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杜初雪的笔墨手艺已尽得真传,杜生烟虽然活泼好动,不过天性聪颖,将来考个功名决不成问题,唯一的千金杜生香未来夫家又是朝中大官……说来说去,结论都是好福气。
初雪坐在奶奶身边,看着一个又一个晚辈来跟奶奶贺寿敬酒,一个又一个的长辈说奶奶是有福之人,敬完奶奶,当然也要顺便夸夸她这个孙子,什么玉树临风,卓尔不凡,也有人直接问她婚配了没……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块猪肉,人人都在打她主意。
几日不见,族姑依然不遗余力地跟她示好,还说什么银荷其实对她很有好感,但怕被认为是不自重之人,所以不敢主动亲近。除了族姑之外,刚刚一个表姨听说她尚未婚配,马上眼睛一亮,说自己有个女儿今年十四,端庄秀丽,能诗善琴,改日让他们通通书信……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第六个将她视为最佳女婿的长辈,不过搞笑的是这表姨把人认错,以为她身边的册云是杜三公子,两只眼睛猛盯着他瞧,一边瞧还一边夸“不愧是世家公子,身长玉立,器宇非凡”等等。
主桌一阵尴尬。
杜有松跟陈氏笑得脸快僵了,生烟似乎也憋得难受,整张脸皱成一团,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这远方亲戚,这个“一看就是世家公子”的人其实是侍从,旁边那个“没规矩坐错位置的小子”才是正港三少爷。
初雪已经好几日不敢看册云的眼睛,但情况尴尬,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理她。
桌下,她悄悄地踢了踢他的脚。
男人嘴边勾起一点点笑。
初雪又戳了戳他的腿。
册云笑意更明显。
第6章(2)
“公子的风寒这几日才刚好,酒还是别饮太多。”册云笑着拿起她的酒杯,转身问旁边的丫头,“醒酒汤呢?”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表姨可以听到。
闻言,丫头立刻打开暖石上的小竹篮,取出了白色茶盏放在桌上,“请公子趁热喝。”
啜了一口,初雪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怎么这样苦?”
“公子刚刚仅吃甜糕甜饼,自然觉得茶汤苦。”册云刻意对着表姨一笑,“虽然味道不好,不过还是请公子喝完吧,不然明天要头痛了。”
就见初雪咕哝一声,然后慢慢地一口一口吞。
味道真不好,不过册云说得对,不喝明天等着头疼,然后是一整日的不舒服,比起来,把醒酒汤喝完还容易得多。
半真半假的戏一下说明了主从关系,表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小心陪笑。
初雪正觉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厢表姨才消停,隔壁桌的远房舅舅见有机可乘,一下子冲出来说,他的闺女珠儿比那个表姨的女儿更端庄秀丽,更能诗善琴,不如……
不如就让她出家吧,初雪没好气地想。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问题了。
唉。
放下杯盏,接过丫环给的干净棉巾,印了印嘴角,她朝远房舅舅礼貌地笑了笑。
以前还能说年纪小,等长大再说,但现在她都十七了,放眼整个江南,除了没钱娶妻的穷小子之外,大概就只剩下她还没娶老婆,有钱有家世却无婚配,除了准备出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情。
但出家也很麻烦,是要住去和尚庙还是尼姑庵?
“初雪,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就来舅舅家玩吧。”远房舅舅还在努力推销自己的闺女,“舅舅家不远,坐马车两天就到了,也不是我自夸,珠儿的相貌,那可是没话说的……”
就算珠儿长得天下无双,我也不能娶她啊。
假公子娶真姑娘,像话吗?
