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尽快让体力恢复。
端着餐具,她穿过走廊,却在一间房门前,听到里面传来争论的声音。
她本来没有注意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才发现他们在讨论是否要找人代替她上山去送供品。
不由自主的,她停下了脚步。
「紫荆是特别的,她是阿玛选出来的,只有她拥有关门的能力。」
「没错,那地方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的,我们并不懂得该如何穿越森林。」
「妳知道那不是问题,先辈们曾将方法记载在羊皮上。」
「那你愿意上山吗?」所有人一阵沉默。
「抽签吧,抽到的人就代理上山。」
这个提议不错,但每个人都害怕中选的是自己,大伙儿又再次陷入沉默。
要入山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知道方法,过去还是有许多人就此一去不回。
更让人不安的,是如果去过一次,就很容易成为守门人的替代人选,若再有什么意外,去过的人,十之八九都会直接成为下一任的守门人。
没有人想一辈子被绑在这里,时时、心惊胆战的和那些妖魔为邻。
蓦地,又有人迟疑的开口提议。
「或者,我们可以再等等丰…」
「是啊,现在才半个月而已。」
「再过阵子看看好了……」
巫觋们,惶惶的,附议着。
突然,安巴金沉不住气的开了口。
「你们傻了吗?过阵子是多久?紫荆的伤,没有再过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就算她好了,体力也不济,若中间再遇袭,或她昏倒在森林里,该怎么办?如果超过了一个月,出了事,到时谁要负责?」巫觋们,一阵默然。其中一名老巫女,叹了口气,「我看,还是抽签好了……」
「不用了。」
这一句,让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
紫荆掀开帘子,看着那些从小看她长大的巫覡们。在这间房里的巫觋,都有一定的身分地位。
室内的每一个人,都惊讶的看着她,他们的脸上都闪现错纵复杂的情绪。
她扬起微笑,安抚这些长辈,「我会去。」
尴尬、不安、羞愧,交错在他们与她们的脸上,但最明显的,是放松的神情。
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救她时尽心尽力,没有丝毫保留。
他们不是坏人,紫荆知道,他们只是太害怕了;明知如此,她心里却还是有些感伤。
「可妳的伤…」安巴金迟疑的开口。
「不碍事的。」紫荆看着她说,「我好多了,上山不是问题。」
年纪最大的覡者看着她,哑声问:「妳确定?」那双苍老的眼里有着愧疚,和些许的忐忑。她看着他,还有屋子里的其它巫觋,微笑点头。「嗯,我确定。」没有人再质疑她,连巴金姊也没有。
没有人提到逃兵,或她可能会昏倒的问题。
她微笑,转身告退。
几乎在那瞬间,才发现,原来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至少有人会阻止她,或者提议陪她一起。
但他们没有,每一张熟悉的脸,都在她看过去时,调开了视线。
她把手上的餐具放到厨房,然后回到自己房里。
窗外,传来不远处那楝旅舍中,年轻巫覡们谈天说笑、把酒言欢的声音。
这些长辈把年轻的巫觋都留在旅舍里。
他们没有招那些年轻人来开会,因为他们没有经验,也因伪他们还年轻,还有大好生命,不该把生命浪费在这里。
她吹熄了灯,和衣躺下。
脑海里的思绪,纷纷。
虽然在黑夜里,合眼躺上了好一会儿,却无法入眠。阿玛的悲伤、逃兵的愤怒、巫覡们的不安羞愧,他们的脸,在她脑海里纷至杳来,交错重迭着。远处的欢笑声,仍在夜空中飘散。她并不怕上山,她也早知道巫覡们的私心。
即便如此,泪水还是不受控制的滑落。
她为此苦笑。
原以为,早习惯了,现在才晓得,其实没有。
她不在意留在这里,但她原以为,至少会有人是真的在乎她。
不是因为她是守门人,不是因为她拥有关门的能力,不是因为她懂得如何出入森林。
而是,真的在乎她。
单纯的,只是关心她这一个人,而非她的能力与身分。
她原以为有的……原以为有的……
泪水在黑夜中,再无声滑落,她紧拥着自己,只觉得无止境的伤悲充塞全身。
忽然间,一只手,悄无声息的出现,迟疑的、笨拙的,抹去她的泪。
那人不是用手指,是用手掌。她一愣,察觉是他。阗黑的暗夜里,他缓缓的抚摸着她的头、她的发,动作无比轻柔的安慰着她。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触碰她时,都好轻、好轻,像是怕惊扰了她。他的温柔,让她喉头一哽。
紫荆睁开眼,看见那在黑暗中,蹲缩在她床榻旁的妖怪。
一开始,他没发现她醒了。
他低着头,注视着她手背上已经结痂的擦伤。
他忧郁的眼中,有着无法一语言明的情绪,像是怜惜、心疼,和不舍……
怕指尖的爪划伤了她工他偷偷的,宛若触碰柔软的花瓣般,以手掌轻轻抚着她受伤的手背。
紫荆看着他,这时才发现!
