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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销魂 page 6 作者:陈毓华

  凤鸣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瞅着她,半晌,忍不住这:“我父皇、母妃有难,我必须回去。”不算开诚布公,也不是交心,是不忍,不忍她忍下了许多女人不肯忍、不能忍的他。

  “为人子女,报亲恩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心神一敛,一如往昔明白事理。

  “但是你不还有其他兄弟?他们对你父皇的安危、宫中生变都如此不上心,狠心置之度外吗?”始国到排云国的路程是多么遥远,如果真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他愿意伸出援手,其他手足却不闻问,那又是怎样的兄弟亲情?

  她无法理解。

  “我父皇子嗣单薄,这些年我不在排云国,不知道我父皇那些妃子有没有再替我多增添弟妹,要说以前,我父皇就只有我和皇兄两个孩子,所以,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苦宽。

  “到时……万事小心,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嗯。”就这瞬间,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能理解他的志向、理解他心中苦涩的,似乎只有她,这个表面为他的妻子,却从来没有实质得到过什么的女人……

  风吹得窗棂的门扇发出轻微的咯答咯答声。

  屋里摆着炭盆,炭盆里埋着吃的,芋头、树薯、花生,应有尽有,满屋子香。

  “感觉不久前才吃了花香满口的菊花饼,怎么一转眼又到了吃雪粉梅花饼的时候?”拈了块充满冷香还带着微甜的饼放入口中嚼着,掸掸手,又低头专心于膝盖上的事物。

  “不是奴婢爱说,夫人怎就只喜欢这两样小点,吃来吃去,从来不记得夏天的莲子藕粉糕、秋日用新摘栗子做的栗粉糕。你啊,是一整个偏食,从小就这毛病。”坐在墩子上绣花的锦红头也不抬,绷子里活灵活现的一只皇家血统狗,一旁还有个只剰下几针添色后就能完成的女娃,那眼色、五官,分明是小时候的霜不晓。

  “你就一张嘴不饶人!到时嫁了婆家,看谁能饶你?”炭盆烧得银霜炭起烟,烘得霜不晓双颊像抹了胭脂,晶莹红润。

  “我要是这么讨人厌,夫人早就把我贬到浣衣部去洗衣服了,再说嫁人育什么好,像夫人这样每天守着空闺……”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锦红吐了吐舌头,忙装专心于手上工作。

  年深日久,虽然名为主仆,感情却比亲姊妹还要好,在言谈上面,也就没那么讲究礼节,可也因为每天看在眼里,她真替霜不晓感到委屈。

  “他忙嘛。”霜不晓不疾不徐的回了句。

  “这种冷天还在外面奔波,当人家妻儿的反而在屋内享福,你说谁才要抱怨?我总要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若每天都黏着丈夫,像话吗?”

  “反正驸马爷在夫人的心里就没有不是。”锦红叹了口气,这会儿都要一更了,他们家姑爷还不知道在哪里“忙”呢。

  “你知道就好。”

  “夫人,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不如让奴婢瞧瞧夫人的雪球缝到哪了?”放下自己手里的东西,锦红起身走到霜不晓跟前,看了眼霜不晓此刻膝上摊着的那只“雪球”。

  锦红的脸抽搐了下……没完,继续抽。

  “欸,你这人……那是什么表情?想笑就尽管笑。”也不过就是样子丑了点,形体走样了点,看起来不像她的雪球而已。

  她捏住自己的颊。

  “奴婢哪有笑?夫人看走眼了!”

  “我都教你们惯坏了,衣裳是你们补的,刺绣活也是你们做的,琴棋书画是皇哥哥们替的工,从小要什么伸手就有,年纪大了才知道,自己音没一样能拿得出手。”谁规定皇家儿女就一定要六艺齐全,无所不能的?

  “看来是在怪我们太勤快呢!”

  “你教教我吧,天寒地冻的,我也想亲手给驸马缝件保暖的袍子。”

  “好,我们赶明儿个开始吧,其实夫人这雪球缝得也没那么糟,你看这两个眼珠子,活灵活现的,夫人很有潜力。”孺子可教也。

  “你这叫老王卖瓜,怕我给你丢了脸面。”

  “是啊,我这老王还真想念圆滚滚的雪球呢。”

  “圆呼呼、毛茸茸、白嫩嫩的,就是讨喜,我也想念它……”皇家血统狗的寿命,通常都因为近亲交配,活不长,若说再养一只,却已经没那个心情和心思了。

  “将就吧,我的手艺也就这样。”

  凤鸣没有回来的夜里,她总是拥被独眠,每每无眠时,偶尔会让锦红上床陪睡,身边的人有温度,能陪她说话解闷,她总是能睡得比较安稳。

  但是锦红也有忙的时候,只得自己缝只狗儿,每天抱着睡,聊甚于无就算手艺差强人意,看的人是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主仆两人专心聊着天,全然没注意到外头的动静。

  门窗驟然被打开,外面的风雪呼噜噜的刮进屋子,在吹熄所有灯火的同时,闪进了好几道身分不明的黑影。

  “夫人来人这怎么回事啊?快来啊”这是锦红的呼叫声,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打中,还是撞到了硬物,只听见闷哼一声,一下没了声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夺去霜不晓的视线,第一时间她来不及拉住锦红,只能闪身藏在床杨的角落,希望不要被贼人发现,也希望能拖到府里的人发现这边的异状。

  府里怎么会有盗匪?外面层层的侍卫都上哪去了?

