光偏照下,莹莹发亮。

  一道身披月牙色滚毛大氅的娇小人影蹲伏在雪地上,时不时将手探入深雪之中,边打哆嗦边念念有词。

  “可恶……我记得应当是扔在这里没错呀,怎会找不到?究竟上哪儿去了?”洛琼英咬了咬被冻得泛白的下唇,忍住冷得钻骨的寒意,将双手埋入积雪内四下摸索。

  前几日,她弄失了心爱的耳坠子,思来想去,最有可能之处便是这座园子。

  几个宫婢路经园子,全停下来朝这方探头探脑,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随后全叽叽咕咕笑了开来。

  洛琼英对那些笑语充耳不闻,两眼往一望无垠的天际翻去,双手继续在凛寒的雪堆中甚是艰困的摸探。

  她不聋不盲,不是没听见宫人的嘲笑,也不是没瞧见平日伺候她的宫人,瞅着她的眼神有多么轻蔑不屑。

  毕竟,当皇后当得像她这么窝囊的,纵观古今,似乎就只她一个,连贴身宫婢都可对她爱理不理,甭管其他宫人明目张胆的奚落讪笑。

  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洛琼英仰望着蔚蓝长空的眼,浮上了无尽的渴望。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挣脱这座囚身的华牢,在一方没有束缚的蓝空尽情翱翔?

  粉白玉颈一垂,掩下沾了些雪沫的长睫,她在心底轻叹,闭眼又睁,将那些希冀紧密藏起,不在脸上浮现一丝一毫。

  被冻得泛红的一双小手,持续不懈地摸找,却在此时,一双乌金绣龙的靴尖冷不防地踩进她的视线。

  皇城之内,够资格在衣袍鞋靴上绣龙者,唯有一人……洛琼英手下一僵,暗自倒抽一口冷息。

  低垂的秀颜缓缓昂起,莹亮的软眸扬起一掠,她瞧见一张冷峻英朗的面庞,伟岸拔长的伫立身形宛如一株参天古松,里边襟口缀滚绒毛的鸦青色长袍直垂于地,外头罩着一件玄黑色大氅,下摆长垂于雪地之上。

  镂龙墨玉长簪在男子脑后折射出慑人光芒,对映他温润白皙的肤色,俊美如天人的容貌,此刻却如罩寒霜,凤眸眯细似刃,直直垂睨蹲伏在他脚边的人儿。

  洛琼英怔了怔,连忙收起眼底的黠采,一脸笑得傻兮兮的伏身叩首。“见过陛下。”

  倒楣透顶!严隽万年才踏进后宫一步,偏偏就被她碰上,真是流年不利,诸事不吉,可恨,晦气!

  看着那笨拙又傻气的请安之举,严隽冷峻的脸庞更添寒意,深邃狭长的凤目浮现清晰可见的轻蔑。

  眼前这个蠢货,便是他两年多前迎娶册封的皇后。

  洛琼英,华棣国最不受王宠的帝姬。

  两年多前,金梁大军攻破国力衰弱不振的华棣国,一举歼灭始终不肯伏降的皇室贵族,然则,华棣子民多好强善斗,为了稳固民心,使其归顺于金梁,严隽采纳了朝臣的上谏,册封华棣国的帝姬为后。

  焉知华棣皇帝膝下皇子众多,竟只出了一个帝姬,而且甚是不受宠,国灭之前一直与早年便失宠的母妃养在冷宫之中,笔墨书画样样不识,对宫中礼仪更是不甚娴熟,资质愚钝因而时常闹笑话。

  时至今日,严隽依然记得,那日册封大典上,洛琼英端着一脸傻笑,在万千臣民观礼的金殿上,像个痴儿似的跌了一大跤,金工匠师不眠不休精雕细琢的青鸾鎏金凤冠摔落下来,沿着白玉雕花长阶一路滚动。

  那时,现场一片死寂静默,观礼者莫不瞪大双眼。他瞧见华棣国归降的臣子低头暗笑,金梁国观礼的臣民个个脸色发白,不敢置信连几步路都走不稳的傻妞,即将成为金梁的一国之母。

  当时的严隽,身披玄色龙纹长袍,冷眼傲立在殿上,凤目微地一眯,也未上前搀扶他的皇后,更未等到她狼狈爬起,兀自一人完成了册封礼仪。

  册封当夜,他待在自己的寝殿,没有与华棣帝姬完成合卺之礼,放新后独守金闺。

  按皇室祖制,新婚宴后,帝王新后必得上祭宗庙,翌日一早,只见严隽独自一人拈香朝祭,新后被扔在玉宁宫不闻不问,此后,也不曾再见帝后共处一室,更别提侍寝承欢之事。

  尔后,金梁国上下皆知,帝王视皇后如无物,上自朝前臣民,下至后宫妃子婢子,没人把这个傻不愣登的皇后放在眼底。

  严隽亦是如此。

  于他而言,这个皇后是一个奇耻大辱,不过是用来制衡依然心向华棣皇室的遗民的一颗棋,形同宫中摆设,毫无实质用处。

  如今想来,自从当年那日在册封典礼上匆匆一见,他就不曾再见过这个愚笨的皇后。

  凤目微地眯细,严隽目光冷冽,端详起仍伏在雪地上的人,迟迟不出声。

  洛琼英粉颈垂得发酸,暗暗咬牙切齿的无声咒骂他。

  好歹她也是他亲自册封的皇后,再蠢再傻,总还算是正妻,有必要这样折腾一个傻子吗?

