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来,钟凌秀的胸口、丹田之处一直堆着一团阴寒气息,令他情绪时时处在焦急状态,但这一天他睁开眼,却感到从未有的神清气爽。他试着运气,不止气血通畅,四肢百骸更是伸展自在,心情顿时大好。见四下无人,转首窗外,繁星点点,忽然有些坐不住,便走出了门。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身处在一个竹林里,月光皎洁逼人,微冷的风吹拂着四周青竹,不断发出宪奉声响。
他闭目好生享受了这清新自然的空气,操起地上一段枯枝,慢慢舞起招式。
已很久没有演练冰剑了,每一招每一式都教他兴奋得意……
就在几年前,这套剑法还让他拥有闽南双雄的称谓,后来为了掩饰身分,他决心弃剑练掌,却因为时间紧迫,加上自我摸索练就摧心掌,使得身体严重受创,可今天,内息已不再受到寒气压抑,大有源源不绝之感,不由得开心起来。
「凌厉,漂亮,可惜少了一点点杀气。」李骐风的声音忽地响起。
钟凌秀连忙收起式子,淒凉一笑,「或许,还少了一点点根骨。」
「不,是少了一点点技巧。」李骐风的话果然引起钟凌秀的高度兴趣。
「好的剑法,需要好的根骨,也要好的师父……你差的不是根骨,而是一个懂得教你的师父。」
钟凌秀冷笑着:「你倒懂得冰剑?」
「我是不懂,但我却知道你的心性太过急切,而有些东西却急不来。」李骐风微微笑着,「若你愿意,我倒可以给你一些建议,不过我现在得回唐门处理点事,安心等我回来吧!」
李骐风翻身提气跃离,顷刻就没入黑暗之中,留下怔然伫立的钟凌秀。在和师兄踏入禁地后,他见到了冰火门的祖师爷——八道禅师。原以为习得绝世武功的机会来了,没想到他看完自己舞完剑式后,竟像是刑部大人这样宣判着——你根骨不错,可惜,只到这里了,我最多可以教你完整的冰剑招式,其他的……他冷淡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从那一刻起,钟凌秀就一直被这句符咒捆绑,认为自己的武学造诣永远无法往前走:永远输给他——莫汉卿。
如今,李骐风却告诉他,「只是少了一点点技巧」,这如何不令他兴奋非常!
可转念想到这个医王是唐门门主结拜兄弟,而自己伤了唐月笙在先,那么,他……真会提点自己吗?
一直执着於自己佈下的局面,眼前有了另一条出路,钟凌秀突地觉得心思烦乱,连忙再摆起招式,企图令自己的心绪安稳下来。
莫汉卿感到自己的心口怦怦直跳;那柔软的身段,飘忽的剑招,轻灵的步伐,像春天的花雨,差丽的令人惊艳。
突地,身形顿止,他以足勾起一段枯竹,踢向自己。
莫汉卿顺手一接,朝他望去——这段日子,钟凌秀阴郁非常,尤其是双颊的伤痕,每次见了都令他惊骇,可是现在,那两条痕迹变得轻浅,躺在他那绝色容颜上,反显出一股异样的魅力,只觉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呼吸。
钟凌秀朝他浅浅一笑,轻晃手上的枯枝,示意要与他对打,莫汉卿忙压抑心口的激动,跃到他身畔,出了招式。
多久没有这样好好互打一场了!
冰火两套招式本就相互牵制,一旦旗鼓相当,打起来就更加过瘾,便见他们一招扣一招,一式连一式,默契非常。
演过一回,莫汉卿感到他的招式变得凌厉起来,自己不得不也使出劲道,谁料,他的招式却越下越无情,招招致命,式式凶狠——
「钟凌……」莫汉卿心一惊,忍不住想收式,但是钟凌秀似乎一点儿也不想放过他。
眼见他手中的枯枝渐渐化为一个光圈,团团包围住自己,接着身形一欺,朝着双眸直戳过来,莫汉卿忙收式出掌,枯枝应声碎裂,但掌气却仍直冲向钟凌秀面门!