  因为紧张,手心湿滑,加上呼吸沉重,就算死命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鼻子的热气还是随着鼻翼翳动还有剧烈的心跳声,回荡在耳膜中。

  “你是笨蛋吗?看对人再打!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有人低声吆喝着。

  “随便啦,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赶快办完事、赶快闪人!”

  “说的也是!听说那家伙手无缚鸡之力,快把他给做了,好回去交差。”

  几把大刀“唰”的逼近床榻搜索着,霜不晓小心移动着,却不慎被裙角绊了一下,跌在地上发出“叩”的声音,贼人闻声,左边和中央的大刀突刺过来,她要反应已经来不及,腹侧被刀锋划过,胳臂也被另外一把刀砍中。

  “唔……啊!”霜不晓吃痛喊出声。

  “妈的,是女的!难道是公主?!”

  “认错人了,快撤!”贼头率先从北窗跳出去,其他人纷纷跟进,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霜不晓吁了口气,身子慢慢倒向角落的墙壁。腰腹在被划过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凉,倒也不是特别疼痛,只是刺痒的感觉蔓延后,却是一阵麻木。恍惚间,她隐约听见外面有喧哗声。也只是片刻工夫,身体就迟钝的没了知觉,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了。

  那刀有毒。

  喧闹声近了,她迷茫着,勉强抬头往外看去。杂沓的脚步纷纷进了屋子,人影幢幢。身体越来越冷,眼一黑,她晕了过去。

  第5章(1)

  痛像钻子般钻醒了她的神智。那疼痛太强烈,比她这辈子遭遇过的所有都痛,她忍不住,低低的呻吟起来。

  “不是说用麻沸散就不会那么痛了?”那声音带着点急躁和压抑不住的暴怒。

  第一时间叫来的大夫毫无作用,被一脚踢了出去,在束手无策,考虑要不要惊动御医时,苍古见领着医术高明,却少有人知的疏勒王子来为霜不晓解毒。

  “古见,把你家二爷带开,他在这里我不能做事。”带着异国风情的脸抬了抬,要下针、要包扎、要去腐血,有这家伙在一边乱,他没法下手。

  放出来的血颜色很深,并非寻常鲜红的颜色,而是一种混入黑墨,又带着浓稠的骇人色泽。

  “我安静就是。”凤鸣看着躺在床上的霜不晓,心生不舍。

  她呼吸微弱,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若不靠近鼻下去试探,根本无法察觉她还有吐纳,脸色和唇都可见淡淡的黑,皮肤也泛着被毒濡染的铁青,枕畔被衾血迹斑斑。

  他从没想过她在自己心中竟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看她受伤,他宁愿伤的那个人是自己。

  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他付出了多少,他点滴记在心底,却不敢有所回应,怕这一回应就耽误了大事……

  受伤的腰腹和胳臂都已经做过紧急处理,也灌下了解药,疏勒好心的想把病人因汗水浸湿而贴上脸庞的发丝往后撩,哪知道马上接到阴森森的警告。

  “你要是敢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就算一根指头,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我刚刚救她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

  “疏勒,别忘了,朋友妻不可欺。”声音有种濒临危险界线的紧绷,除非无知觉的人,要不,只要是人都知道该收手。

  “只是一根头发。”

  “头发也不行!”

  疏勒脖子一缩,不再多话了。

  到这节骨眼他才动不动就给脸色看,张牙舞爪的,担心的要命,可平常呢,对夫人从来也不闻问的,所有的弟兄都知道他把这位如意夫人当摆设。

  任何一个女子遇到像他这样冷漠的丈夫都会受不了吧!“让人来收拾收拾吧。”

  “毒解了吗?”

  “她要是能熬过今晚,就有五、六成的机会。”她体内的解药正在和毒药对抗拉锯,能不能赢,得看这位夫人的命了。

  看凤鸣快把拳头握碎,还是一身红衣的苍古见小声劝说:“受伤就是这样,总是要捱些痛,夫人身子骨好又年轻,痛过才痊愈得快。”

  “那些人……”

  “口供问出来了,层层叠叠追上去,确定都是大殿下的人。”逼供,他古见最行了。

  公主府的卫兵也不是好惹的,虽然暂时被迷药迷昏,但轮班的卫兵很快发现异状,又加上凤鸣的军队就在近处,马上把公主府包围的像箍了铁的桶子,几百支长枪对准了逃逸的贼人,一网成擒。们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一个小小的公主府,居然塞了那么多卫兵,这也就算了,还层层守卫,跟铜墙铁壁没两样。

  “他竟敢……为什么不直接冲着我来!”凤鸣低吼,一脸寒霜。

  “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二爷没错,错在您那会儿不在府里,又弄得一片黑暗,才失手伤了夫人。”

  “囚禁了我母妃,废帝登基,只要我不回去,那个位置迟早都是他的,为什么那么心急?”连他也想铲除,相煎何太急?

