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敛眸觑她,紫眸里,投映了桌上龙凤对烛的火花,偏离了纯粹的艳紫,而是混杂怒焰般的血红,她的身影,在那片紫红火光中,正遭受烧焚。
「你不够熟悉我,所以,把我的话当马耳东风,无妨,亲身体会过一回,你就会懂事些。」他靠近她耳边,吐着烟,也吐着寒语。
他腾出右手,扣住她纤细膀子,难以抗衡的劲和,将她甩向空无一人的喜帐,延维受困于言灵术力,只能像个布娃娃,毫无反抗能力,跌入丝衾鸳鸯枕堆,狼狈横卧榻上,想翻身坐起也无能为力,更别说想逃。
她咿咿呀呀,唇畔蠕合,像在骂他,更像在质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狻猊最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还会加息利息。」他替她解答疑惑——如果,她嘀嘀嘟嘟的开合唇形,是在发问的话。
他给延维一个笑,她却比谁都清楚,那不是笑,充若是只是不屑撇唇。
「你原打算如何伤害她,她所要经历的,你自己好好品尝品尝吧。」
突地,房外传来第二阵的跫音,这一回,轻易能听出脚步的凌乱,酒嗝连连,酒臭味,浓到已飘近鼻前。
「今夜的新郎倌,回房要过他的洞房花烛夜了。」狻猊说出彼此都明白的事实。
新嫁娘在他怀里。
她延维,正躺在新嫁娘该待的喜床上。
他带走了新娘。
而她延维还是无法动弹地留在这里!
他他他他他该不会是要她代替林樱花吧——
狻猊!狻猊你给我站住!
她在心里将他的名字吼得震天价响,声音离了喉,只剩缥缈,连气音都没有。
「呀,忘了告诉你,出了龙骸城,我便不以龙子狻猊自称,无论是结交朋友或与谁暧昧,通常只知道我另一个名。」狻猊的声音,轻柔飘下,不见神情,却不难勾勒说出这番话的他会有哪种揶揄人的面容。
也就是说——打从她一出现在他面前,由她喊他的方式,他就辨别出她的来意不良?!而他却佯装一副旧情绵绵,要和她重修往日情缘,甚至要与她成亲!
原、原来——
延维知晓得太迟,自以为戏弄人的是她,殊不知,她亦是他游戏中的一枚棋……
你根本早就知道我——
「烟华。」他说。挟杂吁烟笑音,恩赐一般,报上他另个名儿。
尔后不再传来他半句吭声,定是救走林樱花后大功告成,不愿再浪费时间留在王家,急迫要去向林樱花邀赏,以英雄救美之姿,待林樱花醒来,发觉自己被救出可怕魔窟,救她的男人又俊帅尔雅,一颗芳心立即免费大赠送,狻猊的苦苦暗恋终能修成正果,两人顺道表表白、谈谈情,依狻猊的本性,接下来他直接带林樱花回龙骸城,向海中龙主请求赐婚……
虚掩半开的房门,砰地撞开,也撞掉延维一番胡思乱想,带入一身刺目火红蟒袍,以及浓烈酒味的新郎倌。
王家大少一步步踏进房,朝喜帐逼近——
快逃!要快些逃!
