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跟东家夫人说出口的,是她想去看看凤鸣的家乡,想知道那是怎样的地方,那里的山水风情是怎生的模样?和凤京不同吗?那个把他养大的家门又是什么样子?
有时候她会闷闷的想,自己真是失心疯了。
又不是隔壁邻居,串串门子就能到的地方,始国和排云国,距离不是普通的远,依她的脚程,不跋涉个一年半载,是到不了的。
一年半载还是她最保守的估计。
前提要在她一路顺风,能平平安安抵达的分上才作数。
最后的结论是,她撞邪了。
自从见过凤鸣那个男人以后,她就没药医了。
才会在他离开自己这两年里,仍是无法抑止的想念他,想念到踏上前往排云国的旅途。
她最后一任东家待她极好,在她工作约满了以后,重金托熟人为她带路,孜孜叮咛备必要将人安全送到目的地。
那人受托,倒也老实,中途有事迫不得已必须离去,才又将她托付给准备要西下的马队。
马队浩浩荡荡,多她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实在不算什么。
在马队生活后,她学会给马上鞍,学会埋灶煮大锅饭,在那些能干的妇女手下学会了缝纫和编织毛毯。
马队走的多是山路,对她的体力是一大负荷,那些看似粗鲁不文,其实心地很好的男人们给了她一头驴子,有了代步工具,这才解决她怎么都跟不上又拖累大家脚步的问题。
过恶名昭彰的痛哭崖,名为痛哭,可见这边的匪盗穷寇有多恶劣。
但是过了痛哭崖,就是两国边界了。
上山前,领队叮嘱又叮嘱,千万不可以落单,不过,他们这群携家带眷,马匹肥硕,看起来又满载货物的队伍怎么看就是一只肥羊。
肥羊不宰对不起自己。
既然不好对不起自己,经过一弯险峻山道的时候,他们遭到了攻击。
贼子是熟知地形的,他们分成好几路人,一路冲散人群,制造混乱:一路抢马、抢货物,见人就杀:最后一路包抄马队,饶是带队的领队经验丰富,保镳也很卖力的想击退对方,仍禁不起土匪这种蛮横的打法,东打一下,西戳一下,很快就闹了个人仰马翻。
男女老少的哭喊嘶吼教人心神大乱,当那些血花喷溉到霜不晓脸上时,她才惊醒了过来。
她手无寸铁,一点忙也帮不上,眼睁睁的看着许多人的胸口被捅出大洞,这些日子以来,那些人……那些妇人汉子,对她好的入,都躺卧在血泊里。
“丫头……逃……逃……”
朝着她喊的是昨晚还围着营火一起吃饭聊天的大婶……双眼凸睁,残留着一口气却是担心她,要她赶紧逃命,可喊了没多久就后没了气。
她的眼眶有什么流了下来,滑到下巴,滴落地面。
逃逃逃……她得逃……
回过神来,僵硬扭身,一脚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也不管踩到的是什么,趁着乱,霜不晓往山涧下面荒不择路的逃,她的心怦怦的跳,跳得听不见周遭的声音,扭了脚、闪了腰都不管,直到筋疲力竭,最后迷了路。
捣着乱了序的胸口,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掠过她脑海的面孔,明明都是那么好的人……
她软倒在野地上。
“嘿嘿,看你娇娇弱弱的,居然能逃到这里来。”阴恻恻的影子笼罩件她,只见一人手串梶着一杷沾了血的大刀走沂。
他那双眼看得她从脚底凉到心底。
“咦,以为是个痩小子,想不到是个小娘子……”巨大的影子逐渐压近,惊诧的睁大了牛眼。
霜不晓惊愕的往头顶一摸,才发现自己披散着发,系发的方巾早就不知道掉哪去了。
“站住!”见来人欲向前逼近,她急忙喝道。
“敢叫老子站住,有勇气!不过,从来只有老子命令别人,没有反过来被人命令的!”哗,这小娘子何止是天姿国色,根本是人间少有的绝色,那眉眼、那模样,在这里要了她不如带回山寨当压寨夫人慢慢疼惜。
“我叫你站住,你就给我站住,不许再靠近我,一步都不准!”霜不晓端出公主的派头,这时她不能示弱,一示弱就完蛋了。
“哈哈哈,够呛,很合老子胃口,不过,你不许老子靠近,老子就偏要……”“你要敢,我就划花自己的脸,让你什么也得不到!”一支金钗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朝自己洁白粉嫩的脸蛋比划着。
“划花脸?”像听到天大的笑话,土匪笑得林间的树叶沙涉作响,“女人呢,老子不敢说有多了解,可是,女人对自己那张脸可是比性命还宝贝,小娘子,你就乖乖从了老子,凭你这副姿色,老子会好好的疼借你,不只让你吃香喝辣,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抢来,可好?”他没对哪个女子低声下气过,从来都只有女人谄媚他的分,无论如何,这女人他要定了!
