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原想说没事,可是就在瞬间,他想起眼前这小女子是自己的妻子。
虽然他党政军是不太了解真正的夫妻相处之道为何,但他知道,有事说没事绝对不是相处之道。
“你知道爹爹过世得很早吧。”
“嗯。”
“爹爹过世时,我才六、七岁,其实那时我并不知道丝湖庄的生意有多大,只知道我吃的很好,穿得很好,最喜欢从家里坐轿子去城西染院看爹爹,因为八人大轿很威风,染院里谁见到都是弯着腰,小少爷,小少爷的叫,过年时几个远房亲戚会来拜年,见到我也总是客气气的,小孩子不懂事,真以为自己了不起,直到爹爹过世,才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花开静静的听着。
“爹爹刚下葬,堂爷爷就理所当然来了,带着两个儿子说要来帮忙,说好听是帮忙,其实老早就眼红丝湖庄了,堂爷爷辈份大,大媳妇又是官家小姐,奶奶不敢得罪他,当然也是说些客气话,堂爷爷对奶奶说:‘你是女人家,我不跟你见识,标儿既然走得早,那我这个堂叔自然得帮他照顾着家里。’说完,就自已往院子里的客户去了。”
“这人怎么对奶奶这么不礼貌。”小娘子忿忿的说:“根本就是无赖,应该报官赶他出去。”
上官武玥微微一笑,小娘子困然跟他想的一样,生气了。
虽然她生气了,但却觉得有点高兴。
“这也就算了,没想到过几天,另一位堂爷也来了,说法完全一模一样,两个堂爷爷,六个远房堂叔伯,全部都想来“帮忙”,然后大娘的哥哥也来了,说什么自己其他的不会,但是算术写字还不错,可以管管帐。小时候不懂事,还高兴家里多了好多人,后来有次晚上看见奶奶跟娘两个抱着哭,我才清楚,原来奶奶跟娘不喜欢他们。”
“然后呢?”
“当我知道奶奶跟娘不喜欢他们后,这才发现,原来奶奶这些日子来吃不好,也睡不好,以前爹妈爹在时,她是不用管生意的,但为了我,她得开始管,不但要管,不得面面俱到,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独生儿子刚刚病逝,她却没时间伤心,做生意的要常常抛头露面,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时候这样子过了,有次我们一批染色用的黄丹在河上翻了,奶奶为了不缺色,跋山涉水的赶了几天马车,千求万求买来另一批石黄。”
花开一吸鼻子,“奶奶好伟大。”
布庄生意,朱砂、石黄、靛子、蓝草等等,都是不能或缺的染色料,任何一个颜色没有,都是麻烦。
何况是翻在水里。
那是连影子都没得找的,有时就算肯花银子,都未必有得买。
要养尊处犹的奶奶低声下气去求,一定很难受。
“那些人在庄子里住了好几年,每天光开饭就要好几桌,在庄子里吃喝也还罢了,那些远房堂兄们,常常去市集玩,看中什么就带走,留下款条让店家到上官府来取款,每个月光是这种闲钱就要花上一百多两,后来有一次一个党兄弟习了一个价值三百多两的玉马之后,奶奶就让人去告诉各个店家,上官家不认款条,以后买东西要跟各位上官少爷当面收钱。
“为了这事,那个堂兄不跟奶奶发了一顿脾气,直到我十二岁开始跟着奶奶去城西染院,开始学着记帐,其中一个堂爷爷才带着四个儿子离开,我十六岁时,家里才真正清静下来。”
上官武玥顿了顿,“奶奶为我牺牲很多,不要说只是想见见方儿跟天儿,再难的事情我都会帮他达成。”
说完,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这些话,他从来没对人说——也或许是找不到人说,但总之,今天他说出口了。
没他想像中的难。
甚至,比他以为的简单。
他伸手拉过站着的她,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宝宝的拳打脚踢总让他觉得很高兴。
花开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发,一下,一下。
“因为是奶奶好不容易保住的,所以你才总是这么没日没夜的忙啊。”
“要努力啊,不然上官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会没饭吃的。”上官武玥半开玩笑的说:“人生的际遇很难说,有时候一转眼,就什么都没了。”
“我很会抓鱼喔。”她突然说。
“抓鱼?”
“如果以后我们什么都没有,可以捕鱼为生,只要竹筏跟网子,我一天可以捕二十几条,整批拿去酒楼卖。”
他抬头看着她的小脸,“你是讲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上官武玥微微一笑,又将耳朵贴回她的肚皮,没去问她为什么会捕鱼,只觉得这小娘子傻气的可爱。
好时,她跟他在一起,不好时,她也跟他在一起。
“唉,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孩子的胎动真的太有趣了,他总忍不住去猜,这是小手,还是小脚。
“奶奶的大寿礼物啊。”
“喔。”说来听听。
“你只要把我安排坐在奶奶旁边,奶奶就会一路笑得合不拢嘴了。”
上官武玥笑了出来,也是。
以前全天下,奶奶最疼的是他,但自从小娘子有孕,奶奶重心明显转移,未出生的小孩儿已经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不过这个第二位,他,让得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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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上官武玥刚躺下去没多久,半睡半醒的突然觉得有人推他。
他本来就是一唤即起的人,这一推,自然醒了。
侧头看了一下身边的小娘子,烛火已经灭了,看不太清楚好的表情,但却听见她气息有点乱。
“我……我好像快生了……”
他一下醒过来,“快生了?”