「啊!」莫汉卿见他竟然不闪不避,不由得身心俱骇,想收掌已迟,只能将重心奋力一斜,朝他肩头扫过,却仍将他打飞开来。
「钟凌!」莫汉卿满心恐惧的跃到他身畔,抱住他,急喊着:「你、你这是做什么!」
钟凌秀淡淡瞧了他一眼,黯下神情,不作声,但月光下,他原就苍白的面容惨青至极,呼吸更时续时断,一声乾呕,整个牙龈佈满血液。
「三、三师父!医王!医王!」莫汉卿吓得大吼起来,但转脸望去,却只见唐月笙顶着阴郁的眸光缓缓走来。
「他怎么了?」唐月笙面无表情,冷冷瞥了钟凌秀一眼。
「我、我刚出手太重了……月笙,你快去请你三师父看看他!」
「我为什么要去?」唐月笙咬着牙,冶哼一声,「他招招要你的命,怎么你还执迷不悟!」
「我们刚刚……只是在、在……比划……」
「莫汉卿,你当我是村夫莽汉吗?瞧不清这一招一式?」
关切着钟凌秀的伤势,莫汉卿已无法再多做解释,只能拚命软求,「月笙,拜託你……快去请你三师父……万一伤了钟凌心脉……我……」
「你怎么?想杀我消气,还是跟他一起去死?」唐月笙双拳一握,狠狠瞪视着他们,「我不可能去叫三师父救他的!你不用作梦了!」
说着,转身没入黑夜竹林中。
工钟凌秀躺在床上,见莫汉卿神情焦急,不断向外张望,忍不住道:「师兄……你不用等了,他不可能去找李骐风的!」
莫汉卿不作声,钟凌秀双目望着屋顶道:「反正这是我自找的……你不用自责……」
「为什么……」莫汉卿口气却沉重了下来。
「嗯?」
「你明知道我在意你……为什么要故意伤在我手上?」莫汉卿顿了顿,乾哑的吼道:「你总要这么折磨我才甘心吗?」
这话像箭一样,刺入钟凌秀心门。
「你就这样恨我?这样希望我痛苦?」莫汉卿回身凝视着他,神情激动。
钟凌秀一直知道,不管是伤了他抑或伤了自己,都会令他难受非常,然而他却无法明白,为什么心灵深处会相信,看到他失措,必能出口怨气,即使事实往往令他更颓丧。
「能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我已经没有遗憾,你尔后千万……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老是以身犯险……我去外面等医王……」
莫汉卿的话令他无由焦躁起来,总觉得他突然对自己失去了耐性似的,便撑起身子,不以为然的低吼:「你以为那个唐月笙真的会叫他来吗?」
莫汉卿想也不想的回答:「会。」。
「哼,他恨不得我气血逆流而死,怎么会叫他家医王来救我!」
莫汉卿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走出了门——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相信唐月笙会去叫李骐风,即使他话落得阴狠,可是……他从不曾拒绝自己的请求——从不会!
这股信任,清晰得令他自己都惊讶。
李骥风静心把了钟凌秀脉息后,递给他一碗汤药:「这是第十二帖,里头我多加几味安神稳脉的草药,暍完,体内什么伤都好了,但要记得,一个月内千万不要再动气比划,若不是莫少侠留住七成劲道,你这肩骨就废了!」
想到自己是因莫汉卿手下留情方得以苟延残喘,钟凌秀难掩焦虑,不过,他很快压抑了这些情绪,语意冷静:「如果……你想救唐门少主……就去看看我师兄吧。」
「什么?」
「冰火相依终有灭,无灭无生何需疑?」
李骐风总觉得他话中有话,正想追问,却见钟凌秀缓缓闭上了眼,敢情是不想坦言详述,便转口道:「钟少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在意,别人不会在意,知道吗!」
收拾着桌上药钵,要走出门,突听钟凌秀低声:「若不是为了报仇,谁愿受这等苦!」
李骐风绷起脸:「报仇也不一定要选在这时间比划,凭你这样急躁的心智,想要扳倒闽海之王郑一官,这世别想了!」
钟凌秀没想到一向语意悲悯的医王会蓦然变了脸,不禁激动起来,「这是我的事,不劳医王操心!」
李骐风眉一皱,还想说什么,钟凌秀已道:「我钟凌秀这辈子是欠了你,但恐怕也还不了,若医王现在想为唐门少主报一掌之仇,我就在这儿了,否则,我这条贱命,请不用再多费心神!」
李骥风颧骨整个紧绷了起来,起伏的胸膛,让人明白他动了气,只是,他很快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我李骥风的手,不杀人,等你伤好了想走就走吧,反正我也算对莫少侠有交代,一切好自为之。」
这语气,让钟凌秀莫名烦闷,很想再说什么,却见他已拂袖出门而去。
李骐风一踏出门,就急急的喘息着——已很久不曾为人这么焦心愤慨了!
自十七岁行医以来,慕名而来者,无不卑躬屈膝,苦苦哀求能施予援手,没想到这次却碰到如此不知好歹的傢伙,竟然三番五次兀自糟蹋身体!
若不是他的遭遇,他的苦,他的痛,在这几日,清清楚楚的印在心版怎么也抹不去,早巳撒手不管!
「三师父……我师弟怎么样了?」莫汉卿的声音急切响起。
李骐风回过神,语气难掩不满:「你怎么选在这时候和他比划?实在太胡来了!」
见莫汉卿满脸歉疚,拙於解释,李麒风终是消了气:「罢了,幸好你收了势,我刚刚特别加了几味安稳脉息的药,明天再看看情况。」
「谢谢三师父……」
突地,李骐风想起钟凌秀那没头没尾的提醒,透过隐隐月色,他注意到莫汉卿的脸及脖子竟然红似火。
「莫少侠……你喝酒吗?」
「没有!」这时候怎么会喝得下呢。
「为什么你的脸红成这样?」
「嗯……我有感觉心跳得满快……」
李骐风当即朝他右腕一探,顿时惊疑:
「你的血气汹涌非常,难道你没有感觉?