第6章(2)
全无预警,只见金光一闪,霜不晓白玉无瑕的脸上多了一道口子。
那土匪心里一震,眼神凶恶了起来。
“你这婆娘……”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她说毁就毁,哪来这不怕死的傲气引她的眼里有着决然,竟让他的腿肚子抽筋。
“娘亲的!”他暗暗骂了句脏话,“老子不信邪!”
他发誓自己只是脚尖动了那么一下,结果她立刻紧张的像绷在弦上的弓,一个用力,由上往下划,毫不踌躇、毫不犹豫,一下鲜血淋漓。
他气得将大刀狠戳在地上,手撑着刀柄,连篇的脏话骂得风云变色,然后,违背心意的后退了一步。
“这样你满意了吧!臭娘们!”
霜不晓居然微微笑了,笑得动人。
“我生平第一次被人从小娘子、婆娘,叫到臭娘们……”脸颊因笑而抽动拉到了伤处,她痛得眯了眯眼。
“到底什么样的爹娘养出你这种怪胎!”他为此愤愤不平。
“我爹是当今始国皇帝,我娘亲是虞妃。”
“我呸!”
“信不信由你。”
“这辈子能让老子服气的人没几个,女人呢,你是头一个!天下的女人要都像你这样蛮干,那我和那班弟兄不都该吃素去了。”气到头顶冒烟。
“杀人放火、抢夺他人财物不是好事,你年轻力壮,好手好脚的,随便做个营生都比夺人性命要好。”
“你干脆说你是我娘好了,唠叨!”哪壶不开提哪壶,真不怕死,“别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的话老子也不听!”
霜不晓淡淡地叹了口气。
这人看起来暂时没有继续进犯她的意思,但是这么杵着,是想等她失血过多,还是打着其他主意?
气氛很僵,两人捉摸着对方的心思,你看我,我看你,时间随着阳光逐渐偏西流逝,却是都不肯放松。
“不会求饶、不会哭,也不怕我这凶神恶煞,慢着,这不是重点……老子要说的是……你那张脸得敷药。”
“你愿意放过我?”
“你那张脸任谁看了都倒胃口,老子我也是很挑的好不好,老子说话也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的,别怀疑我说过的话!”男人只有对男人才会有惺惺相惜的感觉,也就是所谓的英雄惜英雄,对女人嘛,唯一会做、想做的就是带上床,脱光,互相把对方给办了。
可是,无以名之的,他打从心底欣赏这浑身狼狈却有着傲气的小丫头。
“我能信你?”说得义薄云天,这算狗嘴里吐出象牙吗?
“啰嗦!”
“你没逃?”
从山涧汲水回来,擦着腰的山贼带着狐疑的眼光问道。
“不逃。”
“蠢。”
“以我现在的体力,就算跑也跑不动,不用多久,又会被你逮到,我不做无谓的事。”
“唷,想不到你想得挺深远的。”
“也不想想这里是谁的地盘。”这叫自知。
“算你聪明!”
拿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粉,山贼直接跪蹲,拿出手巾沾水,拧干,命令霜不晓把脸抬起来,替她抹去干涸的血迹,最后洒上金创药。
她闷哼一声,缩了肩,没喊痛。
“现在会痛了喔。”骂。会痛还划那么大力,自讨苦吃。
“刚刚情急。”
“我要是更强硬一点,你不连山涧都跳下去了?到时候死不了,断手断腿,丢在路边都没人要!”再骂。
“那也得等我能爬得到路边……其实,我发现你这人没有外表那么坏。”霜不晓爬过去,看见这大男人面上闪过的不自在。
“我娘就生一张恶人脸给我,怎样?”敢调侃他,这女人胆子真的不小。
“不怎样,你的长相很好。”她微微笑,这一笑,眸有流霞,璀璨如星,他只是这样看去,便见这眸色里一抹动人的春意。
“你一个女子跟着乱七八糟的马队到底是往哪去?”咳了声,把撕下的一片衣襟给伤处缠上打结,谈不上细心,也不至于粗手粗脚。
“谢谢大哥。”
“谢什么,我不习惯!”他是真的不习惯。
“我知道有伤口一定要清理,不然会感染溃烂,在这种荒郊野地,要不是有大哥,我也无处治疗。”
听她说得情真意切,一点也没有怪罪他这始作俑者的意思,这等胸怀,他自忖他一个大男人也做不到。
他盘腿席地坐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淡忘很久的事情,他思忖了片刻,道:“我以前也有个像你这么大的妹妹,我每天外出干活就盼着回来看见她在家门口等我,喊我一声哥哥,有好吃好玩的,我都要揣着带回去给她,就为了看她天真无忧的笑容,可惜好日子不长久,家乡淹大水,那水淹了田地牛畜,淹到屋顶那么高,人在洪流里,谁也看不到谁,就这样把我们一家冲散,再也没见过。”他的声音低微,就算是年久日深的事情,挖了出来,大男人还是眼泛泪光。
人生遭遇有千百万种,霜不晓没办法用语书去安慰他,只能把手覆到他的手背,不说只字片语,但是,手一直搁着,没有放开。
他颤了颤。
半晌。
“我要去排云国。”见他情绪平复下来,她轻轻开口,回答了他早先的问题。
“去做什么?”
