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柳鸣风推开了门,神色如覆山白雪,皑皑清冷。「……你接近我,是为了灭神赋?」
她想当着关释爵的面好好质问,她想近看关释爵所有表情眼神,确认段千驰所说的话可有一分虚假,可是门坎不过脚踝,她再怎么使劲就是跨不过去,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她快要不能呼吸。
怎么不一下让她痛死,好过她现在半死不活,还要面对残酷的真相!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后又狠狠地把她扼死?为什么一开始就不让她的心死透,让她体悟这人生根本没有干净的东西!
根本没有……没有……
关释爵与段千驰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原以为她扶着库塔嬷嬷回房休息后会留下照看,所以全无防备她会突然出现在议事厅外,而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尽管包覆着布巾,关释爵仍一眼就认出是他做给鸣鸣的红笛,因为他时常取出端详,在现实与过往中不时挣扎。
鸣鸣找到这支红笛,表示她已经知道他的身分来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好不容易靠近的距离,不用眨眼工夫,立刻远如繁星。
但他还能怎么做、怎么解释?将一切来龙去脉尽数告知,再给己如风中落叶般瑟缩不己的她一记打击吗?试问他怎么狠得下心?
「……是。」如果能让她稍微好过一点,痛心喊上一百个是、一万个是,他都做得到,况且这是事实,不是吗?
他一句「是」,让柳鸣风像立于雪中整夜的古松树,冻得全身都是冰雪,却无法以自身之力将冻人的白雪抖下。
难道,她到马场后林林总总发生的事,全在他运筹帷幄之中?
柳鸣风抖着声问:「你怨恨我爹,却亲上山庄为他料理后事,其实是为了灭神赋?你替我掬回的那把坟土,只是为了买我的感激?」
「……是。」
「木盒、沉香、围脖儿、生辰贺礼……还有那句喜欢也是?」拜托,说句不是,一句就好,别把她的心全葬在万年巨石之下!
「……是。」那句喜欢,不是。只是她会信吗?
柳鸣风吃疼地闭上眼,慢慢将期待死锁。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那本害她家破人亡的灭神赋。
「你留着我的旧箱子,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吗?」柳鸣风苦笑一声,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好失去的?所有东西都赔在那本灭神赋上了,包括她仅存的童年的美好回忆都赔上了。
关释爵眼神灼定地望着门外已经趋近僵化的柳鸣风,后悔已经无法挽回两人的关系。他不是不曾设想过这等局面,一开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将他全家推入地狱的柳家人是死是活、是快意还是难过,与他何干?
他刻意遗忘当年疼哄鸣鸣时的心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将她拾回心上……又或许是他刻意压下,从来就没有忘过她这个人吧,否则在他离开晏宅收拾行李时,怎会将鸣鸣那口破旧的箱子带上?
虽然给了自己一个「莫忘当年恨」的理由,但他对鸣鸣又何来恨意之说?只是借口。到现在他才敢承认那是借口。
但就算他此时大声高吼,试问还有谁会相信他的说辞?
不管旁人信或不信,鸣鸣一个人不信,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信他,又有何用?
关释爵没有回答,再苦再深的疼痛,都是他应该要受的。
「……据说马贼来袭时只会发一次响箭,你之所以中箭受伤,也是你的计策吗?」她为什么还要问?不是已经血淋淋了吗?是痛得不够彻底吗?他每一个「是」,就像是一把利剑剌入她心里再拔出来。
「……是。」关释爵沉痛地闭眼,这是他的报应,只可惜无法一并承担她的绝望。
「不是!」段千驰忍不住插嘴。大哥把所有过错都往身上揽,这道理何在?
「如果大哥没有替你着想,我们开门见山跟你拿就好了啊,何必拐弯抹角地绕了一大圈?马贼受元池庆买托,对『九逸马场』下手,我们只是刻意将错就错,主要也是为了掩避元池庆的耳目,才会犠牲一些老马,难道我们不难受吗?大哥他——」
「那一箭,确实是我的计谋。」事到如今,他不想再对鸣鸣说谎了。
「呵……原来……如此……」他布了这么久的局,她输,倒是输得有理。「难怪你知道我的身分,还刻意随我起舞演戏,当我是丫鬟水仙……」
柳鸣风哀戚一笑。这时她还笑得出来,是痛到极致了吗?除了痛以外,她分不清楚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我爹盗了晏叔的东西,确实是做错了,可你们谁能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连像普通人一样日作夜息、平淡无波的过日子都困难重重?」
她低问,但不奢望听到回答,就当作她从减门劫难中存活下来,目的就是为了还晏家秘籍吧。
「自古以来,父债子偿,天公地道,柳家对晏家不义在先,我岂能怪罪你们设局在后?我本来就该归还灭神赋,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娶我为妻。」
关释爵敛眉正色,撑着书案,上身微倾,以为他听错了。
段千驰更是双眼圆瞪。「你要大哥娶你?!」小蝴蝶以前就喜欢大哥没错,不过这时候提起婚事,还真有几分趁火打劫的味道。
还是……她想借此进入晏家,闹得大哥下半辈子天翻地覆?小蝴蝶是这种人吗?
