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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销魂 page 9 作者:陈毓华

  “良心、良心,你都快跟他们并排躺在一起了,还跟老子讲良心?良心要真值钱,我脑袋给你!”瞧那身子抖得像落叶似的,不像话!

  霜不晓垂下头,还想要往下挖,铲子却不听使唤,“当”的声滑了下去。手,抖个不停,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试图用左手抓住右手,一只手不行,两只,总成吧?可惜,两只已经疲劳过度的手都不听使换了。

  “娘的!”他咒骂道。

  她那还叫手吗?

  “还看、还看,你们这群混蛋赶快给老子动手,杵在那里当挺尸啊?谁敢偷懶,今天的入帐就没他的分,赶快干活去!”他转头,恶狠狠的朝拿着能能火把、锄头、挖铲,还有很多工具,围成半圈的男人们大吼。

  男人们摸摸鼻子,一哄而散。老大今天特别暴躁啊。

  霜不晓很累,累得连转个头都不容易,但在那些火把的照亮下,她模糊的看见那些土匪分工合作,有的开始挖洞,有的用板车搬运尸首,有的砍树,把木头劈成两半,要替那些人做墓碑。

  他们要埋葬这些丧命在他们手里的人。

  真是讽刺!

  霜不晓何尝不知道,人是最矛盾的动物,黑的不一定黑透,白的也不见得纯然洁白,总有一道灰色的沟横在中间。

  “你给老子过来!”派完工作的人回过头来吆喝动也不动,呆呆跪坐在泥地上的她,可看她虚弱的模样,口气不觉放软,“站得起来吗?”

  她缓缓点头,哪知道因为跪坐过久,下肢已经不听使唤,起身时一阵头晕目眩,人就往后倒了下去。

  倒进一双强壮的臂弯里。

  “我把你当妹子,没有非分之想,你不要以为老子吃你豆腐。”已经稍微知晓她的个性,真的不敢再领教她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霜不晓疲乏的闭眼,点头。

  贼头扶着她走到大树下坐着,示意一旁跟着他的喽罗将火把拿近一些,好让他看清楚霜不晓的情况。

  斑驳火光下的她摊着一双手,原来是左右手破皮了不知几回,几乎血肉馍糊,连破布都黏入血肉中,难怪她痛得连握拳都没办法。

  “你这样不行,你需要休息还有治疗。”即便是大男人的他,看了这样子也觉得痛到骨子里去,她居然吭也不吭一声,她这心性,唁。

  “我有你给的金创药。”虽然疲倦,她仍是逐宇说得清楚。

  “金创药又不是万灵丹,你以为能治百病吗?我山上有个学过医的,他医术很不错,你让他瞧瞧,瞧瞧,我才心安。”

  “我要看着他们入土。”那些曾经照顾过她的人都还没被安葬,她不放心。

  “你不信我,明天你一睡饱我就带你来看,这样可以了吧?”

  “好吧,我信你就是。”她的声音细如游丝,几乎快虚脱,那山寨,看来还是非得走这一趟的。

  这天好长,长得没有尽头。

  贼头交代了一声,抱起已经疲倦到一搂入怀抱就几乎睡着的她,以最快的速度往山寨而去。

  长期的疲劳,再加上焦心过度,霜不晓没能如愿的在身子痊愈以后离开山寨,她在那叫飞虎的寨子住了一个月。

  三十天后,她收拾包袱,与贼头一起下山。

  贼头领着她入城镇,再由城镇的海港搭船越过国界,搭的是大船,加上不是月圆潮汐涨期,风浪平稳,一路平安抵达排云国边培的一座小城。

  两人在码头话别。

  “抱歉,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我这贼头身分敏感,在排云国,就算大街小巷也可见官府通缉我的画像,我要踏上那土地,就跟自投罗网没两样,你能谅解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接下来的路,她真的要靠自己了。

  “谢谢大哥这一路护送,小妹感激不尽,没齿难忘。”霜不晓深深鞠躬,再多的话都没办法表达她内心的感激。

  “咱们自己人,说什么感激!”男人哭很孬,可是他再不走,就孬定了!“三天后我会搭这艘船回始国,这期间你要有事都可以来找我,要不,派人捎个口信也可以。”

  她点头,没开口书明她并不打算在这小城逗留。

  下船后,她要直奔京城。

  这一别,这辈子大概没有再见的机会,但是从凤京到排云国,这趟长长的旅行教会了她很多事情,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只要有过一段就好了,其他,随缘,不用去强求。

  “多谢王大姊,后会有期了。”跳下马车,头戴帷帽的霜不晓向驾着马车的中年妇人道谢。

  笑开略带摺皱的脸,妇人看不出年纪,但是一开始自我介绍时她说人家都喊她一声王大娘,是个职业牙人,这次出门是上京城办事,途经霜不晓上岸的靠诲小城镇,这才让她搭上了便车。

  两人一路作伴到京城倒也相谈愉快。

  “冲着你沿路叫我这声大姊,我住在青石镇,有机会到青石来,大姊我作东带你四处游玩。”她嗓门大,说话也不含蓄。

  “一定。”

