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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旌旗(下) page 11 作者:颜崎

  「大哥……可是我们的船真的严重受创,物资方面也有点不足……每次靠岸想洗船、修缮又被百姓偷袭……」说话的是陈年华。他虽然因为莫汉卿的关系连带不欣赏钟凌秀,却不想为赌一口气而卖掉老命!

  吵嚷间,许多意见也浮了出来,但除却陈年华多少持受降之意,其余的皆被江朱瑞的气势压倒,只顾着把朝廷护骂一顿。

  陈年华这时也急了:「大哥,他们还在等我们回覆,总不能这么杵着!」

  「就让他们等死好了!」江朱瑞冶冶道。

  接着又一串毫无意义的争论。钟凌秀越听越烦,登时转身而走,莫汉卿见状忙跟了过去,直到船腹边才拉住他。

  「钟凌,你要去哪儿?」

  不问则已,这一问,钟凌秀所有的怒气顿时爆发,「师哥,刘香的船泰半都有损伤,兵力更是每况愈下,现在广东巡抚既然愿意纳降,是再好不过的事,又有什么好考虑?难不成连你也觉得我们现在的能力抗衡得了郑一官!」

  瞧莫汉卿百无聊赖的低垂眼眸,钟凌秀不可置信道:「师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怎、怎么……一个……一个唐月笙,就将你搞得这般生死不顾?」

  有多少次,这个名字快要冲口而出,可是,他都忍着,尽可能歪让它有机会回荡在两人之间,但是现在,他实在受不住了!即便他深深明白,不顾一切的莫汉卿,其实从未改变,只是,他投注的对象,由自己而变成了另一个人。

  莫汉卿堆起一个牵强笑意,试图安抚着他:「钟凌,投降一事,兹事体大……从长计议总是好的……」

  「战况瞬息万变,哪来的时间慢慢计议?」

  正想再说什么,船梢传来一阵喧哗,两人互望一眼,连忙走回去,便见一群入团团围在船舷。一问之下,原来是刘香命人回覆接受招降。

  钟凌秀获知,喜出望外,但扫眼刘香及几位船老大,却个个面色阴沉,同时还透着说不出的阴冷笑意。

  莫汉卿也查觉到气氛诡异,忍不住问:「义父,你真的决定接受广东巡抚的招安吗?」刘香并末回答他,而是道:「汉卿,等等有什么事,你和阿秀不要管。」

  莫汉卿直觉事情不单纯,但是,他从没料到这个不单纯竟然令人这么意外!

  郑一宫听到陈年华转述,顿感意外。他确实听过刘香曾受广东方面招抚,倒没料到他竟真的答应。

  「既然答应受招抚,怎么现在还是在广东沿海作乱?」

  陈年华皱起眉,怒叹:「他向广东巡抚表达,希望官府招降代表上船,以示诚意,广东巡抚不疑有他,派了四个官员过来,结果一上船,就将人杀了扔下海!」

  这一惊非同小可,郑一官登时瞪大眼:「这、这也太过凶狠,若不肯,拒降便罢,何必这么诈降杀人,岂不自断后路?」

  郑一官原本还奇怪,一直以来,广东官府对於刘香的作为都抱持着隔岸观火的心态,怎料这段期间会一反往常,不断与自己合作,全力要剿灭刘香,原来是两广总督因为此一招抚行为徒劳无功,还枉断四条人命,一来面子挂不住,二来害怕遭到御史弹劾,因此全力隐瞒。

  见陈年华长长吐出一口气,没有作声。郑一官知道他对於刘香这一手完全不能苟同,也预感再这么下去,早晚全军覆没,为求自保,艇而走险,违背金兰义气,投靠自己。

  「陈兄弟,你为了辖下弟兄的生死出路,委屈了……」郑一官温声道。

  这体贴的说法,果然搅动了陈年华的肝肠,心里对於郑一官莫名升起一抹赏识之意。

  郑一官却像故意没看到他双眸中所透出的意念,淡然笑道:「陈兄弟,这一路来您一定累了,就先随家丁在寨里休息一会儿吧,我先去见一下那陆兄弟。」

  「嗯。」陈年华双拳一抱,才要随那老家丁走开,唐月笙突然站起身,一睑焦烦,欲言又止。

  陈年华实在不想与他说话,但又不便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好道:「唐舵主有什么事吗?」