「当家若是不肯,找个信得过的人娶我,也是可以。」她这番话,如果爹娘尚在人间,绝对会大力驳斥,然而现在人事全非,她对人生还能有什么要求?「为免夜长梦多,我请我娘把灭神赋刺上我的身体,再把秘籍烧掉,我……无法在不是我夫婿的人面前袒露身躯,这点请当家务必见谅。」
这是她的底线,至少让她留点颜面,在百年之后好向爹娘交代。
「大哥,这……」大哥真娶了小蝴蝶,日后相见两相厌,拿到灭神赋后,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可是马场适婚的人选前后推敲一回,就是找不出适合的对象。
连他都不可能随便找个人敷衍小蝴蝶,更何况是大哥?
「娶鸣风仅是形式,日后纳谁为妾,鸣风皆不会过问。」她心已死,谁会要具行尸走肉、无法亲侍起居的妻子?
「好,我答应你。」关释爵站起身,目光始终不离柳鸣风,清楚地记下她逐渐疏离的神色,来作为惩罚自己的酷刑。「我们俩,择日完婚。」
「大哥!」这……这不是一对怨偶吗?段千驰无比感叹,上天真会捉弄人,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要受尽命运无情的摆布呢?
柳鸣风微微地震了一下,双手悄然成拳。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听见关释爵一句择日完婚后,还会有兴奋喜悦的感觉?她是摔不怕吗?还是跌得不够疼?
他不是因为喜欢她才点头答应的,是为了灭神赋!不是她,是灭神赋啊!
她站在原地,收回原先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耳边听着他信步而来的踏履声,眼角余光就算不想注意,也无法忽视笔直朝她而来,最后却与她错身而过的黑靴。
「我从来没唤过你一声水仙。不管是我试探也好,作戏也罢,我只喊你鸣鸣。」不管她信或不信,在他眼前,她从来不是别人,都是需要人呵疼的鸣鸣。
「……」柳鸣风沉默以对。仔细回想,他确实除了与旁人对话会指到水仙以外,在她面前,当真没唤过这个名字,在南下晏宅的路程上也没有。
可,这能代表什么?
就算真有什么,已经不想再次受伤的她,还敢多想吗?
第8章(1)
关柳联姻,一切从简。
自从关释爵要迎娶柳鸣风的事广为流传后,马场里的人是乐见其成,毕竟当家年纪也到了,如果早几年成婚的话,说不定现在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
一声一句的恭喜,听在柳鸣风耳里,酸在心里,还得露出笑容向对方道谢。在不知头、不知尾的马场伙计眼中,她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却不知道她其实是被锁喉的乌鸦,全身黑,叫声难听,任谁都不想真真正正地了解她内心一回。以前还有部灭神赋能做她的底基,现下倒好,今儿个交出去后,柳鸣风再也不是个值得注意的人了。
「傻娃儿,大喜之日,怎么哭丧着一张脸呢?」库塔嬷嬷打理着她一身行当,将她妆点得漂漂亮亮的,但再美的胭脂,都没办法画出她一脸笑容。「你这样,教库塔嬷嬷如何送你出阁呢?」
柳鸣风轻眨着长睫,淡然地望着在马场中一手教导她的长者。以前从未注意,现下库塔嬷嬷的五官顿时熟悉了起来。
「您……是当家的奶娘,沈妈吧?您还记得我吗?柳家丫头,让您头疼又教不乖的丫头。」
「当然记得,你都长这么大了。」库塔嬷嬷叹了口气,往事如烟,现下想来全是白茫茫一片。
「这事不是当家的错,更不是你的错,不论你们成亲背后有什么原因,你进了当家的门,就是当家的人,他自然会义无反顾地照料你一辈子无忧无虑,其余的事,你听库塔嬷嬷的话,等婚嫁炮声一放,就把不愉快留在过去吧。」
柳鸣风不语,这要她如何应声?过了晏家门,她却不敢奢望自己是晏家人,更何况今日他又是以「关释爵」的名义娶她为妻,目的是为了取回灭神赋,试问,有家谱可以填她的名、落下她的支线吗?