  那位置真那么诱人,诱人到可以不顾亲情,让兄弟同墙的戏码永远没有落幂的一天吗?

  “利欲薰心,人嘛,为权为利,有什么不敢的?”战场上,生死最是残酷,但是怎么都比不上朝堂上杀人不见血,他纵横沙场十几年,看得太多,明白得很。

  “他这是在逼我,逼我兄弟阋墙吗?”凤鸣脸上露出显见的冷厉。

  “你的存在对他来说威胁性太高了,把你除掉,他才能安心坐那个位置。”

  “你去准备准备,联络其他人,我们要提早离开这里,攻他个出其不意。”他的忍耐已达极限。

  “你可别只求爽快,不顾后果。”

  “你觉得我是那种拿弟兄生命阅玩笑的人吗?”他浑身带着森冷,坚毅的眼透着誓在必得。

  “就因为不是,我才担心,我怕你会因为夫人,乱了手脚。”床上那脸色泛白的女子,这样看过去,风致楚楚,竟也是迷人的风景。

  当她睁开眼睛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动人画面?

  一丝不明的复杂划过凤鸣的眼,即使苍古见距离他这么近,也没能看见他莫测隐晦的目光。

  “我们不打扰你了,你好好陪陪夫人,大家走吧!”心口不一的人,明明有爱,却硬要撑着,内心戏澝成这样,真叫人看不下去。

  人清光了。凤鸣试着用自己温暖的手煨暖她冰一样冷的面颊。现在的她比刚刚的情况要好得太多,最糟的时候,她整个人全身黑青,流出来的血比墨汁还要黑。他不要以这种方式失去她。他很坚强,一直伪装得很坚强的男人,卸下冷漠无情的盔甲,紧紧抱住她冷得吓人的身体,颈子偎着颈子,很久很久。

  霜不晓醒来的时候,枕头下面湿了一片。

  她发现自己的手还不是很灵活,却也不是完全动弹不得的,只是不知道教谁紧紧握住了手,让她无法抽手撑起身子……接着,她感受到隐约的鼻息,拂过她那麻痹的手背上。

  霜不晓强迫自己睁开沉重的眼睛,将视线往旁边挪,然后,傻住了。

  趴在她床沿的为什么是他?

  怎么回事?

  她想起昨夜,屋子里闯进了贼人,她捱了两刀,接着就昏倒了。

  细看,他紧握着她的手,捱在她膀子上,黑睫上有未干泪珠,那表情,就算在睡婪中也很紧绷,像在担心害怕着什么,又像在守护着什么。

  她以为自己在作梦,梦见他。

  但她枕头上那片湿濡,是他的泪。

  她想伸手去碰他,明明动作已经很轻微了,却还是惊动了他。

  两人四目相接,凤鸣重重一震,赶紧松了手并直起身体,有点赧然。

  “想不到……我流了……那么多……口水。”她装作不知情,也装作没看到他脸上的泪珠。

  “睡觉流流口水也没什么……我让人拿去洗了。”凤鸣不禁大窘。

  她总是给他台阶下。

  “嗯。”

  “你受刀伤又身中剧毒,疏勒说只要你醒过来毒就算解了一半,还熬了这碗解药,我喂你。”一旁放着不断加热的汤药只等着她醒过来便能马上喝下。

  “锦……红呢?”

  “头上撞了个包,敷过药,已经没事了,这药就她煎的。”

  “你看……顾……了我一……夜?”面白如纸的她气若游丝,嘴唇一点颜色也没有。

  “已经晌午了。”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眼睛眨也不眨,生怕一眨眼,泪又会掉下来。

  他不是脆弱的人,总自认是男子汉,身负重责的他,该自立自强,不该让心有所牵挂,可是她受伤却叫他心如刀割……她若是死了……他怕,很害怕。

  “我想起身……”毒不是解了吗?怎么半边身体还是麻的,五指试着想活动都不太行。

  “别乱动,你身上又伤又是毒,疏勒说怕你体内还有未解的佘毒,嘱咐过人醒来后马上要喝药……是躺着不舒服吗?要不我帮你换个位置,”轻手将她扶起靠着,拿过层层锦垫往旁边塞,这边塞完换那边,将她前后左右塞了个饱满扎实。

  她的手脚很冷,明明炭盆里的火烈烈的烧着,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却还是冰冷,凤鸣低头把被子尽量裹住她的脚,将霜不晓的双手塞进被子里,确定能摭掩的地方都顾到,这才走到屏风外,从炭泥小炉中倒出药汁,把喂药的小调羹一起拿在手上,走回到床前,坐土床沿,很自然的,用半个身体的力量支撑她,为的是怕她会一个不小心滑下床去,动到伤口就不好了。

  他做得不自觉,看在霜不晓眼里,却是不敢置信的想去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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