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子,船要在这里下锚了,我们得换小船上岸。」一个恭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啊,好,好。」唐月笙回身点点头,收起盘旋在胸口的不明情绪,微笑着。或许,到了三草堂,找到三师父后,再慢慢细思这些恼人的心事吧!
「上了岸我自己走就行了,你们不需担心。」
周全憨厚的五官堆满了笑意:「不,唐公子,汉卿千交代万交代要亲自送你到市集……不然,至少也要送你到客栈。」
「真的不用了,你只需帮我转告他,请他务必要记住约定就行了。」
「呃……约定啊……好吧,那不然我们就送你到那座林子口吧——你就不要再拒绝了,这整个沿海都是福建海防管辖,唯独这里是漏洞,但世事难料,好歹让我们尽些心意,回去也好向汉卿做个交代。」
唐月笙很怕再夹缠下去,心想,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便点点头。
片时,一行人便来到了林子口,唐月笙才要开口话别,突听周全语气顿显森冷:「唐舵主,其实,周某一直有件事要请教……」
唐月笙迅即返身,见原本神色一直毕恭毕敬的汉子们,现下个个面色阴冷,齐齐的瞪视着自己。
「我已不是舵主。」唐月笙感到他们语气皆不善,却又摸不清用意,只能凝神道。
「啊,对,我都忘了,你现在是我那汉卿侄儿的相好了!哈哈哈!」
「不是啦,是他自己脱了裤子送上门的,咱们汉卿是有点勉为其难啦!」
「对对对,」周全像换了个人似,原本一直给唐月笙刚毅木讷的感觉,如今竟变得阴冷油滑:「幸好是长得这般俊生,也许穿上个肚兜,画了眉,还别有一番风味!」
虽然对刘香船队的人都存有莫名敌意,可是看在莫汉卿的面上,一直是以礼相待,他如何也想不到今番会受到如此难堪的嘲弄,一时半刻竟不知如何回覆,只觉得整个脑袋一片花白,心思混乱,什么意念也没有。
「唷,脸红了,哈哈,原来他这模样倒挺妩媚,确实跟女人没两样!」
「说真的,唐舵主,虽然我没有我们汉卿英雄气概,但好歹那把儿也够强壮,如果不介意,我很乐意让你爽快爽快!」
「我也可以啊,哈哈哈!」
几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尽所能的将话讲得下流龌龊;唐月笙出身唐门,贵为少主,入了郑氏船队也是一下子就被提拔为一方舵主,身分高高在上,意气风发,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辱;尽管一直以来,他从不想刻意隐瞒对莫汉卿的情份,但是他没料到,当这些事被置于台面上,竟会变得如此不堪。
「话说完了,我能走了吗?」唐月笙强迫自己不去回想这些字字句句,冷静道。
「走,走去哪里,等不及要到客栈爽快了吗?」周全挑眉道:「你既然为了我们汉卿背叛郑一官,足见感情深厚,我们怎么能让你这么孤单寂寞一个人走!」
其他人跟着起哄:「就是啊!」
唐月笙冷冷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两条路让你选,第一,念在你助我们退出热兰遮堡,把一双手留下来!」周全顿了顿却没再说下去,唐月笙不得不道:「第二呢?」
却见他森然一笑:「第二,把裤子脱了趴在地上,让咱们兄弟了解一下,你下边是不是跟个女人一样,才足以唬得咱们汉卿团团转!」
唐月笙顿觉满腔羞辱,铁青着脸道:「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们哪里欺人太甚?我们只是希望汉卿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话一落,全部人又笑成一团。
唐月笙转身就走,几个汉子没想到他胆色如此,竟毫不将他们的威胁放在眼里,索性将他团团围住,只有周全面无表情的退出人圈,在一旁森然道:「各位,在福州一役,你们的好兄弟死在这娘们手里的无百也有十,我身为你们的船主,难辞其咎,所以今天就替你们扛下这一条,把他交给你们处理了。」
「既然他喜欢那一套,我想,咱们就算是帮汉卿兄弟一个忙,先让他爽完了再上天吧!」一个男人轻薄的笑着。
「阿东,你要你来,我对带把儿的可没兴趣……不过我很乐意帮你抓着!」
说罢,几个男子就凑上来,人手一抓,怎料唐月笙人影一闪,竟就出了人圈。
唐月笙在长袖下的双指微张,胸口的愤怒犹如野火燎原,教他脸色显得铁青:「我再说一次,莫要欺人太甚……」
大伙儿见他变了脸,心头无由升起一抹恐惧;他们从没想到这个在船上一直安安静静,宛如一介儒生的男子,竟会透出这么可怖的情绪,然而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只得硬着头皮,拿出武器,狂吼一声,齐齐朝他劈将下去……
「嗯……」唐月笙睁开眼,几日来郁积胸口的痛楚终于化了开来。
「感觉如何?」
「很好,很舒服,」唐月笙缓缓坐起,望着眼前这温和男子道:「三师父,我想应该无大碍了。」
这人正是雪山医王李骐风。每年腊月都会从四川来到福建三草堂——他的同门之所,搜罗些闽南地区的药草,而今年,他想也没想到会临时收到这个尊贵的病人。
李骐风坐在桌边喝茶,轻瞥他一眼道:「为什么你的气血会逆流得这么厉害?」
瞧唐月笙神情难安,李骐风淡淡道:「是你内力蓄而不发,或发又立收,反冲内息吧?」
在医王面前,说再多谎只会更糟,因此唐月笙默不吭声,默认了他的猜测。
「那些人到底什么来头,值得你这样不顾自己的安危手下留情?难道你不知道发又立收,对心脉有多大损害吗?」
「对不起。」唐月笙走到他身畔,兀自倒了热茶,却只是垂眼苦笑。
望着他神情低落,李骐风心里忍不住暗叹,过去,年仅十七的他,为了找到雪蚕制得空云袖手,任凭旁人不断告诫昆仑山如何地窄路险,却仍执意去攀,谁能控制得了他?
