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鸣风摊开布包,里头是一套紫薇花色的绫罗女装,上头还躺了支版工精致,栩栩如生的蝴蝶镮钗。
「我这疤这么丑,哪有淮哥哥说的好看?」
「我说好看就好看,你这只小蝴蝶要多笑,这样采的蜜才会甜。」
「小时候……有个待我极好的哥哥,他看我头上跌出一道难看的疤,怕我伤心,一直夸我这道疤好看,像只蝴蝶停在我的脸上似的,就叫我小蝴蝶,还说我要多笑笑,别哭、别难过,这样采的蜜才会甜。」
柳鸣风握着镮钗,眼眶略略泛红,这些过往好美、好可爱,可惜她回不去了,就算淮哥哥还在皖南,分离这么久,感情也生分了。
「小蝴蝶……」她留下的全是美好,倘若她知道记忆中的淮哥哥因为她父亲盗取晏家袓传秘籍而家破人亡,流落异乡而无法归巢,她是否会自责到不敢见他,不敢跟他同处在一片天空之下?
不用他多说,聪明的她哪里能不想到他匿名接近就是为了取回灭神赋,到那个时候,她还能像现在这样握着镮钗,绵绵思念着过往的他吗?
关释爵心头无比沉重,像是网中罗雀,拼命振翅,始终飞不出绝望。
「让当家见笑了,我去客栈借房换衣,再替大伙儿买几壶凉茶。」柳鸣风的笑容如昙花乍现,虽然短暂,但却美得惊人。
关释爵的心像是低头吃草的马儿,突然被人鞭了下,怦怦怦怦的加速快跑。
柳鸣风进去客栈后没多久,石庄主便闻讯,先与女儿搭轻舟来到觐音庙前。
「稀客,真是稀客!释爵贤侄,你总算想到来看我这老头子了!」石庄主见到关释爵,像父母惊见游子回家,只差没老泪纵横。
「我家闺女盼你盼到茶饭不思,再这样下去,一套衣裳都能拆做成两件了!我这老头还得向你下订买马才见得着你,瞧瞧,『石家庄』是座水都,买马做什么?就说你奸商,我这老头都快半百了还学人搭驿站。」
「爹爹!你这样讲分明是让女儿难堪嘛!」石庄主之女跺地不依。她喜欢关释爵没错,但用不着四处说嘴,若是好事没成,她反而成了笑柄。
「好,爹不说了。真是的,你娘把你生得这么好,就是没把你脸皮生厚一点。」石庄主一笑无奈,不知道是谁成天在家就是摇着他的手臂,问他关释爵怎么好久都没来作客,真是口是心非的丫头。「贤侄,你跟我们先搭船回去,这里就交给下人吧。」
「且慢。」关释爵缓了石庄主的脚步,一双鹰眼直视着客栈门口,几个拍掌的时间过后,果然见到一小抹紫红色身影提着沉重的水壶往这里走来,他快步奔过去接手,瞧见她的掌心都胀红了。「怎么没请小二帮你?」
「他有说要帮我,不过现在他忙,我怕伙计们渴,就先提一壶过来。」
她揉了揉手,这铜壶柄没加层布,提重还真的有点疼。「其实我做得来,在马场里随便一桶奶都比这重,只是我担心溅上了衣服,所以才提得高一些。」
「嗯。」关释爵单手提物,看着褪去袄衫,换上绫服的柳鸣风。她的脸庞上有抹春意乍现的娇羞,柔软轻盈的布料贴身垂下,勾勒出的迷人腰线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柔弱,更别说她双颊上绽放出的樱红更是教人移不开眼。
「我这样穿,很奇怪吧……」她知道自己不是块料,蒲柳身形如何撑得起这身衣裳?看起来一定怪异极了。
「怎么会。」他不是不曾想过鸣鸣长大后的样子,只是没想到小时候这么爱哭的姑娘会变得如此坚毅,得以面对人生起伏大浪,却未让现实将希望完全抹去,依旧保有一丝青涩。关释爵将她颊边一绺遗落的发丝勾至耳后,轻声道:「你穿起来很好看,幸好我把这套衣服留下来了。」
「贤侄,这位姑娘是?」石庄主随后观察己久,瞧见关释爵为她整发,这下不好好追究一下两人的关系,他女儿怎么办?
「我的人。」相较于关释爵的气定神闲,柳鸣风、石庄主及他女儿都被这三个字给吓傻了。
当家应该是少说了几个字,正解应为「我马场里的人」才是吧?等会儿她得跟他说说,不然话说出口让人误会便罢,她也会误会的呀!
「那、那我女儿怎么办?我已经认定你是我女婿,也说过好几回了,我不是开玩笑的。」「九逸马场」有他「石家庄」大吗?
敢挑战他的意思!他女儿哪一点配不上他?竟然不要他女儿,选这个薄得跟木板片一样的女人,他脑子是有问题吗?