延维心里很清楚,但身体全然背叛她,嘴里又念不出遁逃的咒术,只能双眼圆睁,瞪着越来越朝她逼近的巨大阴影——还是横的比直的更大两倍的球形阴影——将她笼罩。
阴影,如暴雨侵袭前的满天乌云,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狻猊将樱花带回林府,安置于她闺阁床榻间,为她盖妥丝被。
她的睡颜,柔美无邪,又带些许轻蹙不安和病发的憔悴。
哭了整夜的眼眸,紧紧闭合,依旧湿润,颤颤羽睫上,沾有薄亮泪光,看来今夜迎亲的折腾,累坏了她,也吓坏了她。
他朝樱花面颊吁口烟,只见浅白氤氲的薄烟拂去,在无暇肌肤间,稍作短暂接触,聚了又散,原先存在于樱花脸上的诸多愁惧、忐忑、害怕……竟随着烟融,蒸发淡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再蛾眉深锁,不再芙颜惨白,不再满面泪痕,恢复为安稳恬静的松懈睡相。
狻猊觑着她良久,一面盘算着该用哪招来收拾延维玩出的乱子——延维。是的,他已知晓她的名字,由那位带走珍稀药材「鮻」,逃亡数日,昨儿个才重返龙骸城的六龙子负屃口中,听罢她许许多多的辉煌「战绩」。
当然也包括她将恶劣游戏玩到了他六弟与美人鮻身上一事,迫使他六弟与美人鮻分离百年,甚至是相见不相识……
现在城里想替六龙子出口怨气的人,一人一口沫,都能湮没延维,其中,又以二哥带回的那株灵蔘最最愤慨,已在勤练如何把蔘鬓当成长鞭使,誓言要帮美人鮻讨公道。
恶名昭彰的家伙,他对「延维」这名儿,可谓如雷贯耳,毫不觉陌生,因为曾经听狐神提及,还不只一次两次。
世间许多无缘怨偶,曾持香泣诉恩爱不在,那和有苦涩眼泪的香火,钻进他的口鼻,也教他尝到滋味,她们有的数落良人变心如变天,昨儿个还晴空万里,今日却风云俱变;有的质疑是自己不够好、不够温柔美丽,才留不住郎心;有的埋怨老天作弄,在情路上增生波澜,求不到执手相牵……
当然并非所有无缘情人,全是延维一手造成,但一百对里,出现个五、六对,也算作恶多端了。
明了她的身份,对于她冒充旧相好,出现在他面前的目的,他大略推敲明白,再看见六弟意涵深远的眼神,他嗅到某种阴谋戏弄,毋须多费神思付,情况一定就是这样——
他六弟气恼延维所作所为,决定给延维一个教训,把延维砍成十段八段绝非泄愤的好方法,一剑取命太痛快,也太便宜她了。
于是,龙子之间,最擅长的「嫁祸」和「牵拖」之招,又给使了上来。
他能理解他六弟懒得亲自动手处置延维,易地而处,他也会仿效他六弟,将延维骗去他大哥面前,让延维和他大哥拼个死活,反正无论谁赢谁输,他皆是获益者,一能惩治延维,一又能好好表达「兄友弟恭」的高贵情操,为兄弟制造些刺激的考验,省得安逸日子过太久,连筋骨都生锈。
她是他六弟送上门来,要让他代为「好好照顾」的家伙。
狻猊并不动怒,没对负屃所打的主意感到不满,反而有点庆幸六弟选择的是他,而非大哥。
庆幸?
是呀,很庆幸,这种乐子,让给大哥多可惜。
他不想把她交给别人「处置」,不认为除他之外,还有人能镇得住那只性喜破坏的小疯子。
小疯子,狐神是这么叫她的,和她自个儿挑选的「小乖」可谓天差地别。
难怪她被他喊着小乖小乖,神情是那般别扭,看来,她颇有自知之明,了解自个儿是何货色。
她连一丁点的「乖」都没有,才狠得下心,伤害林樱花这般柔弱无助的可怜女子,将林樱花逼进王府,险些误了她的终身。
狻猊眯着眸,目光挪回床上的酣睡人儿。
「……我明白你不愿嫁给王富贵,我也不会让你成为他的妾,你这般的姑娘,该有个更痴心专情的男人呵疼着,而非仅仅一时新鲜感作祟,贪恋你的年轻貌美之徒,更不该……被一只小疯子,给玩掉了幸福。」他低语。
今夜闹剧般的婚姻儿戏,他会为她一笔勾销,消去城里所有人的记忆。
这不是小小工程,全城众人皆知王林两府联姻,要抹拭掉每个人对此事的印象,他得费上好些力气。
想想真累,为那只小疯子赎过,何苦来哉?
她造业,他来担?