初雪是满肚子无奈,但为了不让奶奶难过内疚,还不能露出一点点难过的样子,想了一下,她只好那生香当垫背。
先打打官腔,“多谢舅舅好意。”
再来个转折,“不过呢,生香明年就要出嫁,未来夫家是朝中大臣,府中亲戚就有二十几口人,加上同住京城的旁亲加起来接近百人,礼俗嫁妆都不能马虎,此时如果家中还要娶新媳,怕要累坏爹娘。”
最后来个完美结尾,“因此初雪暂时不考虑婚事。”
推辞也要有个起承转合,这番推辞合情合理,既显示有手足之情,也表现出孝顺之意。
“这……也可便宜行事,舅舅不是爱慕虚荣的人……”婚礼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珠儿嫁得好,只要一生衣食无虞,婚礼简单点无所谓。
“舅舅此言差矣,我们杜家百余年来,代代都有人考上大小功名,大堂上还挂着皇上亲赐牌匾,何况再过几日,初雪便要带着贡墨进京面圣,要说我们杜家是江南首屈一指的书香世家也不为过。”初雪顿了顿,“我既是世家的长子嫡孙,成亲之事自然要照礼俗来,就算是一鞋一被,也决不便宜行事。”
杜老太拍了拍她的手,笑说:“我们杜家上次娶媳妇可是好久以前的事情,自然得办得热闹些,别说聘礼宴客,还得整地盖个院子好迎新媳,这算算,也得一两年时间。”
“是啊,表哥。”陈氏也开口了,“一边是生香要嫁,一边是初雪要娶,要一起办,只怕是都弄不好,男孩子就算二十才成亲也不打紧,女孩晚个一两年就成老姑娘了,这可不行,初雪自小便疼生香这妹妹,自然是让妹妹先嫁了。”
此话一出,总算暂时打消那些长辈的念头。
初雪见奶奶脸上出现愧疚神情,笑了笑,低声说:“奶奶别难过,我的日子舒服着,从小到大吃好的,穿好的,出门丫头小厮十几个围在身边,要什么吩咐一声,自然有人送上,冬天穿绣棉,夏天穿凉丝,热了有人扇扇子,冷了有人添暖石,整个江南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
杜老太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背。
就算是锦衣玉食,一个千金小姐都十七岁了,还没抹过一次胭脂,没扑过一次香粉,为了传承家艺,一双手粗得跟男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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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上房门,初雪褪了衣服,整个人侵入热水中。
过几天就是端午,天气渐热,即使是晚上的筵席,依然流了汗,小冬知道她的习惯,早在寿宴快结束时便开始准备热水,等她回房,马上可以沐浴。
拿起小木勺一边舀水,一边哼歌,突然间听到喀拉一声——有人开门了。
这时间奶奶早睡了,娘更是不知道做了几个梦,她的钥匙放在旁边的小凳上,那么会进来的,也就只有册云了。
当然,他不是没有在她洗澡时进来过,两人会隔着屏风说说话,不过今天不同——虽然晚宴时她先理他了,但心中仍然很别扭。
文天寺之罪啊,唉。
真是,她一定是烧得晕了,才会让他在身上乱摸一通。
后来想起自己曾经软声软气地要他以后不能去花街,真是……堂堂一个三公子,怎么会有这么娘的举动?不像话……
“在里面多久了?”
“才一下。”
“转个身,我拿东西给你。”
初雪连忙缩进水中。
脚步声进入屏风,很快的,又走了出去。
“好了,放在旁边的小凳子上。”
初雪伸出湿漉漉的手抓起小凳子上的金盆,一看便笑了——小盆子里放着玫瑰花瓣。
把花瓣倒入水中,新鲜花瓣在热水蒸腾下,隐隐散出玫瑰香味。
拨弄着水,初雪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初雪。”
“嗯。”
“以后别躲我了。”
“谁让你问我那么奇怪的问题。”
“奇怪吗?”
“当然奇怪。”
她看着屏风,烛火隐隐勾勒出册云的样子——这模样,她从小看到大,但现在感觉却特别复杂。
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沈夫人刚刚跟我说,若我不介意她无法给沈姑娘太多嫁妆,她愿意将独生女许配给我。”
初雪呆了呆。族姑想把银荷许给册云?
大概是她今晚拒绝得太彻底,加上银荷本来就心仪册云,所以族姑才把女婿目标由她转向册云吧,他年级也不小了,早该成亲……平心而论,他们是郎才女貌,可是……可是……
用水泼了泼脸,她吸了一口气,“你怎么说?”
“我说要想一下。”
“那你打算怎么回答?娶,还是不娶?”
“你希望我娶,我便娶,你不希望我娶,我便不娶。”
册云声音如常,初雪却听得百般难受。
她又不是没生心肝,怎会不知道他对自己好,这么多年来,他在她身边守着她,护着她,没点破这张窗纸,她也乐得装傻,好像,不去触碰这个问题,那么问题就不存在。
可以的话,她希望他永远不娶妻,永远待在自己身边,但她知道,这样想的自己太自私,他自小跟亲人失散,她知道,他想要一个自己的家……
册云轻叨了一下屏风,初雪知道他要进来,于是转了个身,背对他。
他在小凳上坐下,拿起小木勺,像以前那样,一勺一勺地给她从颈子后面浇上水。
烛火透过屏风,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
初雪看着两人的影子,想起刚刚的问题,说不出“娶”,也说不出“别娶”。
眼睛酸得难受,眨了眨眼睛,没想到有东西从眼中流了下来。
第7章(1)
初雪从小到大,看过奶奶哭,看过娘、生香哭,爹总笑说女人家眼泪多,她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哭。
原来眼泪很咸,原来泪水滑过脸颊时会烫,哭完时眼睛会酸,会倦,会想睡。
她穿好衣服,应该是要睡了,但没说出个娶不娶,总不安心,但要她说出娶不娶,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坐在床沿,拉着他的手,她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册云就像小时候那样,笑得温暖,“再不睡,明天四更要起不来了。”
“你想好明天怎么回答姑姑了吗?”