「我也拒绝过好几回了,一样不是开玩笑。」可惜石庄主只挑他想听的话。道不同不相为谋,更别说结为亲家了,再说,他对石小姐根本没有意思。
「石庄主,其实这次关某前来,就是为了跟贵庄解约,若您无意买马,仅是为了石小姐一己之私,那请恕关某无法配合,将培育多年的良马交付。」
「欸,话不能这么说,这……」石庄主语塞,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上回订马就没遇见这麻烦。「那你说我女儿哪点不好?配你关家丢脸吗?」
谁教他女儿上街看花灯让个不起眼的家伙撞倒在关释爵面前,不知道是灯火朦胧过头还是气氛害人,一见倾心,回家后频频要他打探对方身分,真是女大不中留。
「爹!别说了,女儿还要做人!」她又不是嫁不出去,「石家庄」千金哪里没有行情?只是她不要而已!
「这是您买马的订金,按照约定,我方违约加罚一倍,请您清点清楚。我带来的牛皮革与羊毛丝,就赠与『石家庄』,感谢庄主对关某的抬爱。」关释爵交付一迭面额百两的银票,这笔损失,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关某爱马成痴,还请庄主见谅。」
「我……你不再考虑一下吗?」石庄主这儿那儿的踌躇许久,见他没有退让的意味,只好把钱收下,歉然地看着嘴硬、但任人都知道她无法接受这结局的女儿。
「走吧,爹爹就不相信找遍全天下没有像关释爵这样、而且又喜爱你的人。你是爹的宝贝,我还舍不得让你嫁到北方去吃沙呢!」
石庄主悻悻然地离开后,柳鸣风随着关释爵走回庙前的途中,忍不住劝了一下。
「当家,以后……你还是把话说清楚的好,别让人误会了。如果今天是你心仪己久的姑娘,把她气跑了,得不偿失。」
虽然现在说这早了一点,但马场总要人继承,当家早晚都会成亲的,可是想到有位姑娘能光明正大地陪伴在当家的身边,两人共乘一马,笑着看他打下的江山,她心里就泛疼。
当家的体贴、当家的好,不可能只对她一个,马场里的人都是他在乎的对象。大家都是平等的,在他眼里没有谁比谁重要,但是当家夫人便不同,她得到的一定比他们多上许多,失意时,甚至还有当家的肩膀与胸口可以依靠……
天呀,柳鸣风顿时惊觉,她竟然在嫉妒!
「你是指我说你是我的人?」她的表情是娇羞、是懊恼,不见愤怒与难堪,表示这句话拉近了距离,她心里是开心的。
关释爵知道此时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但思及真相毕露,她的信任将如雪山崩落时,这一声当家,将是刺骨的疼痛,他就犹疑了。
「淮儿,你一定……一定要拿回心法……否则我甘愿受油炸刀山之苦……也不踏入轮回,重新投胎……不能拿回心法,我宁可以晏家子孙的身分受苦赎罪……」
鸣鸣,原谅我,父亲的怨太深太重,做儿子的岂能负他……关释爵淡然一笑,眼神像加了染料,墨色深了,直勾勾地盯着柳鸣风不放。「难道不是吗?还是,我说得不够明白?」
「当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傻丫头,如果你多依赖我一点,或许我还不会这般注视着你,可你偏偏不是,除了柳盟主的事情能让你痛哭失声之外,马场的活儿再苦再累你都不喊一声,我总是追逐着你的身影,看你缺了什么、需要什么,伤心难过时有没有人能听你说、你肯不肯说。
不知不觉间,你遭逢剧变,腰杆反而挺得更直的模样已经生根在我心里,拔不掉了。」关释爵低头叹了一声,内心的挣扎快把他撕成两半了,他不能辜负爹爹的期望,可是鸣鸣眼里逐渐绽放出的光芒又亮得他心虚。为什么?为什么他会面临这等里外不是人的局面?
而他,还得忍痛继续布局!
「我说话不习惯绕弯,对你,我不知道爱不爱,喜欢是一定有的,所以我不只把你当成马场的人,更把你视作自己人。」鸣鸣……
柳鸣风受宠若惊,她傻了、愣了,都忘了该怎么说话了,一时之间根本无法表态,脑里一片空白,乱哄哄的不知道在转些什么。
当家说喜欢她,程度比马场里的人更上一层……她以前根本没有心思幻想儿女情长,爱作梦的年纪却没有作梦的权利,她对这种情形压根儿没办法反应,此时她该说些什么才好?说什么才对?
是?好?嗯?到底哪个才对?
「你的意思呢?」关释爵再次逼进。
「我……」哪有什么意思?都成一团浆糊了。
「说啊,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关释爵半步都不肯让,像老鹰盯着猎物一般,眼珠儿就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转。
柳鸣风被逼急了。「我、我也喜欢当家!」
话一出口,再讲一百句、一千句都收不回来了,柳鸣风真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算了。她竟然说出了心里最深层的想法,果然日子安逸,她心里的防备就松了。
居安真的思不了危呀!