  “就这么说定喽!”王大娘爽快俐落的甩了马匹一鞭子,辘辘马车声响起,辗起灰尘,远远地去了。

  站在路边的霜不晓看着纵横交错的大街,原来这里就是掌握排云国生命动脉枢纽的京城。

  她赞叹的看着、瞧着,只怕两只眼暗不够用。

  房舍连绵,街道整齐,和凤京很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里处处有飞花,处处可见河道和船只,五月不是太热的季节,恰是排云国的小麦丰收季节,船道上时时可见工人上货、卸货,粮市亦很热闹,其他行当也跟着生气蓬勃。

  这里的民风比凤京开放,路上不是只有男人在做生意,也处处可见女子从事各种行业。

  眼前全是安居乐业的老百姓,各种摊子摆开,一片红红绿绿,灿烂耀眼。

  这模样,哪像有过流血事件发生,民生凋敝的痕迹?

  霜不晓出身宫廷,太清楚一个国家的根本就是人民要安居,才有繁荣又富有生命力的社会。

  要是发生过动乱,少有国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社会秩序恢复如常,所以可以推测现在的掌政者应该是个不错的君王。

  她悠悠的闲逛,问了皇宫所在,也问清了该往哪走,道过谢后,她缓缓往最宽阔的一条青石板路走去。

  她纯粹只想问路,不料顺道听了不少闲话。

  话说几年前大皇子夺权,幽禁逊帝和他的爱妃,眼看皇宫内廷就有一场无法避免的内乱,不料他们远送到始国充当质子的凤鸣皇于领兵回来勤王,最后,皇后猝死,大皇子下狱,十几户高阀外戚抄家流放,如今改朝换代,选贤与能的新王登基,国家强壮,远景多好又多好……

  又说逊帝获释以后便和爱妃迁居东大门的宅邸,过着只羨鸳鸯不羨仙的生活。

  王朝代代更替,政局代代不同,哪个宫墙根下没有埋骨,哪个宫梁上没有挂过冤魂?

  但是前仆后继想要坐上那把椅子的人从来没短少过。

  她那无缘的前夫回来勤王,莫非也坐上了那王位?

  她对这种沉重的结果没有太大挖掘的兴趣。

  皇宫位在整个京城的最中央,爬上坡道远远就能见到它巍峨的摸样。

  她确信自己是朝着王宫的方向走的,可错就错在人生地不熟,鬼使种差的,走的却是东大门那条路,过了两座桥,经过两条长街,一盏荼的时间后,看见了铺满绿意的围墙,朱漆的大门坐着两只石麒麟,气派俨然,区额上写着“凤府”两字。

  门口侍卫都垂首敬立,目不斜视,可见管教甚严。

  她没有趋前,只是站着,许久,侍卫见不对劲,这才来赶人。

  她也不解释,大户人家门禁本就森严,平头百姓想越雷池一步都不可能,哪能让人在这里探头探脑的。

  她能站上这么一会儿,算是宽容了吧。

  最后再看一眼,刚想举步离开,这时边门吱声打开,走出一个人,后面跟着随从。

  看见那人,即便隔着帷帽的薄纱,识人不清,也立刻认出了那人是谁,她以为自己早已经麻木迟钝、热情消尽的心底,忽然冒出一股酸涩的泪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人似乎往她这里看了一眼,让她心头一震,撇过头,加紧脚步离去。

  她的脚步轻盈,很快走到街的一头,准备转弯。

  “不晓?”

  她心里一突,眼皮狂跳。

  人影转到她面前来了,隔着一步的距离。

  挽着书生髻,那垂肩的头发黑得像上漆的生丝,闪闪发亮,一双眼如秋水泓波,不见深浅。

  她的脸僵硬得厉害。

  那些她以为已经被埋葬、遗忘的事情,突然间鲜明得就好像在眼前,令她全身发麻,心口乱跳。

  “我以为看错人,不敢贸然来认,可是看你走路的姿态,我确定就是你。”他开口,声音虽然低,但依旧带着那股柔初的洁越。

  她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用力揉了下太阳穴,让自己脑子清醒一点。

  “你不舒服?”

  她摇头。

  “你怎么来的?有人送你过来?”凤鸣试着要看清那帷帽下的容貌,却怎么看也只是隐隐约约。

  “我自己来的。”

  他浑身一震,直觉不对。

  “公主府出事了?还是皇宫?你呢,你可好?”他也关注着始国的一举一动,每天快马呈报,没听说有动静。

  他那急如星火的样子让霜不晓觉得好笑,出事又如何,他离着千山万水远,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我无意撞见你,并不是特意来寻你的,”她只是走错路,想不到会误打误撞见到他。

  “我厌倦了皇宫,出门后发现外面海阔天空,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才知道以前的我简直就像条米虫,光吃不做,坐享其成,你以前说得都是对的,世界何其遥远辽阔,我太无知了。”

  “不晓……”

  他也记得那些在花树下、太液池畔上课的日子。

  “我无意勾起你不愉快的回忆。”

  “并不是。”并不是都不好的,他在那里也曾有过美丽的回忆,她就是最令人意外,又最深刻的彩绘。

  “都无所谓了。”她笑得云淡风轻。

  “既然来了,不妨到我父亲的府里坐一坐?”