  「那个……闽南双侠之一的……钟凌秀,如今已投靠刘香了吗?」

  陈年华点点头,随即淡冷一笑:「唐舵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他为躲避追杀,上了周全泊於海湾的船……尔后,您与两位同袍上船灭杀周全满船人马,倒没发现他藏身於穀物桶内,逃过了一劫……从此他便入了刘香船队……」

  但见唐月笙俊秀的面容转瞬铁青,胸膛更可怕的起伏着,陈年华满心不解……

  怎么自己干的好事忘光便罢了,还露出这模样,简直像人家冤枉了他似的!

  「是谁说杀人者是我和两位同袍?」唐月笙颤声问着。

  这什么问题?陈年华愣了愣,心想,不是说满船人都被你杀光了,只有钟凌秀没死,还需要问吗?但为免失礼,仍道:「当然是钟凌秀。」

  陈年华话一出,唐月笙顿时发出一句呻吟,茫然的坐了下来。

  陈年华不仅唐月笙的表情,郑一官却是明白的,只是想到他这模样必是认为那莫汉卿恐怕也误会了,因而神情恍惚:心头便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那……他现在必定和莫……少侠……一起在刘香座船了?」

  陈年华一听他提及莫汉卿,不禁恍然大悟,明白他心里在乎什么,不由得心下轻蔑,神情倒还算客气,但语气难掩冰冷:「唐舵主,我想……那钟凌秀应该不至於和汉卿有什么关系吧…」

  这时郑一官突然插了嘴:「陈兄弟,这些事我想一时半刻也说不清,就先不扰你休息了。」

  陈年华毕竟老江湖,懂得看脸色,明白郑一官不喜欢这个话题,便会意的点点头,随家丁退入后堂。

  厅堂再度剩下两个人,郑一官却觉得只剩自己一人,因为唐月笙的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

  「月笙……你该不会跟我说……那个钟凌秀和莫汉卿之间有什么苟且吧?」

  唐月笙回过神,抬头望他,满脸苦涩。

  这末出声的容颜令郑一官倒抽口气,不耐道:「月笙,像这种朝三暮四的傢伙,你竟然跟我说要为他殉情?」

  「没有……那……那是……」那是过去的事了……这几个字,唐月笙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因为他真的很意外,钟凌秀会刻意去撒那样的谎来污蔑自己……

  总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莫汉卿一厢情愿,但是现在他越来越没把握。因为他无法否认,钟凌秀当初正是害怕他的师哥误入四川地界,霍然抛弃在火舵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局势,追到四川警告。

  而在绿竹居时,李骥风也说,他为了怕莫汉卿走火入魔,不顾身上的内伤,硬是催动内力护持,差点导致心肺重创……如今又刻意的……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唐月笙抱着头,心头痛苦难当,已完全失去辩驳的能力。

  第八章

  崇祯七年五月廿三日,天空异常晴朗,海面平静无波,然而在广东田尾洋处,却见近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正激烈的廝杀着。刘香的船队在这一日被广东水师与郑一官的船队联手合围,他们仿彿有备而来,每艘船皆备足炮弹,兵力俱足。

