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笙重复咀嚼他的话,差点跳起来,从没想到郑一官竟然早就知道钟凌秀的身分?
「大哥……你是说……」
「其实杨副舵是钟斌之子钟凌秀所假扮……」郑一官好像在回顾什么道:「说来这钟凌秀也真是个值得尊重的家伙,为了替父报仇,竟然肯自毁容颜……」
「大哥……你早知道这件事吗?」
郑一官摇摇头:「海南杨家在咱们闽南也算小有名气,所以一知他是杨家之后,我不疑有他,后来他跟在我身边,虽然不多话,可是做事很机灵,因此我才想要他跟着你……」
对于这个决定,唐月笙颇有微辞;虽然自己背叛在前,但钟凌秀这副舵怎么看都像在监视自己!
他这神情郑一官当然瞧在心底,登时微微一笑:「月笙,不知道你信是不信,我会让他跟着你,并不是要他干预你,而是因为有人向我密告,说他并非杨家出身,可是一时半刻也查不出他为何要假冒,本想将他逐出船队,但我觉得他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尤其对于南洋番品——象牙、檀香木、苏木等的监识,眼光独具,从无错漏,便想,你的火舵主要都是与红毛番人、日本人交易,比较少起争战,那么,他就算不怀好意,其实影响不大,最多是金钱上的损失。」
这个解释入情入理也正确,或许因为钟凌秀出身海上,在与之相处一年多的时间,他那监识南洋番品的功力,火舵确实无人能比,唐月笙甚至想到,莫汉卿当时能在纪家栈拥有一席之地,这份能力或许也是由钟凌秀赋予。
因此,尽管这令唐月笙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但不免落下一块疑惑巨石,对于郑一官更浮升一抹深深歉然。
「大哥,那你刚刚说他放不下心中仇恨,你无法保他是指……」
「前一段日子,他忽然失踪,整个火舵乱成一团,我便赶过来了解,怎料被我发现他先前还曾下令灭掉纪家栈……这也使我想起,有一阵子我一直不动陆旦,可是他却主动和我反目,我想,这应该都是钟凌秀的挑拨离间之计。后来我应人之邀,秘密来到福建谈事情,陆续收到火舵人马报知,他失踪半年,一出现后,第一件事竟然是除掉了火舵三副……」
「三、三副!你是说……方时他……」
「嗯,被他杀了,方时的好兄弟,吴连生也受了重伤。」
唐月笙双拳霍然一握,怒火填膺。
钟凌秀对待自己确实凶狠,然而在知道这消息前,为了莫汉卿,还存着一丝不想揭露他身分的慈悲,而今顿时觉得自己或许太过天真!
「月笙!」郑一官紧握着他的手,道:「别动气,关于那钟凌秀,我已令火舵倾全力追杀了,一来,他熟知咱们大部份的部署与兵力;二来,在你之后,很多交易都由他出面,我怕他会从中破坏……」
「那……你、你们找到他了吗?」
「还没,之前听火舵的人报知他上了一艘停在海湾内,挂有刘香旗帜的船……」
说至此,唐月笙差点跳起来,忙道:「你们和那艘船的人起冲突了吗?」
郑一官一时无法了解他这急迫的神态所为何事,兀自冷冷道:「我不想让人在福建沿海开战,所以我便带个家伙摸去将它清了干净。」
第五章
原本以为同时拥有了闽南两名将而觉得前途无量的刘香,却因郑一官在冬月过后,即顶着福建游击头衔,将目标锁定他,全力围剿,致使刚复原不少的武力,再度元气大伤。
其间,莫汉卿更因数次交战,见危授命,差点无法生还。
而碍于战况越来越急迫,刘香船队损失日重,因此连忙将船队迁往广东一处泊岸修复,同时召集各船主议事,也请莫汉卿出席,没想到他竟然不在舱房,不禁提声问着:「汉卿呢?他不是受了伤,怎么没在船舱休息?」
大伙儿面面相觑,半日才听一个汉子嗫嚅道:「他、他说要再去瞧瞧……周老大的船……」
话一出,在场许多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一直不满他的陈年华更是在一旁冷冷道:「说到底,咱们汉卿也算是一往情深了,竟然到此刻还不相信那只兔子会杀人「兔子不是人,当然不会杀人!」另一个也凉凉的接口。
刘香有感弟兄们又要为这事吵起来,忙斥喝一声:「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在窝里反!」
陈年华冷哼:「不说就以为没事吗?之前,郑一官死活也不敢与我们正面相迎,交战几回就赶紧退开,而自从那只免子回去通风报信,现在好了,底细被摸得一清二楚,人家把咱们当炮灰了!」
江朱瑞也道:「老大,年华可不是随便说说,你瞧,目前就算咱们几十艘船应战,人家照样搬大炮来打,为什么?就因为人家知道咱们船多炮少,真是日你娘的,老子这条命早晚给赔进去!」
另一个船主接道:「这段日子,郑一宫和福建巡抚联合,几乎摆明要将咱们赶尽杀绝,听说还公开承诺,只要有谁能砍了咱们人马,一颗头颅就赏金五两!」
大家心里都明白,海贼以命相搏于海上无非是为了生活,因此,这黄金五两是何等诱人的奖励,也导致这一个月来,刘香船队几乎是在腥风血雨中度过,完全没有安稳将息的机会。
而今,身为刘香义子的莫汉卿却又有着这不安定的心性,当然无人同情。
却不知始终站在一边的钟凌秀虽然表面恭顺,心里却为陈年华刚刚的话起了波涛——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眼光总放在自己身上的师哥,竟然半点也瞧不见自己了?