苦笑摇头,抱怨无益,还是先解决麻烦吧。
他来到窗前,一手将烟管抵在唇心,胸膛起伏,深深吸入,另一手推开窗扇。
外头明月皎洁,天清幕黑,薄唇吁吐,烟息源源窜出,他的一口气,绵远无尽,轻飘飘,随夜风送去,像暮霭,如山岚,仿云海,迭迭重生,烟浪由他口间翻腾,席卷前去。
不一会儿,不只林家书院,泰半座城已在薄烟笼罩之中。
薄唇抿上,银烟管重新咬进牙间,吐纳香火,补充他耗去的术力。
「林樱花与王富贵的婚事,一笔勾销,没有下聘,没有迎亲,什么都没有,王富贵不爱羸弱患病的女人,他喜欢……他奶娘的么女江桂,昨夜的喜宴,正是庆贺两人文定。」江桂,三番两次进庙里烧香,口中总是念念有词,诉说对王家少爷的悄悄爱慕,祈求老天爷让王家少爷多瞧她几眼,这回,他也来点个鸳鸯谱吧。
狻猊的言灵,随烟飘去,送入每一个吸啜这股无味烟雾之人的脑海中,织就出一套全新的刻板印象。
远处的王府后院,奴仆居住的小园,江桂在睡梦中,泪痕斑斑。今儿个亲眼看见心中爱慕的男人另娶新妾,她心痛如绞,睡得不甚安稳,随着烟香钻入鼻内,竟破涕为笑。
天,渐渐亮了。
烟,慢慢散了。
几位早起的林府学徒,一脸茫然,看着书院上下结满的红彩及囍字。
「府里怎会出现这些东西?!是谁恶作剧?!府里又没办喜事!」
「别说了,趁师傅师娘未醒,把红彩和剪花收拾干净吧!」
林家书院恢复了原有的清幽面貌。
狻猊倚窗笑觑,言灵真好用,当初不顾父王和兄弟的反对,硬是去学习他们口中的「邪门歪道」,真是修对了。
现在……
收拾完延维玩出来的烂摊子,接下来,也该去收拾她。
不知,她的洞房花烛夜,愉快吗?
被一团圆圆滚滚、重达两百斤的大肉球压倒一整夜,谁会愉快?
谁会?谁会?!
会的人过来跟她互换呀!她延维马上把这种福祉让给他!
喜帐里,没有交颈纠缠的美丽绮景,没有男女欢好之后的相互依偎,当然,更不会有教人羞赧去看的火辣ji情。
只有一个被肥硕醉鬼当成床垫,重重压陷在榻里的女人。
延维狼狈不堪,整夜努力对抗着狻猊缚加的言灵,想要伸手推开王富贵,任凭她使尽全力,手脚依旧不受控制,连根指头也弯不了,只能难堪至极,沦为肉垫,被王富贵泰山压顶,重重一躺,差点压爆她的五脏六腑,压断她的四肢百骸,最呕的是,她连想喊声「好痛」都不成!
可恶的狻猊!
可恨的狻猊!
该死的狻猊!
还有脸噙着微笑,悠哉走近床榻,居高临下,欣赏她窝囊惨样的狻猊!
「睡得好吗?」
狻猊重回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轻松容易,好整以暇踏进新房,靠近喜帐,俊颜笑盈盈,神清气爽,出现在她视线正上方,问得好关怀。
延维整夜未睡的大眼里,血丝纵横交错,蕴着熊熊怒焰,若双眼能喷火,第一个就烧死这只还敢笑得如此甜美的无耻龙子!
排第二的,是压在她身上的这团肉球!
「春宵一刻值千金,昨夜应该挺快活的吧?」狻猊仍继续调侃。
快活?!
我都快死了!你还在说啥风凉话?!
你也让这家伙压一整晚试试有多快活!