而明明从未见海的人,却又去跟随那闽南海贼郑一官。尔后,每年腊月,总会领来数个部属,招摇的步进三草堂,口沫横飞的向自己述说许多精彩的海上故事,当时的他,又是何等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仿佛整个闽南海域都将成为他囊中之物。
怎料才隔没多久,回到四川时却已是一身阴邪,好不容易将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数月后他又重创心脉!
很想细细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从他一踏进三草堂,神思却不知飞到哪儿,整整几天都在房里发楞,更多时候是望着自己的双手发呆,如同一个失去方向的船只,既茫然又无助,看得令人心焦。
「月笙,我有遇到……钟公子,他说那莫汉卿都跟你同一路,怎么你们现在分道扬镳了?」思考一阵,李骐风终于下了决心问清楚。
「你遇到钟凌秀?」唐月笙虽然这几天的神情看起来茫然若失,但思绪倒依然灵巧,登时惊讶非常。
就他所知,钟凌秀早他们两天自行离开四川,李骐风则又晚了自己一两天,没想到这么几日的路程差异,他们两个人竟然还会碰面?
「嗯……我是在闽南一间客栈碰到的……」李骐风当然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此次他却故意选择忽略,淡淡道:「月笙,之前你不是说会和莫汉卿去东蕃留一阵子?」
「没有……他暂时回刘香船队了。」
李骐风心一惊,道:「刘香?不就和郑一官是死对头?」
自从唐月笙被郑一官打伤,李骐风此番回闽南就探听了海域各势力的战况,因此听他这一说不禁万般意外;想到早前,他还说,会一身伤是与郑一官有了些许误会,这趟回来会谈清楚,怎么此刻听来却像各奔东西了!
唐月笙也不想否认,直道:「是啊……」
「所以你才会和他暂时分开?」
「也可以这么说吧……」
李骐风瞧他语气颓丧,不由得又问:「那么……你现在打算如何?你和郑一官谈清那些误会了吗?」
「啊、我?没、没有啊……」唐月笙像想起什么,兀自转问道:「三师父,我之前和你提过东蕃岛有种蛇,毒性极强,你记得吗?」
「嗯,你说那蛇身上黑白相间,所以你将之取名为银环蛇。」
「是啊,三师父,你有没有兴趣随我去东蕃岛寻那银环蛇?我大概了解能解此毒的药引,不过我还没能掌握到精确的方子……」
「好啊,这有什么问题,我会来闽南,正是想多方面了解各地的药草、病疾,这银环蛇毒既然如此特别,我当然要去见识一下!」
唐月笙恍如瞬间来了精神,开心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骐风顿时明白他在顾左右而言他,深吸口气道:「任何时候都可以,但我想先知道……你是否还想投靠郑一官?」
唐月笙愣了愣,想说什么,帘外传来个朗朗童音:「师伯,那个人又来了。」
李骐风朝着帘子怔了怔,良久才道:「我知道了……你带他到后堂,我随后就到。」
「是。」童子应了声,脚步声渐远。
望着李骐风欲言又止的神情,唐月笙旋即查觉来客似乎与自己有关,忙道:「三师父,那是谁?」
李骐风想了想,便自怀里拿出一个紫缎荷包。
唐月笙突感面熟非常,伸手一探,荷包打了开,不由得惊呼:「空云袖手!」
「嗯,正是你的空云袖手!」
「这、这……」唐月笙原本还觉得也许天下也有另一双此物,然而李骐风的说法霍然解去他的疑虑,因此不禁奇道:「这明明给人偷了去,怎么现在会落到你手上?」
「那是有人将他送来的。」
「送、送来?」
「嗯,在我未到三草堂之前,有人以此为礼,将它送到这里,言明希望由我转至你手上。」
「谁?」
李骐风神色平静道:「郑一官。」
这话活活将唐月笙吓得跳起来,目瞪口呆望着李骐风半晌才回神:「大、大哥……他来过这里?」
李骐风点点头道:「嗯,算起来,他已来过四次了,第一次他只是希望由我将空云袖手转交给你,但我不在,后来他不晓得从何处得知你回到这里,所以陆续来了三趟,都被我请离……」
「你的意思是,他、他现在在后堂?」唐月笙紧紧捏着紫缎荷包,心思翻涌难安,他猜不出这空云袖手怎么会落到郑一官手上,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三顾茅芦寻自己……难道他对自己已不见怪!?