「算了算了,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先别管他,大家谈谈看有什么办法……」刘香一脸焦躁,走到甲板上的长桌旁,招呼大伙儿坐下来。
「话说回来,这几次咱们能适时脱险归来都要拜阿秀所赐,若不是他指引了咱们逃脱路线,恐怕……唉……」等大伙儿坐定,刘香语重心长的说了句,大家便同时向钟凌秀感激的望了去。
钟凌秀几乎是在迷茫中回神,忙道:「自从钟家船队遭灭,凌秀苦无复仇机会,这些小事,世伯们就不用挂心了,只是……现在郑一宫下了封杀令,我想……或许有些事得从长计议了!」
郑一官的声势越来越浩大,围剿的手段也越来越强烈,这几次船队几乎可说是落荒而逃!故大家虽频频点头称是,却没人再说话,因为心里都明白,现时根本就毫无计谋可议。
钟凌秀眼看在生死交关上,这几个人却只会在那里互相推托,指摘谩骂,而真要论起谋略攻防,竟都哑默悄静,心头万般失望,离弃之心顿起,忍不住道:「刘世伯……我想去找一下汉卿……」
「呃……这……」
心思既定,便失了敬意,没等刘香回覆,已转身而走,留下众人错愕的眸光。
莫汉卿赤裸着上身,缠满泛着血渍的白布,盘坐在船梢,身边置放着一个明灭不定的油灯,挑目所望却仍是一片漆黑。
事实上,他并不真想到周全的船上探查什么,这里早在出事不久后被清得干干净净。他只是想找个空寂的所在,安静的思考一些事,偏偏,心,如何也定不下来。
这段日子,他渐渐接受唐月笙残杀周全一船的事实,也说服了自己,他或许是情势所逼才动了手,因此,他不怪他,甚至觉得如果立场相易,自己也会做同样的事。
可是,他实在无法接受唐月笙和郑一官会合一处。
因为近来在海上与郑一官迎面而战,他们总能在刘香船队到达目的地交易、洗劫之前在附近伏击。
所以他相信,郑一官已完全摸清了船队的概况,所以才能这么顺利包夹追剿。
而这些底细,当然属唐月笙最清楚。
如果,他一开始就想回到郑氏船队,那一路上又何必装得委屈求全?抑或,他只是要仔细探听刘香底细,好拥有回到郑氏船队的筹码?
这样说来,在东蕃岛上,他为什么要用那么痴狂的眸光瞧自己,又为了什么要替自己受那生死一掌?
还是说,他们之间的情份本就脆弱不堪,完全禁不起现实考验?
「师哥,原来你在这儿。」钟凌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扰乱了满盈胸口的愁绪。
莫汉卿拎着油灯跳下船梢,回过身,看到了来者——眼前站着一个清新俊逸的男子,秀致的五官上挂着一抹轻佻笑意,只这么直挺挺站着,就让他心下怦然。
曾经,有多少夜里,希冀能再次见到这样的身影,偏偏,总是事与愿违——他,为了家恨,不再清华生辉,不再谈笑风生,取而代之是一张可怖的容颜及幽怨阴毒的目光。因此,真的好久不曾见他透出这般迷人的神采了……遑论那迷人的笑容竟是对着自己。
莫汉卿好半天才回过神道:「你、你……」
「我怎么了?」钟凌秀似乎未发觉他的错愕,走到他身畔,双肘靠着船舷,将眸光投向漆黑一片。
「你……看起来很好……」
钟凌秀侧身瞧他,脸上笑意浅浅,却是心绪如麻。想到过去,每每见到莫汉卿这么愣愣的瞧着自己,心头总不由自主的排拒,怎料今天,自己会为了想再次吸引他的目光而特别装扮?