“去看看那里的风土民情“是去找情郎吧!”要不哪来这般勤快。
她没否认,也不解释,就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此番前去排云国是何用意,她只想亲眼见识这辽阔的世界,至于情郎经过疯狂逃命和一连串的惊险,直到这时候才感觉到饥肠辕,她转过身子掏了掏干扁的行李,拿出一张由纸包着的大饼,撕下一大半递给那汉子。
“连块肉脯都没有……”他嘴里碎碎念,很是不屑,却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只觉大饼硬梗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咽不下,却看她津津有味的小PI咬了起来,娘亲的,大男人能连吃个东西都输给娘们吗?他硬是把那可以用来打死雉鸡的硬饼咽了下去。
“马队被我那些弟兄剿了,接下来你不会想就这样自己越过边界吧?”他只是问问而已。
她停顿了一下。
“都走到这里了,焉有回头的道理。”
“要不,留在我的塞子里,和我凑合着过日子吧?”他看她挺对眼的。
“大哥,凑合着是没法过日子的,没有两情相悦,会很辛苦。”就像她跟凤鸣一样……
“我说不过你。”结论,刚刚应该一刀砍了她的,要不,奸了也可以,现下是最糟的情况,不论要奸要杀、要烹要煮他都下不了手了。
娘亲的!
“天色不早,我得去和弟兄们会合了。”他起身,拍掉屁股上的泥叶。
她颔首,五指用力压着地也起来了。
她的脚扭到,不够力。
“这药带着,一天换三次,别沾水,保持洁净,这样伤口才能好得快,”犹豫了下。
“记着了吗?”
“谢谢大哥。”
“把你害成这样你还谢我……”他发脾气,气的人是自己。
“保重!”
“你也一样!”赌气的嗓子一压。
“少杀生,日子也能过的。”临走,她轻轻说了声。
“啰嗦!”
霜不晓慢慢的离开,离开那个土匪的眼前,找到往山涧上的路,她才想起来,忘了问他的名字了。
踱着脚一拐一拐的走,山路崎岖,到处是石块,跛脚走得辛苦,她得找个东西来支撑,要不然她今夜要想爬回山道将难如登天。
她在沿路的大树中看上一根还算坚固的树枝,双手并用的折了下来,去掉树叶,总算有根拐杖了。
可是手掌心的皮在刚刚折树枝时磨破了,她甩甩手藉以甩掉些疼痛感,咬撕下一块布缠着,不再理会。
这一整年出门在外,改变了霜不晓很多,一块大饼配着水可以充当一餐,破旧的衣裳洗净以后补一补也能穿,甚至在大娘那里学会纳鞋底,她越来越贤慧,以前荼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至于身体的磕磕碰碰不可能免,她也越来越处之淡然。
往上爬显然比下坡难多了。
她得回去,回去看看那些曾经照顾过她的大叔大婶,那些开朗乐观的人们,也许会有像她一样幸运的活着。
柱着拐杖,虽然不容易,但她在乌日西坠以前终于回到山道上。
细微的黑尘随风卷着,那是焦土,风将它们吹散,带到四方,几处的火光烧着残金的货架、旗帜,横尸遍野。
霜不晓拖着脚步,慢慢的走,偶尔蹲下去察看那些脸上尚有血色的人有没有鼻息,一步步沿着山道走过一遍,最后她伫立在风中,泪,悄然地滑过心口。
不论情况有多糟,起码、起码,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她得想办法安葬他们。
她翻动那些盗匪抛弃不要的货物,找到一把铲子。
蹲下身,她握紧铲子挖起地来。
第7章(1)
垂云夜幕吃掉了仅有的光亮,风刮过霜不晓单薄的身体,她仍旧专注着手上的活,泥地缓缓的被挖出一个洼子,她压根没注意有点点的火光,且为数不少的由远而近,逐渐往她这里过来。
“够了,住手,你疯了吗?”庞大的身影,蒲扇大的手握住她手中的铲子,强制她住手。
霜不晓迟钝的抬起头来,眼里是一片呆滞、茫然,冷风吹乱了她的发,小脸苍白如纸,嘴唇一点颜色也没有。
来人是去而复返的土匪头子。
“不是要赶路吗?边界离这里可还远的咧,回这里做什么?你就算把一双手挖烂了也埋不了那么多人,你到底有没有脑筋!真会被你气死!”他骂声咧咧,只是那斥责声里夹杂着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东西,那是他当了土匪后再也不曾在心里汹涌过的东西。
真心实意的关心一个人,不带任何目的。她说不出话来。
“喂……”
“他们……都帮过……我……不能让他们躺在这里……我的良心……会……过不去。”眼睛聚焦,认出了人,呐呐的解释,在寒风中待太久,连嗓子都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