“你想好希望我怎么回答沈夫人了吗?”
初雪动了动嘴巴,没讲话,只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你知不知道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我还替你拢发穿衣,这样若传了出去,就是伤风败俗,除非你不嫁,不然就只能嫁我?”
初雪抿了抿小嘴,她当然知道,要不然省城中大户人家的姑娘为什么老是在避嫌——虽然是瓜田李下,不过前提是一男一女嘛,她又不算女人,别说穿衣拢发,就算同床而卧,也算不得什么伤风败俗。
“册云,你……别娶银荷。”
“好。”
看他答应得爽快,初雪又觉得罪恶,想想,还是加上一句,“等我出家,你再成亲吧。”
册云摸摸她的头发,“夫人跟你讲过这事?”
“还没有,可是我想大概差不多时候了,等生香过门,我也十八,没有理由再拖着,讲亲的如果是一般人家也就罢了,万一是大官大户,不能拒绝,又无法答应,岂不糟糕。我出家的话,就没有这些问题了。”她低下头,“最多也就一年,你再陪陪我……”
话未说完,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耳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跟她说:“我不会让你出家的。”
“真的吗?”
出家是无可奈何,可以的话,她当然不希望那样。
虽然说是“府中出家”,不必事事遵守,但是那铜狮大门是不可能再踏出去的,她会变成一只笼中鸟,除了笔院墨院,以及上京贡墨这样的例行公事之外,哪也不能去,哪也去不了。
别说她生性好动,就算一出生便接受千金教育,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我有办法。”他亲了亲她的脸颊,“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语毕,他悄声在她耳边说。
初雪听完,虽然觉得不太妥,但是,她相信他。
她六岁那年为了好胜而失定性,做出的仅是杂笔杂墨,是靠着册云一声一句才慢慢又找回手感的。
他满腹诗书,却没去考功名,容貌俊俏,却尚未婚配。二十岁,一般人家连孩子都四五岁大了,他却依然一个人。
这人在她身边十一年,什么都是为了她。
初雪点点头,“好。”
那日过后,两人便恢复以前的相处方式,不同的是,他没有搬回隔壁房间,而是一直在她房中的小榻睡。
初雪也不得不佩服他有先见之明。
原本这是为了避免族姑硬塞银荷进她房间,然后要求她负责的防范之计,没想到族姑没这样做,表舅倒是在奶奶生日宴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三天之内让女儿也到府上做客。
杜三公子的院落也不用找,东边那个种满竹子的就是。
那天她因为癸水腹痛,所以早早便上床躺着,跟册云一进房,烛火都还没点,表舅跟表舅妈就冲了进来,劈头一句,“女儿别怕,万事爹妈给你做主。”
初雪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听到一阵女人的啜泣,吓得整个人往册云背后缩,一句“有鬼”还没喊出,便让他捂住了嘴巴,在她耳边说:“别怕,房内是人,不是鬼。”
初雪定了定神,“是谁?”
册云趁黑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地松开,掌灯。
两支大蜡烛一点上,初雪真的呆了。
她床上的帐子已经放下一半,床下一对红色绣鞋,青花帐子微微地动着,里面明显有人,门口站着表舅夫妻,一左一右地张开双臂,好像怕她趁乱逃逸似的刚好挡住门口,册云站着里面,表舅夫妻一时间没看到他,开始喊人,“珠儿,是不是你在房里?”
“呜呜呜,爹……”
“你怎么会在你表哥房里?”
“族哥他……他跟我说……呜呜……”
小院的丫头听到喧哗,纷纷出来看个究竟。
见状,表舅特意提气,大声说:“珠儿别怕,爹娘就站着门口,谁也出不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讲清楚。”
“族哥他……他说有事要和我说,让我到他房间,没想到……却突然熄了烛火,伸手抱住我,还,还伸手摸我的脸,爹,女儿……女儿……”
初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轻薄远房族妹?
她肚子疼得直打鼓,腰还有点酸,别说今日下午才见过面的远房族妹,就算是潘安宋玉就在眼前,她大概也无心调戏。
再说调戏好了,她真要非礼女子,好歹也会把门锁起来,哪会大咧咧地开着门让人抓?
以前听张师爷家的丫环怎么飞上枝头,她只当茶余饭后的闲聊,没想到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珠儿还在抽抽噎噎个没完。
表舅一脸开心,但嘴上却又是一本正经,“初雪,你倒是告诉舅舅,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珠儿会在你房里?你要知道,这女孩子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孤男寡女,在你房间待了这么段时候,这……这珠儿怕也只能嫁给你了。”
“表舅,珠儿不是我叫来房里的,我也没对她怎么样,中间怕是有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