就到这里为止吧,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没有失望,心就不会痛、不会难受。
盖上红盖头,任库塔嬷嬷牵着她来到前厅,握着忽然塞入她掌心的红彩,一切按照南方习俗来。她故作木然地接受,旁人要她磕头就磕头,要她转身就转身,然而已经忍了好几天的泪水,竟然在这时候无声淌落。
「你,从今日起,就是我关释爵的娘子,也是晏淮毕生唯一的妻。」关释爵在她红盖头旁边低声呢喃,送她离开大厅前往新房。
柳鸣风让库塔嬷嬷等人扶着,双腿有些瘫软。她恨自己的不中用,知道身旁站的人是他,与她拜堂的人是他,心就纷乱了。
她真的……无法对关释爵拿出坚持,放弃对他的感情吗?
坐在新房床上的柳鸣风郁闷地扯掉红盖头,看着橘光在窗边映了个半圆,前头闹烘烘地拱酒,交杂着祝贺当家新婚的话语,她一人在新房内看着摇曳明灭的烛火,情不自禁地受它吸引,往桌前走去。
这对红烛就像是她的生命一样,只有微薄的火光,照亮的不过是一隅方圆。众人讨的仅是这亮光所及之处,燃烧时所淌下的烛泪又有谁会分心顾及、怜它几分?等到烛芯燃烧殆尽了,熄减了,只剩让人弃如敝屣的烛泥……
而她过了今晚,就是坨不成样的烛泥了。
很好,就让她把最后一分价值燃烧完吧。别信关释爵说的话,什么唯一的妻,他看中的不就是灭神赋而己吗?
「你怎么把盖头掀了?」略带酒气的关释爵推门入内,橘红烛光前映着的是她一张对人生己无所望的木然小脸,眼睫半敛,素指不怕疼地揩着刚融下的烛泥,缓缓揉搓。
明明听见他的声音,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知道鸣鸣心底难受,无法排遣,死结就打在那本灭神赋上,纵然如此,他也不能放任她封锁自己的想法、感情。
关释爵轻扳着她的肩,轻而易举地将她带回床沿,令她坐下,重新盖上盖头。她完全没有反抗的意味,乖乖地接受他以喜砰挑开红盖头,挑起新房内的续章。
「来,吃点。」关释爵拿着小碟子,盛来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一喂了柳鸣风,自己也加减吃了些。
她暗暗地施力掐了大腿一把,疼得很,但她就是要疼,看能不能疼醒她!连两人共享一箸都能让她感到些许动情荡漾,难道她还伤得不够重吗?难道要到死,她的心才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悸动吗?
关释爵不明白她心里的挣扎,他若知道,这时候抱着她软言哄慰几句,结也就松开了些,往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还以为她脸色益发凝重,是看见他亲手喂食她意涵早生贵子的小点,却不是真心迎娶她。
「共饮交杯酒,此生携手过。」他倒来两杯酒,挽手啜饮,两人霎时靠得好近,她如扇的眼睫完美地画出两圈半圆,眨巴着的却是满满的不信任。
他轻吻上她的额头,位置不偏不倚就是在她伤疤上。这是她的妻,是他该照顾呵护、衷心付出的人,无关乎她的父亲是谁,曾对晏家做过什么事。「夜深了,先休息吧。」
他不急着索讨丈夫的权利,替她卸下新娘行当后,起身准备熄减烛火。
「别减,我还要用。」柳鸣风终于对他开口说上一句话,从那日她决意交出灭神赋后。「你把烛台拿到床上来。」
新婚之夜,不见浓情燕尔,他们这段婚姻果真是利益交换……柳鸣风可悲地笑了,缓缓地褪去身上衣物,缩在床角,娇羞地分开了脚。
她别过头去,羞愧不己。「字可能糊了些,你看仔细点应该还能一字不差地抄下。」
关释爵惊讶地眯起了眼,腿内侧柔嫩,随意一掐,疼痛都得过上好一会儿才能完全消除,更何况是刺字的折磨,疼到昏死过去都不是什么夸大的事。
柳鸣风大腿上的口诀字小,但两腿加起来也约莫有十一、二排,她是如何熬过刺字之痛的?「你怎么会把灭神赋剌在这里?」
柳鸣风误会了。「我无意冒犯灭神赋,只是想到把灭神赋刺在身上的人不可能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才请我娘刺在我大腿内侧。」
关释爵震撼不已,当年她才几岁娃儿,就要在担忧害怕中自立自强,咬着牙承受不是她年纪该有的压力与威胁。
她撑着不哭的样子痛了关释爵的心,他吹熄烛火,房内仅剩一丝由窗外透进的橘光,但起不了什么作用。
柳鸣风还不知道他下一步想做什么,颤巍巍地撑起身子,想卷喜被覆体,随即一具充满男性体热的昂藏身躯便覆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啄吻着她的眼眉、鼻头、唇角,最后在她尚未由震惊当中回复的微张小嘴上,烙下炽人的热吻。
「今日大喜,我们都别谈灭神赋。我们做回一夜的淮哥哥、一夜的小鸣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