  眼见辖下船舰一艘艘被郑一官船队以四脚锚和铁炼勾住,强制接舷;兵员携刀带鎗,像蚂蚁般源源不绝的涌过去,仿彿无止无尽,不一时,就见船员不是倒卧血泊就是被迫跳海……

  刘香座船兵力较足,几回合后,仍显强悍,郑一官几艘战舰想强制接舷,引渡兵马过来都被砍落海里,此时,桅桿上的望斗传来几声大吼:「老大,刘老的船被撞击了!一刘香一听父亲的船舰被攻击、心一急,连忙令舵手将船驶前帮忙,然而号令才一落就感到船身一阵激荡。但见不远处,郑一官船舰以扇形之势直驶而来,本以为他们想接舷进击,怎料其中几艘猛然下了锚——「老大,他们要出火炮!」

  江朱瑞急道。

  果见那原本前驶的船,如今已缓缓转向,以船舷西侧朝向刘香座船,露出佛郎机大炮,接着数声巨响,烈日下,几个黑幽幽的炮弹迎面飞来,刘香座船反应不及,正中船身,顿时一阵剧烈摇晃。

  甲板上的东西多数倾倒,装载着火药、物资的木桶更随之滚动。

  许多人高喊着:「船身被炸了!」

  慌乱中,一艘载有数百名兵力的船舰迎面而来,待回过神,见敌方抛来数十条森然的四爪锚,奋力要勾住座船。

  一直在忙着阻止木桶疯狂滚动的莫汉卿,见大夥儿虽拚命要砍断铁锚,但是敌方来势汹汹,根本猝不及挡,心下二仉,知道福州血战的恶梦将要重现,连忙冲进舱里,提刀而出——但见郑一官的兵马像不要命的蝼蚁,前仆后继的攀爬而来,莫汉卿杀得眼都红了,但是敌人还是像潮水般涌来……艳阳下,刘香座船的甲板几乎让鲜血铺满,人,一个个倒下,数也数不清……

  「师哥,危险!」远远一个尖锐吼声。

  听到叫唤,莫汉卿分神注意,查觉身后急速袭来一团黑影,连忙转身运气,向那黑影拍去,只听得「啪啦」数声,黑影碎成数段。原来不知何时,副桅中了炮弹,瞬间断折倾倒。

  「有人被压伤了!」立时有人大喊着。

  莫汉卿张目四顾,瞧着桅杆似乎压到了许多人,令他心胆俱裂的是,钟凌秀竟赫然在其中。

  「钟凌!」莫汉卿大喊一声,疯狂的挥动天阔双刀,但听咯咯数声,几个血淋淋的头颅四处横飞,瞬间将围来的官兵清了乾净。接着才与几个弟兄合力将桅杆搬开,泣出陂压在底下的人。

  「钟凌!你怎么样?」莫汉卿将钟凌秀拉出,撑扶着神情痛楚的他,轻轻摇晃着。

  钟凌秀攀着莫汉卿站起,清俊的脸蛋转瞬苍白,哑声:「伤到腿骨……」话一落就听见刘香在船梢大声吼着:「去看看受创的状况!」

  原来,广东水师不管郑一官派出的兵力已攀上船,兀自开着火炮袭击,终至座船倾斜。一会儿,来人报知,船身受创严重,已开始浸水,几个弟兄因为刚好在船腹里整顿弹药,更被炸碎的木片划伤。

  原本晴朗的天际,不知何时渐渐阴沉,刘香抬眼一望,发觉几朵斗大的黑云突然飘了过来……

  船里状况越来越混乱,江朱瑞在此时也跑了过来:「老大,船不行了!」

  「砰!砰!砰!」火炮声再度传来,几下剧烈震动,甲板上已无人站得住。

  「老大,快走吧,船要翻了!」

  「其他船呢?」刘香睁起泛着血丝的虎目,问着。

  江朱瑞在怔怔瞧了他片刻后,艰难的摇摇头,苦涩道:「都……完了……」

  完了……终於……完了吗?