原来,在这世上,最在乎她的,不是那些依靠她的人,也不是那些畏惧她的妖。
是他。
至少,还有他。
或许,这就够了。
热泪盈满眼眶,她吐出郁积在胸口的闷气。然后,他抬首,视线和她对上。他吓了一跳,竟往后缩,匆匆转身像是要闪躲。在那瞬间,才发现,他以为她睡了,所以他才溜进来。不知怎地,害怕他一去不回,她反手抓住了他。
「别走!」
他其实只要稍微一扯,就能逃走,但他没有,他怕害她拉扯到她身上的伤口,所以他停在原地,却仍没转过身。
「你还好吗?伤口好了没?」她担心的小声追问:「让我看看好吗?」
「不要、不要!」他紧张的摇着头。
「为什么?」她不解的想上前,却见他用另一只手遮着脸,将脸撇到另一边,身体更往后缩。
剎那间,突然领悟!
「你在躲我?」
他一僵。
她感觉到他的害怕和退缩。
心头蓦然一痛,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她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他飞快缩退到更黑暗的角落去,彷佛害怕她的靠近。「我以为你是在躲巫覡,原来……是在躲我……」紫荆喃喃开口,看着他如今即使蹲缩着,也依然高大的身影,只觉得既困惑又难过。
「为什么?」
「我……我……」他有些结结巴巴的,半天说不出个原因来。
「那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她试图起身靠近,他却迅速开口拒绝。
「不要!不用了!」他拚了命的摇着头,紧张的瞥着窗户,一副想逃出去的样子,甚至抬起了手,拒绝她的靠近。「妳别过来!」
那,真的伤了她的心。
她停下了动作。
然后,才发现他抬手,不是在拒绝她的靠近,他是在遮自己的脸。
夜太黑,灯已熄,她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仍伸手遮挡着。
「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了?让我看看。」她迅速朝他逼近,想拉开他的手。
「不要、不要、妳不要看!」他蜷缩在角落里,死命的遮住自己的脸,不让她拉开。
她拉不动他已经变得粗壮的手臂,他的力气太大。
「夜影!」她恼了,拧眉开口。他浑身一震。她从没凶过他,直到现在。他知道,她生气了,他可以听得出来。
他低着头,遮着脸,只觉得一阵想哭。
不行!他不能再哭了!他要勇敢点,坚强些,才可以保护她!
他不是爱哭鬼!他绝不要再哭了!
夜影死命的把泪水逼了回去,却还是有些难过。
瞧他那畏缩又委屈的样子,紫荆心一软,不再试图硬拉开他的手。
可她又不想他继续躲着自己,所以她站在他面前,紧握着双手,「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
他依然低垂着脑袋,沉默的蹲在角落。
虽然如此,蹲着的他,却已经快比站着的她还要高大。
她不忍的伸出手,抚着他的黑发。
「让我看看,好不好?」
那温柔的抚触,多少安抚了他,可他还是有些害怕。
柔声道歉:「夜影……拜托你……」她的声音带着悲伤,教他心头莫名一揪。他紧张的咽着口水,哑声道:「我……我很丑…」前几天,他跑去洗澡,才发现自己变得好丑,他的脸有一大半都被阳光灼伤、斓掉了。若是在以前,他才不在乎,才不介意自己变成什么样,但他担心她会怕他、会嫌弃他。
他蒙着脸,嘶嘎的说:「妳……妳会被吓到的……」
「不会的。」她蹲跪下来,抚着他的手背,悄声保证道:「我不会被吓到的。」
她的手,小小的,但好暖。
不由自主的,他让她轻轻的拉开了他遮脸的手,先是左手,然后是右手。
然后,她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紧张的屏住了呼吸,看着她。
屋子里很暗,只有淡淡的月光。
她没有办法看得很清楚,但仍可以看见他脸上有大半都布满黑黑一片、焦灼扭曲干裂的痂。
轻轻的,她抽了口气。
他为之瑟缩,慌忙闭眼想低头!
「不要。」她以双手捧住他的脸,阻止他,柔声道:「别躲。」他紧闭着眼,但没有低头,他无法违抗她。可她没有移开视线,没有缩回手。「还会痛吗?」她柔声问。她似乎没有被吓到,也不害怕。他摇了摇头,抱着一丝希望,慢慢睁开眼。
眼前的女人,看着他,她坚定而毫不闪避的温柔视线,让他心头抽紧。
「我……很丑……」他自卑的开口。
紫荆既心疼,又觉好笑,小手轻轻的抚过他已结成痂的灼伤。「你不丑,一点也不丑。」
她是认真的,他可以从她眼里看出来。
心口,因她而暖。
「况且,我看过你更丑的样子。」
他一愣,瞪大了眼,呆看着她。
他的傻样,让她唇角微扬,悄声解释:「我刚见到你时,你瘦得只剩一层皮,现在可好看多了。」
是这样吗?