思及此,唐月笙的心蓦地急跳起来。
「月笙,我不替他说话,不过,我想他来的目的或许并非不善,至少,态度诚恳而恭敬,不断说他听到消息,你被人在海口边的林子里围杀,所以想来确认你是否平安无事,不过先前你心绪恍惚,我没让他见你……如今……你是否要见他呢?」
「我……」
李骐风望着他一脸犹豫,心里更感层层疑云,忍不住又道:「月笙,这段日子我大约了解了闽海的海域情势,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和那莫汉卿走在一起……他怎么看都是刘香的人马……除非是因为你同他友好,所以才导致你的总舵主一时气愤而痛下毒手?」
唐月笙抬眼望他,心想,李骐风确实聪明,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友好」两字,还不足以形容自己对莫汉卿的疯狂。
走到这步,他真的好想找个什么人聊聊当初的决定到底对不对,为什么今番竟落得要独自前往东蕃岛茫然等候,更有甚者,还要在那海口林里,受到这么难堪的奚落与无情追杀。
他垂眼望着自己的双手,心里再度填满不甘与愤怒;从小到大,何时尝过如此羞辱,就连钟凌秀当时的凶狠残杀,也不曾有这么糟的感受。
那些字字句句,每每回想,都像一把刀,将他的心口划得血流如注;不过是一段真感情呀,为什么说出口来会变得那么难听又这般令人难受。
他真的好想将那些人残杀殆尽,以消心头之恨,可是他不能,他不想让自己与莫汉卿间留下这条裂缝,所以硬生生的忍了下来,就这样,在蓄发内力又瞬间立收之下,数度重创自己心脉——最后还要逃,生平第一次像过街老鼠般的落荒而逃。
「叭啦!」他越想越气,反手一掌,生生打碎了桌子一角。
李骐风没想到他猝然发了火,却以为他想的是郑一官,不禁道:「月笙,如果你不想见他,三师父还有能力请他离开!」
「不!」眼看李骐风就要穿帘而出,唐月笙忙道:「三师父,我要见他!我想见他!」
眼前是个青年男子,一身蓝色长衫,严峻的脸庞,安稳的神态,瞧在唐月笙眼底却是无比震撼。
仔细算算,也不过是一年多的光景,两人间的关系却变得万般尴尬复杂——如果当初未救莫汉卿,自己不会落得进退两难之境,如果未耽溺那火热的目光,又何需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
如今,得到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
因为……自己终究不是钟凌秀,不值得他那么不顾一切,更无法令他抛弃所有与自己共奔东蕃!
这瞬间跳出的名字,令唐月笙想到几日来所承受的许多委屈,更有种恍然大悟的痛楚。因此,在瞧到这男子静心等候的模样,不由得令一直受困屈辱的唐月笙有了攀附的对象,心头无限温暖。
「大、大哥……」
听此一唤,郑一官的肩头明显颤动,将手里的茶杯缓缓放下,回身瞧着这出声者。
过了许久,郑一宫终于缓缓堆出一抹满是苦涩的笑意,「听你还愿叫我一声大哥,我就安、心了……」
如此温柔的话,令过往前尘顿时奔赴脑海,唐月笙心头五味杂陈,差点落下泪来。
「月笙……你现在……身体好吗?」
瞧着郑一官关怀备至的神情,唐月笙走到他身前,肝肠一阵翻搅,几乎要跪下来,郑一官连忙扶住,生生拉起,「你做什么……」
「大、大哥,对不起……」
面对这乍然重逢的容颜,郑一官但觉胸口一股说不出的情绪,硬是将他拉到桌边坐了下来。
「大哥也对不起你……」
唐月笙猛然摇头,泛在眼眶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郑一宫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拍了拍道:「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只要你愿意回船队,我什么都不与你计较……」
回船队……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这要求,唐月笔心头怦怦直跳,不禁抹抹泪,哑声:「我可以……回船队?」
「当然可以,咱们火舵的舵主从来没换人!」
唐月笙心头一阵感动,然而一个清晰面孔突地跳跃脑中,令他回了神思:「大哥,那、那个杨副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