  “平身。”良久,耳畔才落下一道低冽沉醇的嗓音,无端撩动她不设防的心弦。

  唔,想不到他嗓子这般悦耳,倒是挺令她意外的。

  说来可笑,嫁给此人两年余,除了册封典礼上见过一面,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任何交集,就连交谈一字一句都不曾有过。

  停留在彼此脑中的印象,恐怕只剩下初相见时的那一幕。

  深讳似海的后宫里,繁花盛丽,傲睨一切的他,身旁围绕无数天仙绝色,又怎会看得上她这样愚笨至极的傻皇后?呵,甚好。

  小心翼翼收起眼底的得意狡光,洛琼英举止笨拙的爬起身,素净的脸上无妆无饰,脑后只简单簪了一根白玉镶珠凤钗,那副寒碜模样,就连随身伺候妃嫔的宫婢都比不上。

  严隽复又眯了眯狭长的凤眸,望着一脸傻笑兮兮的皇后,嗓音如冰问道:“你怎么这身穿着?为何不见随身伺候的宫人?”

  那些宫人可是势利得紧,见她在后宫既无靠山,又不得帝宠,加之她又非金梁人,自是冷淡待之。

  不过这些话自然说不得,因为在严隽面前,洛琼英就只是个蠢笨的傻妞。

  美眸轻眨数下,洛琼英笑吟吟的回道:“陛下,宫人上御膳房替我准备糕点了,今儿个有我最爱吃的百花糕,陛下要不要也一道尝尝?”

  我?严隽一听她这声自称,墨染似的剑眉随即皱起。都已经入宫许久,她竟然还未改口,宫人竟也未提醒,想来是见她愚笨可欺,索性放任之。

  深湛的凤眸又将眼前的娇小人儿细细端详一遍。当年她初入宫时,那张只懂傻笑的容颜早在记忆中淡去,如今再见,只觉她五官清婉,肤白似雪,身子骨却比同龄女子还要纤巧娇瘦,远远看上去,竟像个半大的孩子。

  “后宫的饭吃不惯吗?”严隽不禁冷嘲。

  “后宫的饭?”洛琼英傻气的歪着粉颈,眼中忽见迷蒙之色。

  “瞧你这模样,哪里像个一国之后。”

  “陛下是嫌弃我不够好看吗?”她赶紧探高了双手,又是摸发又是抚颊,一脸傻气的困惑。

  严隽忽然一把擒住她纤细如竹的皓腕,速度之快、之猛,让她不必伪装便面露诧异之色。

  好可怕的身手,根本看不清他是何时出手,倘若此刻他手中握的是一把剑,恐怕她早已没了生息。洛琼英在心底暗暗惊忖。

  “陛下?”瞧见他将她的手拉至眼前端详,她不由心下发慌,一股窘热直往两颊窜。

  宫中人尽皆知,严隽眼底唯有雄图霸业,三千后宫如同虚设,纵然偶有妃嫔蒙受帝宠,也不过仅止于一夜旖旎。

  莫不是他突然转了性,或者压抑过深,连她这样不娇不柔,瘦巴巴像个孩子的傻妞都看上眼了?

  “你这双手是怎么回事?”严隽目光极冷,逐一检视她那双被冻得通红的白嫩手心。

  “因为看雪景甚美,所以动了玩雪的念头。陛下也一块儿来玩?”洛琼英呵呵傻笑,被他圈握的双腕荡开一团灼热,莫名使她心慌。

  不能慌。敌人面前,断不能自乱阵脚,即便装傻卖蠢亦然。洛琼英竭力安抚紊乱的心绪,殊不知,心底的慌,源自于他英姿焕发的灼灼气息。

  瞄了一眼那张呆蠢的笑颜,严隽眸光一冷,遂松开了紧攒的手劲,洛琼英鼓噪不安的心始能落下,暗暗松口气。

  幸好,瞧他那模样,应该只是一时兴至,随口一问罢了。如他这样自负冷傲的霸王,哪可能看上傻子。

  毕竟是初次近身交手,洛琼英终究还是太大意,一则过于高估自己的演技,二则轻忽了严隽敏锐如鹰的观察力。

  “你似乎不喜朕碰你?”冷不防地,狭长的凤眸上挑,严隽精锐的捕捉到她眼底飞闪即逝的亮光。

  洛琼英心下一惊,连忙扯开更傻更呆的灿笑,捏尖了嗓音,喜孜孜的道:“陛下喜欢我,是我的福气,琼英怎会不喜陛下碰触?”