他呆了一呆。
「来。」紫荆牵握着他的手,往窗边移动,他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她拿起床榻旁干净的布巾,回身跪在他身前,就着月光轻轻的替他擦脸。她不敢点灯,她知道他的身影会被映照到窗子上,外面的人会好奇的上来查看。这些日子来,她处理过太多次他的伤口,她知道如果他已经不会痛了,那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
在微弱的月光下,她看见他脸上的痂,果然在她的擦拭下慢慢剥落。
他怔怔的,看着专心在帮他擦脸的她,不觉地再次屏住了呼吸。
秋月盈然。
微风扬起了她的发,将她的发丝吹拂到他的鼻端。
胸口浮现难以辨认的情绪,那感觉紧紧揪着他,教他有些难受。
他很脏,污秽不已。
不只身体,还有心。
她是个善良的人类,他只是个比最低贱的妖怪还不如的小鬼。
眼前的女人,是他永远也无法拥有的。
他知道、他知道,他比谁都还要清楚,却无法遏止对她的渴望。
紫荆抬眼,看见他在看她,也看见他眼里的渴望。
不自觉的,她停下了动作。之前,他也曾这样看她,那时她只觉得心疼,但如今,揪紧的心却多了些别的什么。她分不清那是什么。月光下,他的五官分明,其实根本不丑。
他暗金色的瞳孔,映着她怔然的面容。
他的凝视,渴盼中带着些许绝望。
似乎是不自觉的,他抬起了手。
心跳声,在耳中回响。
她等着他触碰她,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没有办法,如她温柔抚摸他一般,触碰她的脸,他的爪子太长、太尖,他黝黑冷硬的手在她的脸上,像凶器一样。
这个领悟让他僵住,但她却在他想缩回手时,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无法呼吸,只能痴痴看着她。
她凝望着他,慢慢的、慢慢的,把脸靠向他的大手,偎在他的掌心上。
她柔嫩的小脸先是微凉,然后透出温度,那微微的暖,从她脸上熨烫入手心,再传到心口。
如此温暖,如此真实。「你一点也不丑。」她的声音好轻好轻,温柔的眼瞳里,有张脸,那张脸不再形销骨立,不再双颊凹陷,不再丑陋似阴间小鬼。那张脸,是他。
「就算你很丑,也没关系。」她认真的看着他,「我永远都不会介意。」
然后,她松开了握住他手腕的手,小脸偎着他的大手,闭上了眼,喟叹了口气,彷若真的喜欢他的触碰,好像在他手中,真的能让她感到心安。
「谢谢你,救了我。」她说。
轻柔的字句,似水珠滴落深潭,缓缓扩散。
在寂静的黑夜里,也在他心中。
感觉着手中那一抹实实在在的温暖,看着她那苍白纤弱,却安心的面容,他不敢奢望,却忍不住在心底拚了命的恳求。
什么都好,只要能留在她身边,要他做什么都好,就算只是她手上的一只环,就算只是她发上的一根簪,只要能留在她身边……
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好……
第九章
秋去冬来。叶,几乎是在转眼间,落尽。狂风呼号了几日,将灰云在天上堆栈再堆栈。紫荆准备上山的那一日,离她出事那天,已将近一个月。
那天早上,巫覡们担心的目送她离开,她却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夜影就等在那。
几乎是出了村,她就看见了他。他穿着蓑衣,隐身在林子里,陪着她上山,头上戴着她后来再给他的新斗笠。一等到拐了弯,看不见村子了,他立刻就跑了出来。
「我抱妳上山,好不好?」看见她仍有些苍白的脸,他忍不住问。
「你确定吗?」他肩背上的伤,虽然只剩刀疤,但她仍担心还没有完全好。
「嗯。」他点点头。
「你的肩完全不痛了?」她问。
「不痛了。」他斩钉截铁的说:「真的,而且我带妳上去比较快。」瞧着他认真的模样,她微微一笑,没有多加坚持。「嗯,好吧,那麻烦你了。」他开心咧嘴一笑,蹲下身,温柔的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他强壮的右手臂上,然后用左手小心的搂着她的腰。
紫荆靠在他胸膛上,抓着他的肩膀。
当他站起来时,她才发现,他真的变得很高大又强壮。
虽然抱着她,他却显得十分轻松,好像她轻得像一束花。
「要走啰。」他说。
「好。」
他抱着她,一个纵跃,竟往上跳了上百尺的高度,她吓了一跳,但他抱她抱得很稳,她并不担心他会让她掉到地上,只是仍不免紧张的搂紧了他的脖子。
他快速的飞跃着,在山坡上的林子里,几个纵落,就已到了半山腰,几乎是一眨眼,他就带着她到了外侧森林的边界。
风在她耳边呼啸,她转头看着他在风中的侧脸,惊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