  刘香瞪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抄起江朱瑞手上的火把,急不迨的奔到船梢,才发现眼前尽是一片腥红旗帜,犹如熊熊烈焰正无情的烧灼着海面。

  低头看,那受到炮击的残破船只载沉载浮,零碎的用具更四处飘散,不禁一脸茫然——他不甘,真的不甘,不甘自己今天真的会绝於郑一官手上。

  直呆望好半晌,不由得仰天淒伤狂啸:「是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回想过去,那郑一官还要尊称自己一声大哥,然而随着他越来越壮大的船队及机巧善变的谋略,他的势力如日中天,而自己却一步步面临败亡,好不容易与那些红毛番人合作,意欲重振声威,图谋大利,怎料才几日光景便惨遭背叛,心头顿时难掩悲愤。

  「老江,叫活着的从船的另一边坐小艇离开,再不就跳下船游开。」刘香倏地回头对江朱瑞吩咐着。

  这时,才刚从船尾战罢的莫汉卿,一手拿刀,一手揽着满身血渍的钟凌秀疾奔而来,「义父,船尾又来两艘满是兵力的船舰……怕又要强制登船了……你……」

  未等莫汉卿说完,刘香已道:「汉卿,你把阿秀送上岸……」莫汉卿相钟凌秀登时愣了愣,面面相觑。「钟家……不能绝后……」

  这话说得轻巧,却在钟凌秀心里激起浪花,无由化去堆叠在胸口的深深怨恨,教他鼻头一酸,忍不住红了眼眶。

  「刘世伯……」

  「义父……」刘香未等他们说话已奋力摇摇头,泛红着眼眶,艰难的挥挥手:「你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莫汉卿一手拉着钟凌秀,实在狠不下心走开,急道:「义父,现在还没到绝处……我们一起走!」刘香却用力一拍他肩头道:「汉卿,咱们欠你钟叔太多,这条血脉要替他保着。」

  望着刘香瘦削的容颜挂着一抹苍凉却温柔的笑意,像体谅又像明瞭,让莫汉卿顿时明白,刘香要保的其实是自己的命:只是,他很清楚,若是他开口要莫汉卿兀自逃离,他一定不肯,而一旦背负着钟凌秀的生命,就非走不可!

  意识到此,莫汉卿胸口一阵酸楚,登时泪流满面,拚命的摇头:「义父……」

  刘香这时突然凶恶起来,「你莫家也只你一条血脉,难道你要我做那不义之人!滚!」

  说着朝钟凌秀道:「阿秀,把你师哥带走,快!」钟凌秀深吸口气,点点头,拉着莫汉卿,一拐一拐要走,却见莫汉卿双腿一屈跪了下来,痴痴瞧了刘香好一会儿,终於伏身於地。

  刘香此次并未扶他,而是凝视着他,直挺挺的接受莫汉卿倒身跪拜。

  他知道,这次真的是生离死别了。

  福州一役,大夥儿心头还有强烈的想活下去的希望,现在,没有了,环顾四周,每个人的面孔尽是绝望与悽伤。

  莫汉卿三拜后,站起身,再度揽着钟凌秀,跑向船腹东侧,站在船舷,回首再度瞧了刘香一眼;见他已背转身,知道他怕自己难舍,乾脆不再见面,便牙一咬,与钟凌秀跳下了船。

  「老大,他们攀上来了!」江朱瑞这时奔了来,伸手就要拉刘香却被他闪了开来。「老江,你跟剩余的兄弟先行离开。」

  江朱瑞一脸错愕,没想到刘香骤然下达这样的命令,「大哥,你……想做什么?」

  「等等我要炸了这条船……」

  刘香不想他再啰嗦,恼躁的挥挥手道:「我要拿这艘船跟他们同归於尽。」

  江朱瑞登时大眼一瞪,激动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跟郑一官的狗兵同归於尽!」刘香毫不迟疑的狂吼着,一双眼显得殷红而苍凉。

  好似被刘香的气势震慑,江朱瑞呆呆的张大嘴,直过好半天才哑声道:「好,我知道了……」

  说罢,他转身走回甲板,开始发号施令,大夥儿一开始还以为听错了话,但是面对这越加紧迫的生死关头,人人求生意志突地浮升,一个接一个跳下船,没入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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