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并没有家人陪同,父母兄长可答应你如此卖断一生?”男子开口了,声音如填,深沉不乏明亮,直切要害。
无论任何世道,父母利用子女的婚嫁换来权益,也是见过、听过的,再说,卖断一生,对资质平常的闺女,或许是个好去处,但是,她..半张脸伤痕纵横交错,凹凸不平,凭另半张,却是一种糟蹋。
她微微地点了下头,不说话。
“不晓,你就说点什么,人家大爷可是在等你回话呢?”这是职业道德,她总得尽点心。
她扬起弧度优美的尖下巴,大大的眼睛乌亮如浸过水的葡萄,声音清淡,语意阑珊,“我已成年,我的人生可以自己作主,况且,典期三年,三年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说是卖断一生太严重了,我并不打算这一生都和一个男人过。”
如果一个人连伤害自己都不犹豫,死都不怕了,那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她不再给自己绑小脚,她要随心所欲,即便和以前受的教育相连悖,也不在乎了了。
有人曾经告诉她如果大胆,天下可去,小心则寸步难行,她做到了,现在他们都不在那个步步都是规矩方圆的世界里,不必告诉自己要谨慎小心再小心,她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她想做,就算别人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事情。
离经叛道……这事,她做得还少了吗?
不管了,反正,她就是要把自己卖了。
“这不足以成为租妾的理由。”
闻言,她起身欲走。
“怎么?”他错愕了,不知道自己说岔了什么。
她没走成,细弱的肩头被王大娘给按下,回了座位。
她不赞成归不赞成,可一路观察下来,觉得这个叫排云的男人算是可取,坐在她这小厅里大半天,却没有丝毫不耐烦。
性子这么好的男人,老实说真的少有。
霜不晓犹豫了半晌,“如果我说没有理由,你信吗?”
很好,很任性的话。
“其实理由很简单,就一个钱字。”钱不是万能,没有钱却万万不能。
他脸上不动,却示意听见了。
“那要是有了孩子……”
“不会,如果大爷坚持要圆房,我会喝避子汤……”说到这,仿佛有些不确定,自言自语的扳起手指,“……听说用麝香做成的‘了肚贴’用来贴在肚脐上有了结受孕效果,要不,‘藏红花’听说也行。”藏红花是宫廷传出来的避孕秘方,寻常人家可不会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和出处,她压根没想到自己的“自言自语”全落入了支着耳朵听的男人耳里,他的眼底掠过像是笑意的东西,但是很快收敛不见。
回过神来的霜不晓迟钝的发现,跟个陌生男子第一次见面,她竟侃侃而谈圆房、避孕之事,唉,这脸丢得还不够,还有什么没说到的?
自觉失态,她又恢复面无表情。
王大娘看着好不容易有点进度的两人又陷入冷场,赶紧重拾话题,将霜不晓的来历做了比较详细的说明,只道她是从始国来依亲的姑娘,无奈依亲的对象早就不知所踪,而始国和排云国相距千里,一路走来,盘缠早就花光,为了筹措回国的旅费和目前的生活费用,这才想货人做妾。
话虽然说得不尽不实,却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王大娘一边天花乱坠的说着,眼睛金光却看着她的姑奶奶,只见霜不晓安静的看着桌面,好像那上面有朵花似的,无论自己卖力的说什么都不干她的事。
说要赁人为妾的到底是谁啊……
伸出魔掌,目标,霜不晓的衣摆。
一拉二拉不够,再三拉四扯,五就用足了力气,只差没弄出声响来了。
霜不晓柚回衣摆,迫于压力,只好再度开金口,“你要是嫌弃我这张脸,可以直说。”
原来要把自己卖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姑娘不嫌弃我是个粗鄙的庄稼汉?”
“不会。”然后很慢很慢添了下面的话,“事业无贵贱,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么不好?”
“女子不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挣副凤冠霞帔给她,荣耀自己?”他闲闲的握着荼杯,垂眼细观,却没有喝的打算。
“不过是个死物,要了,能吃能用吗?”她不屑的嗤鼻。
那些东西她看过的还少吗?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霜不晓抬眼看他。
坐在她面前的男子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一般的面貌,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巴也不歪,平凡的挑不出一丝错来,但是以女性直觉,她心头一股隐隐的熟悉感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人的样子,像见过一般,但她心里又十分清楚,他们并没见过。
自己太杯弓蛇影了。
“你们都谈妥了?”被晾着喝茶、嗑瓜仁的牙婆眼见事情成了,心里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
慢吞吞的掏出准备好的典书。
“这是典书,一式两份,出典的期限、条件、权利、义务都在上头,两位看清楚了,要是都同意,烦劳两位一块盖个手印,这事就算成了。”
“拿过来吧。”他说。
她也拿到自己的那一份,粗略的瞄了遭,盖下自己的手印,互相交换后,留下对方的那一份,就算完事了。
“有什么东西要拾掇的?我可以等。”付清仲介费,给了整数,男子转身问霜不晓。
“我的行李随身携带,只有这个。”
将放在身边的小包袱提了起来,小小一个,可能连换洗的衣物都装不下。
站起身的他身量很高,高得她必须稍稍仰头才能看着他的眼。
那双眼,怪异的熟悉。
“走吧。”
“嗯。”
这男人由里到外是个呆头鹅呢,不介意容貌,对不愿借腹生子也没有怨言,租了她这么个女人回去,难道带回去供着?或者……暖床?