他记得大夫说端午前后才会生,可现在才立夏过后没几天。
“有点疼……”
伸手一摸,她额上是一层薄薄的汗。
“你躺着,别动。”
说完,连忙下床,先点了烛火,旋即唤人,“来人,快点。”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是,少爷。”
“快去把王婶请来。”
很快的,王婶来了,看了看,确定是要生了。
于是,他被请出房间,房内加点了几盏烛火,廊外灯笼挂起,丫头们赶忙着准备热水毛巾。
他则呆呆的站在走廊里,听着匆忙的人声,竟开始觉得紧张。
手中微微有些汗意。
房内开始喊疼了。
“你们几个丫头别光站在那里。”王婶的声音,“帮少夫人擦擦汗。”
半日,小娘子突然哭了出来。
热水一段时间一段时间的换,房里的声音从刚刚开始的清脆,变成无力,后来几乎听不见,只偶尔传来呜呜的声音。
那小猫般的哀鸣让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不知所措。
太久了。
怎么会这么久?
不想去想那些不好的念头,只告诉自己,一定会没事,小娘子会生出个健康的孩子,没事的,第一胎总是会比较花时间……
终于顺天色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房内传来一阵嘹亮的哭声。
房间门找开了,王婶抱着用布巾包裹的小婴儿出来,笑容满面的说:“恭喜少爷,是小公子。”
上官武玥颤着手接过孩子。
好丑,不过又好可爱。
小小的孩子还看不出像谁,可是,是他的孩子。
“去通知老夫人跟三夫人,说少夫人已经生了,是小公子。”
“是。”
抱着孩子走到床边,生了一整夜的小娘子发际尽湿,一脸疲惫,双眼显得有点无神,呆呆的看着帐子。
他将孩子放在她旁边,“是儿子。”
嘤嘤的声音终于让花开回过神,侧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看他,又看看儿子,摸摸儿子的小脸,笑了笑,一眨眼,眼泪流了下来。
第5章
“来,笑一个,哎哎,好乖。”老夫人兴致勃勃的逗弄着怀里的曾孙儿,“玥儿的娘,你看看,是不是跟玥儿刚出世时一模一样。”
三夫人喜孜孜的回答,“看起来是一样呢。”
“一样的,你看这个鼻子,还有眼睛,真的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早上天才刚亮,才正预备要起床,外面就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急急禀告,“少夫人生了,是小公子!”
真是老天保佑。
匆匆穿好外服,在丫头的搀扶下就往别院来。
花园前正好遇到玥儿的娘,两人一般匆忙,一般喜悦,显然都是得知了同一个好消息。
三夫人喜气洋洋,老夫人更是一马当先,很快的上了二楼,抢先抱起宝贝曾孙,左看右看,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看到婴儿的小拳头,老夫人更开心了,“你看看,玥儿小时候也是这样,刚把手放进布巾,马上又会伸出来。”
“是啊,玥儿是腊月出生的,老爱伸手伸脚,那时整天得有人在旁边看着,就怕一不小心会着凉。”三夫人望了一下,忍不住说:“娘,让我也抱抱吧。”
“你看我都高兴得糊涂了,你也抱抱。”
把襁褓中的孩子递给三媳妇后,老夫人转头看着还躺在床上的花开,慈祥的说:“孩子,辛苦了。”
“奶奶,我不会辛苦。”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转头,“玥儿,你跟你娘去旁边的房间,奶奶有话要单独跟孙媳妇儿说。”
上官武玥扶起还抱着孩子的母亲,笑说:“奶奶要说什么,我居然不能听?”
说是这样说,但还是离开了房间。
待房门被关上后,老夫人才转头看着花开。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表情慈爱,“玥儿对你好吗?”