  “不了。”她本就想遥望一眼,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有接触。

  如今花仍好,月仍圆,人却已经离心。

  试着定下心后,再听他的声音,已经可以渐渐持平的跟他说话,心不再乱跳,声音也不再颤抖,她想以后会越来趣好的。

  也许,当一切都事过境迁,她可以与凤鸣忆往事把酒书欢。

  但不是现在,她还没足够的准备。

  “你有落脚的地方吗?”

  “还没决定,走到哪算哪,也许过一阵子在排云国待腻了就会往别处去。”淡笑散去,化作了面无表情。

  他楞在那。

  她,很不一样了。

  “我走了。”她不是说说而已,一下子人就走离了一段路。

  “霜不晓!”他喊。

  她继续走。

  “不晓!”凤鸣追过来。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不了,我没有话要跟你说。”

  “你气我?”

  她摇头。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暂且还不知,只是,如今你我隔了那么多的人事、时间,怎么可能一样?昨天的我找不到了,明天的我,还不知道在哪里,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没有答案,气不气你真有那么大关系吗?”

  意外看见她的喜悦飞走了,凤鸣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觉,很复杂。

  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伤痛又坚初的眼神,她已经不是以前他认识的那个霜不晓,是个全新的人。

  见她提着轻巧的小包袱,身影逐渐远去,连一次头都没回,凤鸣心痛如绞,胸口隐隐作疼,要命的痛苦。

  第7章(2)

  斜风细雨卷着落花的冷香过来,拂衣而过。

  他想起床帐被撩开,红金花钩下坐着的新嫁娘:想起女扮男装去瓦肆找他的那个少女:想起只身为自己婚姻而战的她:想起暗地为他打点了多少事情的她……

  这些他都没忘,因为太过深刻,镶进了生命里。

  这样放进生命里的东西怎么可能抛弃忘记?

  “来人。”

  “王爷?”距离他几步逮的小厮应声,很快来到他跟前。

  “跟上去,别让她发现,我要知道她在哪里落脚,都跟哪些人接触,傍晚以前我要知道消息。”

  “小的马上就去。”语毕,几个纵落后不见了人影。

  本来预定的行程取消了。

  凤鸣回到府里,院落甚是幽静,几株梧桐花掉了满地,好像遍地白雪,桐花和梨花有那么一点相似,都是清妍中带着冷香,那个如梨花白嫩的霜不晓……心中一痛,他从怔忡里回过神,叫人取了酒送来书房,吩咐不许人来扰,迳自坐上圆凳,自斟自酌了起来。

  这天他足不出户,一直待在书房。掌灯时分,他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把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个分明。虽然消息少的可怜。

  “你说那个王大娘是哪里人氏?”

  “青石城,正巧是王爷的封地。”此时的凤鸣已是谋臣兼武将,手握一半江山。

  “你确定?”

  “小的向人打听过,没有错。”

  “她坐上了那位大娘的马车?”

  “是,小的亲眼所见。”

  “你下去吧。”

  小厮低头退后一步,嘴动了动,却没声音。

  “还有什么没说的?”

  因为那时刚好有一阵风吹过来,小的一不小心看见那位姑娘的脸“她的脸怎么了?”

  “那位姑娘有半边脸,有半边脸……是毁的。”他结巴。

  天气出奇的好。

  好得让人想出去走一走、晃一晃,而不是待在屋子里互相瞪眼。

  不过,屋里的三个人,没有人在意。

  宴客的茶水由热转凉,碟子里的糕点也没有人动,三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是没人打破沉寂。

  高大的男子看不出年纪,发乌如鸦,挽着简单的髻,几根散发覆着后颈,宽背窄腰,着一件布衣,窄袖为了干活方便卷到肘子上,一副庄稼汉的样子。

  女子神色自若,黑发长过腰际,只在末梢系了条黛色丝带,腰杆挺直,专注又平心静气、温和倾听的模样,只是,半张脸都是白色的疤痕,狰狞可怖。

  “欸,你们,谁先开口说个什么,什么都好,别让大娘我一个人唱独脚戏,唱都唱到戏脚倒了,你们呢,也把我的荼水喝掉一壶了,成不成事,倒是说一声吧?”

  她王大娘干牙人这行数十年,没赚过这么难到手的居间费。

  牙人做什么的,就是居中牵线,赚点养活自己的费用。

  这也不是什么相亲,民间甚重嫁妆,肯委身当租妾的能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嫁妆才足以嫁人,孤苦无靠的良家女往往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原来打死都不赞成霜不晓用这种方式挑典夫的,她却坚持不能继续在她家白吃白喝,又说自己已经不是清白之身,再嫁,为自己挣点上路的盘缠也是好的。

  都怪她这老女人碎嘴,一天到晚唠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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