她自嘲的想,这样也不错,她总算还有点用处。
“这么赶?”王大娘有点舍不得了。
踏出王大娘家门槛,霜不晓诚挚的转身弯腰行礼。
“大姊,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照顾,不晓在这里道别了。”
“你这丫头,说走就走,也不缓个几天,让我们好好道个别,你这没心没肺的,见了男人就跟人家跑了,我……还真舍不得。”大娘扁嘴了。
“大姊,我会回来看你的,不都在青石城嘛。”她笑笑,忍着泛起的心酸。
“说话要算话,大姊家的门会一直为你开着。”真的舍不得啊,甩甩柏子,抹抹眼。
“嗯。”
那男人在几步之外,静待两人话别。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王大娘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子转弯处,而后低头摸着腰际鼓鼓的票子,心里百般挣扎。
丫头,你不会怨我吧?
几天前那个男人来找她,告诉她一个长长的故事,然后请求她帮忙,她思前想后,差点没想破头,终于答应。
也才有了今天的事。
丫头、丫头,你可要幸福,才不枉大姊做了小人!
第8章(1)
“等一下。”转角就是大街,霜不晓看了看车水马龙的一角,忽然出声。
“怎么?”
她拿出纱笠遮面,“好了。”
“我不在意你的脸,在外面你可以随心要戴不戴,在我面前永远都不必。”
“我是为了要防风沙。”
他讪讪的笑。
“这样也好。”
两人又往前走。
这边的街道呈土字行,经过酒馆、荼楼、衙门、布庄,出了门楼有座石桥,桥约奠三尺宽,两边没有木栏,脚下的河水哗啦啦的奔流汹涌,她走到桥中央,站在那,风吹得她像是大风里的一片树叶,他看得心里一紧,动作比想法快,伸手拉住她,快步从石桥上下来。
桥下的岸边泊了艘没有扯篷的尖角船,水道的水清澈如碧。
他先上了船,然后接过霜不晓的手把她拉上船。
她只觉得那只手温和有力,并不讨厌。
他跟舟子说了声要到秦岛,船“欸乃”一声,划破水面。
霜不晓抬起头望天,白云轻盈的掠过天际,再看向四同,水道宽阔,两岸都是用很大的方石去填的,没有青苔污垢。
他接过她的小包袱放在船舱,见她不坐,他也陪着站,她的衣衫随风飒飒作响,长发在风中摆荡,有一丝掠过他的腮边,有种冷清的香气入鼻,说不出来又抹不去。
老看着远山和近水也有点晕,他像是知道她的感觉,他伸手欲牵她坐下。
“坐一下,坐者比较不晕。”
她模糊的看着他的手,忽然听到船家吆喝了声,“大爷,靠岸了。”
他踏着跳板上岸,又牵过霜不晓下船,然后摸了一串钱给那船家。
那船家收下,道了谢,篙在岸边处点了下,船轻轻的离了岸。
虽然也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有佘,但是她从来不知道有这叫秦岛的地方。
它不只有水路,还有陆路,地方看起来很大,方圆居然不下百里。
一座庄子建在山丘上,一边是嶙峋岩石,一边水色动人。
上了坡,道路两边居然有碉堡和尖锐的柵栏,另一边多是房舍。
大门十分沉重,不知道什么做的,包着铜角,一边贴着褪了色的福宇,德宇,石墙左右绵延开来,看不到尽头。
一边是拎着一只小包袱,便宜老婆心安理得的进了人家家门。
前后好几进,院落有始国东方格局的宽敞,建筑却是属于南方排云国的精巧,堂前一片花海,有自檐垂下的,有狭廊摆着的,石板路旁种的,绿意与花、院落和建筑和谐的融为一体。
四下干净,也静得很。她伫足。
“不喜欢这里?”他口气温和。
却有股不容人忽视的劲道。
她摇头,叹息,不得不承认,这屋子,她喜欢到一眼就看上了。
像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
“你喜欢就好。”深深看了她一眼,虽然她一个宇都没说,却像是完全知道她摇头和眼神里的意思。
“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必拘束。”
“家?”她低喃,心思复杂。
她眼前浮起绵延没有尽头的黄色琉璃瓦、红色宫墙,檐梁上不是云纹,就是细密的镂着牡丹、芍药等华贵的花雕,她脚上穿的是用银丝线搪出来的浅色龙凤步履。
二十几年的回忆有美好、有残酷,再不愿意,还是会有想起的时候。
“嗯,家。”神色平静,口气坚定。
他领着她走进内院,曲折回转,两间正房、四间厢房,她住的是南边正房,石子漫路,一大片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进了房里,竹影透窗,一缕幽香传入,满室绿意,桌椅条案都是竹器,围栏的床、银钩里挂着青纱帐幔,软被暖枕,女子房里的一应事物统统都有,甚至更为精致。
“你真懂享福,这里就像神仙洞府。”
“乡下地方就是大,围起墙来,想圈多少圈多少,围上半座山也没有人管。”在城里可不行,台阶多一阶都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你说笑了。”她脸色平静。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想圈多大的地,就圈多大,拥有这种特权的,只有妄为的皇室宗亲。
“这半座山都是你的?”一个庄稼汉子竟如此大户?