「我到前头帮忙,当家有事再唤我吧!」她只能暂时先别待在他身边,让自己冷静冷静,才不会又在他面前失态。
关释爵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的沉重不只是一座泰山压顶。
他真的喜欢鸣鸣,心疼她说不出的苦,然而在柳照先卑鄙盗取心法秘籍时,命运已经将他们毫不留情地划分两边,横隔着的,是无法消灭的楚河汉界……
第6章(2)
皖南晏家似乎久无人烟,杂草重重,青瓦白墙破的破、脏的脏,屋顶两侧的马头墙也失了骄傲睥睨的神色,一切情形看在柳鸣风的眼中,皆不是心酸两字可以形容。
「难为当家陪我过来这一趟,结果淮哥哥他们已经不在了……」
「既然都来了,就走走看看吧。」带她回晏宅,有一半是他私心作祟。
父亲下葬多久,他就有多久没有回来,就怕人脉满天下的柳照先会因此发现他的真实身分。
近乡情怯,他的心胀得有点疼,今早特地放马场伙计一天假,要他们别跟上,再于打尖的客栈提了一斤酒,就是为了在父亲未立名的墓前忏悔,看看能不能同时消除他对柳鸣风渐生的不忍。
「里头似乎进不去了。」柱倒梁塌,蛛丝满布,她拼命地往里头探去,但寸步难行。「不晓得淮哥哥搬走多久了,竟然能荒废成这样。」
记得爹爹在晏家当武师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就挤在东边的通铺,弟弟很难睡,一个晚上总要踢她好几回。
柳鸣风苦笑一声,现在什么都没了。
「往后山走吧,登高望远,好过在这里与蛛丝尘埃奋斗。」宅子年久失修,气味难闻,成为毒蛇野物休憩的居所亦有可能,不如往高处俯看晏宅全景。
柳鸣风此举正中关释爵下怀,便颔首应允,为她探路除障碍,缓步而行上了后山,晏宅由高阔建筑,逐渐成了掌中之物。
山下杂草丛生,甚至有高于膝上之杂草随风飘扬,然后山像是有人定期整顿,不仅木阶完好,两旁还种了几棵能遮荫的相思树。关释爵不免疑惑,尤其在父亲的简陋坟前,瞧见了一名洒扫老翁。
「这位老丈,请问一下,您可知道山下晏家搬至何处了吗?」柳鸣风见这位老伯不断整理着他脚边一座高陇的土丘,看来是座旧坟。老丈在这儿想必不只几年光景,说不定认识哪个晏家人。
「晏家?你说那间废墟啊?十几年前就没人住了,我受托顾坟到现在,你们还是第一个踏到这里的人响!」老丈搁下扫帚,开始清着坟草。
是谁托这老翁顾坟?一顾就是十二年?关释爵满腹疑问。「老丈,敢问贵姓?是谁托您顾坟,顾的又是谁的墓?」
「我姓王。顾久了,老了,记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是名带孝的妇人,拿着一百两要我替她扫墓除草。当时我老伴病重,正需要一笔钱医治,管他顾神顾人顾鬼,先答应了再说,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她。」
原来是娘……到现在他还是不懂,为何娘亲表面上与晏家划分决裂,背后却无尽地思念父亲,对外人保密也就罢了,对他们的态度亦是如此,究竟是为何意?
「君子重然诺,老丈从此不见嘱托人,尚能信守承诺十数年,委实让关某佩服。」关释爵解下腰间酒壶,递了出去。「关某不才,想与老丈浅酌几杯。」聊表感谢。
「这点小事就被你说得快飞天,我虽不识字,也知道人不可无信呐!」老丈捻须呵呵直笑,没有接过酒壶的意思。
「我老啦,这酒,身子喝不起,不如请这坟头主人几杯吧,他生前若是大口酒肉,让我守坟在地下肯定痛苦极了,哈哈哈!」
「好,关某受教,就请这坟头主人几杯。」关释爵紧扣酒壶,尚未沾酒,他已像饮进千杯万杯,体态不稳。
爹,孩儿不孝,今日才来看您。我没忘记答应您的事,更没忘记我是晏家长子,晏淮!
关释爵在坟头洒酒,划出几个不平的圆。
柳鸣风不知关释爵心事重重如万里浓雾未见日开,坐在一旁老丈搁在松树下的长板凳,看着两人在几度眨眼间成了忘年之交,频频攀谈起来。
爹爹就是喜欢当家不浮夸、不造作、不自卑又坦然的个性吧?她也喜欢这样的当家,让人安心。
好闲逸呀,多久不曾好好感受生命的悸动了。长年活在紧张、压抑、恐惧的折磨之中,都快不像人了。
柳鸣风重重地由胸口吐出闷气,心境豁然开朗。往山下晏宅望去,却在老翁挂在松树枝干的竹篓中,瞧见了一只竹蜻蜓。
「鸣鸣,我给你削了只竹蜻蜓,别哭了。」
「天哥哥笑我笨,连马步都蹲不好,全部的人就我不会武功,连基本功都学不齐,我不想成为武馆里吃白食的人。」更不想成为你的负担!这是小鸣鸣最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