钟凌秀淡淡道:「这样不好吗?」
莫汉卿深吸口气,将油灯置于两人之间,让它更能照耀彼此。似乎是现在,他才感到钟凌秀的不同以往,竟愿意用这么自然而然的态度与自己共处在一个空间。
「好……当然好——」
钟凌秀淡然一笑,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师哥,你的伤……好些了吗?」
「伤?哦,好多了……这几次都多亏你……」
钟凌秀摇摇头,道:「我记得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刘香,而是为了我自己……现下整个闽南,能和郑一官相抗的已寥寥无几……而我又没有勇气再把自己的容貌毁掉……」
「钟凌!」莫汉卿被他的话吓一跳,忍不住抓了他手臂,「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想这种事!」
钟凌秀似乎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心里温暖着他依然在意自己,却又伤感于昨是今非,不由得冷涩一笑:「你放心吧,某人已坐回舵主之位,就算现在我把脸给毁了,也混不进去了……」
这话令莫汉卿心一揪,掌心禁不住用了力。
「师哥,会痛……」
「啊,对、对不起。」莫汉卿忙放开手,然而心思再度乱成一团。
其实,这阵子会像亡命之徒般,自愿当开路先锋,攀上敌方的船,很大原因正是想亲眼看一看,那唐月笙是否真狠得下心领队来歼灭他。
只是,不知该说幸抑或不幸,每次交战,都没能见到他,可是在那些受缚伤亡的敌方船员口中,却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唐月笙已重新执掌火舵!
钟凌秀似乎还说了许多话,然而待莫汉卿回过神,却只听到他说:「师哥……刘香的船队不行了……」
莫汉卿苦涩的瞧他一眼,迅即将目光投向黑暗,思绪回到这血淋淋的事实。今天之所以不想参加攻防议会正是如此!原本以为真的能撑过去,却发现一直在自欺欺人;每次的议会,不是集体谩骂便是沉默,那绝望的气氛,实在令人难受。
当然,最主要是,他总会想到与唐月笙的一年之约。
他该履行吗?而唐月笙,又会履行吗?
当他决定回到郑氏船队时,到底把这个约定置于何处呢?不,应该是,他到底把自己置于何处!他们的曾经呢?那些水乳交融的爱抚呢?那些誓约呢?到底算什么!算什么!
想得越多,心里的疑惑越多,对唐月笙的不安全感便更甚,莫汉卿忍不住掩着口鼻,因为他发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原以为,他的存在很轻悄,很随性,可是……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竟把他放得这么深,这么重!
他好后悔,真的很后悔,或许当时就应该带着他远走高飞!那么一切或许反而更圆满!?
「我不想跟着他送死!」钟凌秀的话冰冷无情。
莫汉卿深吸口气,压住胸口强烈的激动,好半天才能平静心绪,转脸瞧他。他明白钟凌秀有权利说这种话,只是,自己又该怎么回答?直思索良久,才道,「你……走吧,现下时局确实很险……」
「师哥……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钟凌秀深深望着他,同时握住了他的手,「就像当年,我们一起逃离冰火门,好不好?」
莫汉卿愣怔片时,哑声:「这不一样,钟凌。」
「哪里不一样?在冰火门,是你带我走出危地,现在我带你走!」钟凌秀显得有些激动:「刘香的船队不能留了,他一心要和郑一官生死相搏,早晚葬送所有人的性命,难道,你无所谓吗?」
「他是我义父……」
「义父又如何,他有把你当义子吗?」钟凌秀越说神情越阴冷,完全失去先前刻意的伪装:「每次两船相交都让我们做开路先锋,抢不下对方船只,便不顾你我生死改以大炮攻击,你还当他是义父?」
「两军交战,哪有什么道理可沟……」
「师哥!你怎么变得如此冥顽不灵呀!你的命在他眼里不值钱的!」
不值钱……不值钱……怎么现在每句话都能联想到唐月笙,都会狠狠戳伤心莫汉卿抬眼瞧他,不由得垂下眼道:「这……或许是事实。」
「你、你在说什么?」
「也许我的命……真的没有想像中那么值钱……」
钟凌秀倒抽口凉气,他真的很意外,这个性情刚毅的师哥,曾几何时变得这么悲观郁结!
早春的海边,薄寒侵入肌骨,天却意外晴朗,瞧着新月斜躺,满天星斗闪烁,两人颇有默契的仰望天际,欣赏着自然美景,企图将那恼人的愁绪暂时抛诸脑后。
直到天水一线间缓缓透出灰濛濛的白,钟凌秀才深吸口气,让精神为之一振;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觉右臂一沉,原来,莫汉卿不知何时竟沉沉睡去。
钟凌秀知道,这阵子,他因为心系唐月笙,饱受刘香船队流言煎熬,心身俱瘁,如今又负伤在身,难免体力不支,便小心翼翼的将他身子安放於甲板上,同时让他的头枕住自己的腿……
这男人五宫本十分深邃,沉睡时,剑眉深皱,仿彿有许多心事淤积胸口,教人难以忽视。
一股冲动,让钟凌秀伸出手轻轻的摸了他的眉心,再滑过眼睛,最后将手指落在他紧抿的双唇……
还记得当年,他们携手破门出教,在逃亡的过程中,有好几个夜里露宿山野,两人说好要相互看顾,然而,事实上,每次轮到自己休息时,却怎么也无法安心沉睡,因为,他很清楚身边这男人看自己的目光是热烈且异於常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