花开有点疑惑,这,是要怎么回答才好。
小时候,她以为所有的夫妻都是像爹娘一样,虽然贫穷,却互敬互爱,娘虽然偶尔会跟爹吵架,但总是很快和好,她们四个孩子也看得出来,爹真的很喜欢娘,不但让着她,也从没嫌弃她不会生儿子。
可后来被卖进何府,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每对夫妻都恩恩爱爱。
张嬷嬷跟丈夫见了面就吵,孙大哥跟孙大嫂也是见了面就吵,孙二哥跟二嫂感情好,但二嫂却不得婆婆喜欢。
老爷跟夫人虽感情甚笃,但其实他们下面的人都知道老爷在外边金屋藏娇,而且是娇娇相连到天边,只是夫人娘家财大势大,瞒着没给夫人知道罢了。
奶奶现在问夫君对她好不好……
不像爹对娘那样好,但比起刚成亲时已经好太多了。
于是,花开慎重的点了点头,“好。”
“你生了儿子,奶奶就放心了。”老夫人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手,“算算你嫁过来也一年了,就算没人说,你也大概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形,我们家从太爷算起,是三代单传了,奶奶初一、十五去庙里上香,求的也是希望上官家开枝散叶,多子多孙,你能生个儿子,奶奶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奶奶别这么说,我担当不起。”
“担当得起的,除了给上官家延了血脉,你也帮奶奶解决了一个问题。”
花开不解,“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我是说生儿子这件事。”老夫人笑了笑,“秀儿十岁来到府里,三年前我要帮她婚配,可她不肯,想嫁给玥儿,秀儿这孩子服侍我服侍得很周到,不过心眼太深了,我不太喜欢,当时她说除非给玥儿当妻子,不然不肯嫁,我心想,我们玥儿怎么就得娶你了呢,不肯婚配也就算了,好歹我也是问过你。”
她顿了顿,“不过现在算来,她都十九了,要婚配恐怕也不容易,前些日子永婶来跟我说,外边人在传我们刻薄这位表小姐,真是,唉,我就怕你没生儿子,她又缠着她姨妈来跟我提什么不做妻,那么做妾吧之类的话。”
花开睁大眼睛,“秀儿表妹……妾……”
老夫人笑着说:“我第一次听到时比你还惊讶。”
她还不知道二媳妇跟秀儿想做什么吗?
二媳妇没生孩子,人单势薄的,吵不过别人,也争不过别人,可如果外甥女当上少夫人那可就不同了,大媳妇虽然生了三个女儿,但都远嫁在外,怎么也比不上府中有个能照应的人。
她只是没想到给玥儿婚配了,何家千金也娶进门了,二媳妇跟秀儿还没死心,巴望着人家生不出儿子,好收房当妾。
只要生了儿子,府里上上下下谁敢对她不尊敬。
“你二娘不聪明,秀儿也是没想清楚,老在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上打转,她们说得不累我都听累了。”老夫人笑道:“不过现在上官家既然已经有后,她们可就没话说了。”
老夫人走后,上官武玥抱着孩子进来,花开连忙伸手接过,宝贝的搂在怀中只怕孩子稍有不舒适。
宝宝睡得很熟。
小小的脸蛋,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原来他小时候是长这样的呀。
想到他也曾经有这么小的时候,感觉就好微妙。
上官武玥坐到床边,替她拢了拢头发,“奶奶跟你说了什么?”
“奶奶说谢谢我生了儿子。”
“然后呢?”
“然后问你对我好不好。”
他笑了出来,“怎么回答?”
“我说好。”
“马上?”
“没有马上。”花开诚实的说:“我想了好一会,才回答出来的。”
上官武玥笑了笑,倒也没怎么生气——细想过后能说他对她好,其实也真不容易了。
成亲一年了,他没主动送过她任何东西,也没带她出府走走。
连当初要求他买四只白兔,他为了怕白兔繁衍,特别挑了四只都是公的,就是怕兔满为患,有时看她一脸自言自语说兔子怎么都没生,总觉得内心颇有愧。
而对她亲近,也是在知道她怀孕之后。
原本年节时应该去何家绣坊拜访,但因为当时小娘子倦得厉害,刚好又有几位贵客从京城过来,他得亲自接待,也就顺势没过去了,只亲手写了封信给岳父岳母说明这件事情,并且命人奉上新年贺礼,这样就算过年。
想来是很潦草的。
听到她跟奶奶回答说他对她好,更觉得有些亏欠。
看着妻子轻轻蹭着儿子的小脸颊,上官武玥问道:“我写信请岳父岳母来看你吧。”
小娘子一脸茫然,“岳父岳母?”
爹,跟娘?
不对,他说的是何家的老爷跟夫人……
她……她是何芍药。
她不是金花开,她是何芍药。
“怎么,很久没见到爹娘,高兴得傻了?”上官武玥显然误会了,笑说:“我这就去写信。”
花开连忙出声,“不要。”
“你不想见他们?”
“想……可是不要。”
她很想念老爷夫人,也很想知道小姐到底找到了没,可是,她要怎么见他们?
当时天真的以为,可以帮到何家,所以就嫁了,等把小姐劝回来,把少夫人正位还给小姐就好了。
她想回莘集村。
虽然离乡时她还年幼,但大致的方向还是记得的。
花开一直想,到时候把家里收拾干净,就住下来,养些小鸡小鸭,出筏捕鱼,只要吉祥、如意跟宝贵还活着,一定会回来这里的,姐妹可望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