  严隽静睇着她,俊美的面庞无波无澜,心绪却隐隐浮动。

  莫非是错觉?方才他松手之时,瞧见她呆憨的眼神忽然一亮,细碎光芒满布眸心,分明是如释重负的展现。

  傻笑迎视那双明锐如刃的凤眸,洛琼英只觉手心已渗出点点星汗。他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这也是不无可能,毕竟,这是她初次与他独处,能够倾灭无数强国的一方霸主,心思之深,眸光之锐,怕是深无可测。

  别……千万别让他看出什么。洛琼英在心中惴惴祈求。

  “皇上,骆都尉在前殿求见。”许是上天应许了她的祈祷,崔元沛忽然急匆匆地赶至,满头大汗的躬身行礼。

  看来骆都尉捎来了战前军情。洛琼英眸光略略一闪,心中暗笑,严隽正好别开双眸没瞧见。

  “骆廷恩可有说是何事求见?”严隽长睫半掩,俊丽面庞窥探不出喜怒。

  身为内侍监大总管,又能随侍在严隽身边多年,崔元沛的谨慎自是不在话下,他悄然觑了一眼洛琼英,话到嘴边便止声,面色犹豫。

  严隽淡道:“无妨,说吧。”

  第1章(2)

  洛琼英继续端着一脸傻笑,佯装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呵,如此看来,严隽是彻底瞧低了她这个傻子,否则不会当着她的面,让崔元沛禀告军机要事。

  “骆都尉只对奴才提及,是跟聆月军师有关之事。”

  洛琼英不动声色地瞅向严隽,他骤然眯寒了凤目,俊雅的脸庞浮现一丝肃杀之气。

  “又是他。”严隽脸色出奇的阴沉。“别告诉朕,这个聆月军师又破了我军的兵阵。”

  崔元沛冷汗涔涔的躬身。“陛下息怒。”

  严隽闻言,勃然大怒,傲岸硕实的身姿蓦然一个回身,大踏步离去,玄黑色大氅在雪地上翻飞如巨浪,掀起一片细细雪尘。

  崔元沛连忙起身跟上,主仆二人渐走渐远,留下拚命忍住满腹笑意的洛琼英。

  “哈哈……”待到那抹高大的玄黑背影彻底走远,她才放声大笑,笑到眼角渗出数颗泪珠,甚至躺在雪地上打滚。

  行经园子的宫婢太监也不觉古怪,这个如待冷宫的皇后本就愚笨,若是做出什么傻子行径也不稀奇。

  “哈哈……”洛琼英双手抚在笑得抽疼的腹上,碧澈似水的眸子仰望天际,娇脆如铃的笑声不曾间断。

  爽快,太爽快了!彻底出尽了她一口怨气!

  不过是一个聆月军师,就把你严隽气得脸色发黑,要是你知道,此人就在你金梁国的后宫中,而且平日招尽宫人冷眼,空有皇后之名,却只是一个活得像是冷宫妃子的傻子,你会怎么样?

  呵,肯定是气恨至极。

  啊,真想瞧一瞧,要是严隽知道三番两次破他军阵的大敌,便是他轻蔑不屑的傻子皇后,那张风华无双的俊颜会是怎生的神情?

  可惜呀,那一刻恐怕便是她能离开这座金色囚牢之时。

  闭起眼角上扬的美眸,洛琼英静静躺在雪地上,兀自品享胜利的喜悦。纵然不能亲眼见到严隽发怒的模样,可她光只是想,便觉想笑。

  呵,只要能让他吞下一口窝囊怒气,也不枉这些日子里她在后宫受尽各种屈辱。

  思及此,洛琼英弯弯上翘的嘴角,更添几分喜意。

  “混帐!”一声怒斥,成堆的奏折从朱漆御案上被推翻,散花似的落了一地,跪在御案之前的臣子莫不神色惊惶。

  严隽一手搁在长案边沿,一手握紧成拳,重重捶打了案面一记,盛满香茗的白玉杯为之震晃,澄黄的茶液飞溅而出,鸦青色的宽袍染上一片深渍。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跪于案下的臣子纷纷伏地。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严隽脸色冰沉,嗓音如霜,字句冻骨,望向远方的凤眸眯成两道细刃。“自从一年前东祁出现了个聆月军师,我军便节节溃败。派出的探子无数,却连此人的形貌都探不出。”

  “恕臣直言,聆月军师从未出现在前线帐营,也不曾跟随大军左右,就连潜入东祁皇城的探子都查不出有关此人的半丝消息,莫不是东祁为乱我军心而捏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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