「我想是因为我担心师弟……或者是刚刚和他比划……」
「胡扯!快跟我进来!」
一被拉进屋里,李骐风就命他脱下上衣,盘腿坐到钟凌秀对边的木床上,接着自己坐到他身后,将掌心附於他后肩——
但觉莫汉卿体内有股相当刚猛的劲气,宛如疯狂的野马,奔窜在奇经八脉里,即便李骥风如何运气控制却依旧难以驾驭,「莫少侠,抱元守一,让它流入你的丹田。
透过李骐风的导引,莫汉卿这时很清楚的感到那跃动在皮肤下的幽暗劲力,连依意将热潮推入腹间。
怎料这股气劲来得异常凶猛,一人丹田就迅速回流,直冲向十四经脉,竟然完全无法将之收纳,莫汉卿撑不了多久就觉得头昏眼花,无由发出痛苦呻吟。
「糟了!」李骐风再度催动掌力,却明显察觉自己已压不住那股内息,眼见莫汉卿的脉络要被这气劲毁坏,一个身影突地冲到他身前盘膝对坐,右掌一伸,抵住了他腹间。
莫汉卿但觉一道异常阴冷的气劲灌了进来,瞬间化去体内滚动的热潮,同时也令他神智为之清醒。
待他缓缓睁开眼,眼前是张苍白而熟悉的容颜,冷漠非常却也清俊非常,正是近日来,对他冷漠到近乎绝情的钟凌秀。
这一援手令莫汉卿心头顿时激动难抑,忍不住怔怔地望着他,任由气血在经络里乱成一团。
钟凌秀剑眉一皱,忙道:「师哥,我帮你稳住,你专心将内力缓慢流引到任督二脉,让它冲开你的尾翳穴及长强穴,再让它由着十四经经穴运行一遍。」
李骥风像想起什么,忙道:「莫少侠,快照他的话做!」
「是。」李骐风的话令莫汉卿收敛心神,但为免再度心猿意马,连忙闭上眼,依意而行。
「收势……」李骐风一出口,三人齐心将气劲收敛,各自回归丹田。
「莫少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塞满了胸口……」莫汉卿缓缓睁开眼,深吸口气,表面平静,心头的惊愕却如波涛巨浪。
从记忆恢复以来,他就感受到体内有股莫名难控的劲气,可是经过一夜折腾,这股劲气已具化成形,不止安安稳稳的饱满四肢百体,还有种蓄势待发之势,让他兴奋得连话都说不流畅。
李骐风搭上他的手腕,感受着脉动,也忍不住透出异样喜悦。
「莫少侠,你好生休息一夜,我得回唐门一趟把这消息告诉月笙!」
「你的意思是,我身上这股劲力是九转乾阳?」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是你体内的气劲纯阳又刚猛,要逼出他体内的阴邪之气不是问题!」瞧着莫汉卿一脸茫然,李骥风不由得道:「难道到现在还不知么会存於体内?」
汉卿诚实的点点头。他鲜明的记得,八道禅师只是很认真的指导他刀法,其它也不曾说过,难道和禅师相处的过程,还有部份没有忆起吗?也罢,这事咱们再慢慢商榷。」
「三师父,月……少主回去……还好吗?」想到唐月笙一直避免以这样的面貌进家门,今夜却为了救助钟凌秀而打破决定,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李骐风无奈一笑:「他很好,本来他要同我一并回来这里,可是门主和夫人实在吓坏了,硬是将他留着拷问!」
「那……他明天会回来吗?」
「恐怕也要几天吧,再怎么说你现在的内力恐怕也无法安然驾驭,就让他留在唐门里休息一阵子!」
李骥风不等莫汉卿再多说,转脸望向钟凌秀——对於屯积在莫汉卿体内的纯阳气劲突然能导出丹田再顺运王十四经脉,总觉得他其实早有所料,本想问清楚,但见他现在面容泛青,双唇更是透着紫气,知道他刚刚为免莫汉卿被刚猛的内息反噬,催动了体内大量阴劲协助,目前应该还残留体内,一时半刻恐怕也褪不了,加上今夜他才刚受了内伤,这一发功对他的身体必有所碍,便暖下了表情,自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给他:「这是和心丹,如果你觉得气行不顺或血气受阻就吞一颗,可以减缓一些痛苦,明日我再开个方子好好帮你调养。」
李骥风这一提,让莫汉卿倍感心惊,因为自己竟完全忘了探视钟凌秀,眼见他淡淡瞥了药瓶一眼,没有接受的意思,忙躬身接过,诚挚道:「谢谢三师父!」
钟凌秀这倔强的推拒李骐风当然看在眼底,若不是念在他出手相助,真想好好再训他一顿,如今只得暗叹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钟凌,快把这药吃下去。」莫汉卿将水杯及和心丹送到他面前。
钟凌秀原本不想吃,但是留滞在身体内的邪气实在太盛,让他难受至极,便闷不吭声的吞下。
「谢谢你,钟凌,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大概就走火入魔了!」
钟凌秀没有回应,甚王连眼神也不与他对视,让莫汉卿有些尴尬,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