“你想要吗?”
“我什么都不要。”
她曾经拥有过的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还要多,失去的速度也相对的快,这让她痛苦的明白,没有什么东西是能长久拥有的,就算感情也一样,说没有,就没了。
“什么都不要。”他咀嚼,声音有丝幽然。
“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吗?”
她不懂他那幽然从哪来的,但是往后,他们有三年要相处,过场还是要走的,有很多事情不是想省略就能忽视的,虽然非常不喜欢长篇犬论,甚至希望他什么都不要问,直接忽视就好了,但是她微小的希望很难达成,他看起来就一脸等着她发话的样子。
“你已经给了,典书上写得很明白,你我的义务权利为何,白纸黑宇,一条条都很清楚,况且人不能太贪心,拿了自己该得的东西就好,太贪心,失去得更快。”
他不自觉身体一颤,扯动着颜面,脸皮怪异的抽动了下,半天无语。
两人就这样相对站着,只有透进来的绿意随着光线掠影,又更往屋里迈进了一大步,将两人圈在其中,像寂然不动的剪影。
霜不晓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安静了下来,虽然一路上,他话也不多。
他不动、不说话,却也不走,是跟她耗上了吗?
那是一张平淡到转眼就会忘的脸,可为什么那双眼会像浸润着月光的水潭,教人忍不住要看,再看,转不开眼?
找不到话题,她只能客气的问他的名字。
“我在家排行老二,爹娘都叫我排云,随便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没有刁难摆谱,她沉吟了下,“二爷。”
平头百姓可以把国号拿来当名字用吗?皇家不是最已坐聋通个?这排云国令人惊讶的事情还真不少。
虽然不是他想要的称呼,不过,算了,这种事情急不来。
“坐下来吧,折腾了半天,你也倦了吧?”他率先坐下,拿起茶盏,倒了茶却是往她面前推。
“你初来乍到,对这里不熟悉,我先捡几件这家里的事跟你说。”
她果然坐了下来。
“这个庄子人口清减,成员不多,龚嫂管灶间洗衣的活,发叔打扫看院子,偶尔会有个二楞子过来,家中的开销用度我会让帐房每个月给你送上,要是有另外的需要,自己拿也可以,不用问过我。”
她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
“就……这么信任我?”
这样的他,要多少女人没有,她果然是用来暖床的工具吗?
“我信。”
“没有人这样的。”
起先的云淡风轻忽然不见,自在不起東了,她不喜欢这种摆明了的信任,她宁可他把自己当摆设、当买来的货物,或者被无视、被冷落都好,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会吃人心的信任。
“我就这样。”
“你……随便你!”
什么曲意顺从,这压根就没在霜不晓的脑子里发过芽、有过苗,一直挂在脸上的平静成熟霎时全消,孩子气的倔强显露了出来。
“好!”
这样也好?
什么架子也没有,是她运气好,捡到宝吗?
她越来越不懂他了。
第8章(2)
好不容易看似有进展的气氛僵了,霜不晓把茶一口喝尽,然后又替自己倒了一杯,再喝光。
自始都没想过要替这个新任典夫倒杯茶喝。
他也不在乎,看她喝得急了,还会要她喝慢些,茶水多得裉。
“那……你的家人呢?”罢了、罢了,本来不想知道的事情都一并了解吧。
“我爹娘他们交游广阔,喜欢城里的繁华热闹,我却好静,喜欢这种乡下地方,改日你如果想,再带你去见他们,至于平常可以不用理会。”语气平淡到了极点,但仿佛就是知道她的不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