第六章
她不用开口狂吠,从她眼神里,狻猊已经完全明白她的心得感想。
瞧她那副想哭、又强忍不哭的倔气傲颜,没有涕泪奔流,没有失控嚎啕,只有眸中水火交错,水是薄薄泪雾,火是浓浓怒气。
唇儿被她自个儿的牙,咬得渗血,那头恣意奔放的长发,披散床榻,让不懂怜香惜玉的醉鬼压在手脚底下,已是这副惨样,还不流露些楚楚求饶的可怜姿态,来激发他的同情,真是不聪颖。
掉个两滴泪,粉唇轻颤几下,喉间滚出几声呜咽,他不就心软了吗?
实在不能怨他铁石心肠,是她不懂善用女人武器。
他狻猊只吃软,不吃硬。
况且,压在两百斤重量底下的人,也不是他,他不急,真的,一点都不急哦。
狻猊在床边摆放水盆的方形小几间,怡然坐下,袍摆轻撩,长腿一跷,双臂环胸,慵懒悠闲,旁观她的窘困无助。
「王富贵差不多该醒了。」闲话家常般,狻猊语气风凉,不用加重话中恫吓隐喻,也足以教延维浑身一僵,脸色倏地刷个透白。
没错……她可以感觉到,沉沉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细微蠕动逐渐频繁,是清醒前的征兆。
「他醒来,或许对躺在喜帐里的新娘并非他迎娶的那位感到困惑,不过,性喜美色的他,应该不会有所抱怨,毕竟你长得不比樱花逊色,拿你来填新宠小妾的空缺,他会大呼划算吧。」又来一句闲言凉语。
虽是喃喃自语,偏偏又不收敛音量,摆明要她逐字听见。
「呜呜——呜呜呜!呜呜!」延维慌张闷吭,发不出呜呜呜以外的字眼,她企图扭动挣脱。
狻猊看穿了她的惧意!
对!她整夜都害怕王富贵突然酒醒,好色如王家少爷,怎可能放过无力反抗、乖乖受困在喜床上还秀色可餐的她?!
她比林樱花美,比林樱花艳,还有比林樱花更能挑逗男人兽性情欲的窈窕身段,她她她她她她真的怕!
怕狻猊不回来!
怕狻猊真的将她丢在这里,任由王富贵欺负被言灵所束缚的她!
怕狻猊只顾着和林樱花你侬我侬,享受英雄救美之后的美人报恩,而完全忘了她仍受困王府床上!
很怕很怕很怕!
狻猊恍若未闻,哈烟哈得很尽兴,将吁吐出来的白烟,弄成各式形状,圆的方的牡丹花一般的……嗯,来挑战吁出一头狮子模样的烟圈,似乎不错。
「呜呜——」她在叫他,用着雨中迷途的幼犬,慌张寻找狗父母那般的哀哀切切。狻猊没反应,她又呜呜两声,结果先有反应的人,却是压在她身上的王富贵,他右手突然举高,又软软放下。
延维屏息,不敢再动再叫,心急和慌乱,击碎了她强撑起来的傲气。
王富贵动作越多,她的脸色越白,眼里那层薄薄水雾,终于承受不住整夜的累积蓄存,哗地奔流开来,仿佛两道小泉,潺潺涓涓,湿濡了衾被,晕开淡淡泪痕。
「现在,你明白你对樱花做的事,有多恶质?多不可原谅?」狻猊离开小几,重新站回床边,俯觑她的涕泪交错。
「呜……」她想用力点头表达忏悔,以换取狻猊出手救她,然而螓首软软无力,只变成了稍稍轻颔,泪珠儿一颗接一颗,淌落下来。
「嗯……好吵,谁在说话?」王富贵惺忪醒来,揉揉睡眼,尚未看清周遭情况,人已被狻猊提起衣领,拖离延维身上,直接抛进床角,一字言灵轻喝,「睡」字刚脱口,王富贵再度不省人事,歪斜睡死。
延维大口吸气,遭重压整夜的胸口,好闷好难受,她努力填满肺叶欠缺的活命气息,泪水完全止不住,沉重的压迫一消失,她反而哭得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