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只要战争一结束,我一定会马上回来接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请你等我……”
一句“等我”,虚掷了一位十五、六岁年轻女孩的青春,她由稚嫩的脸庞等到成熟妩媚、娇美如花,又从如花的岁月转为满头银丝。
上海名门千金春柳小姐为心爱的人离开家乡来到台湾定居,足足等了她的少年丈夫三十年光阴,没想到最后却只等到一只沾著血渍的怀表。
她住在一幢在当年很时髦,现在看来却很古色古香的西洋楼房里,占地两百多坪,楼高三层,前有中式花园庭榭,开满四季花卉,后有欧式凉亭和小桥,桥底下五彩缤纷肥鲤优游自在,一洼池水植满荷花。
这是她丈夫在离开她之前特地请人为她建造的房舍,名为“红颜楼”,为了想告诉她,他有多么爱她,至死不渝。
可惜情深缘浅,春柳小姐的夫婿始终没能见它落成的一天,二十五岁不到便成客死异乡的一抔黄土,徒留多少伤心欲碎的红颜泪。
“什么,你要收养小孩继承香火”
那一年,她五十多岁,大家都说她疯了,年过半百居然还想养孩子,简直是异想天开,她还有几年好活,根本是老糊涂了。
不过她不为所动,意志坚定,在六年内陆陆续续收养了四个父母不详的女孩,独排众议的拉拔她们长大,给予最好的照顾和爱,有如亲生般疼惜。
而后,孩子们渐渐成长,在家的时间日益减少,因缘际会之下,她又收养一名出生不到十月的男婴,长女和幼子的年纪差了十五岁。
这一家六口没有父亲,可是一样和乐融融,开心快活的住在“和平里”,一住二十余年,不曾有过搬家的念头。
第一章
这是一条街道。
一条四通八达,巷弄复杂的街道。
这条街道位处和平里,整个里里住了一群怪人……呃,更正,是一群“正常”人,和一群与众不同的人,以及不太像人的人。
怎么说呢?
就先从此处的地理环境说起,和平里全长三公里,房屋由街道两头辐射出去,有小型社区,约十来户,有楼高二十层的大厦,也有独门独户的矮房子,还有那种一望无际的大豪宅,或是很实住的透天厝。
全里共五百多户人家一千七百多人,平均一户五口人,其中包括独居老人,和一家五代共居的二十几口。
老年人口占里民的五分之一,十二岁以下的学童亦是五分之一,绝大部份是青壮年人口,上班族或“游手好闲”的各占一半。
不过那一半“闲人”自称是自由业,他们不是不工作,而是比较随兴,想做的时候才做,非常的有艺术家性格,而且……很难搞。
所谓的难搞是指不合群、不守礼教、任性无礼、目中无人、不把“正常人”放在眼中、特立独行、昼伏夜出,要求别人永远比要求自己多,狂妄自大的让人想朝他们头上丢鸡蛋、吐两口口水。
和平里一点也不和平,完全的名不副实,每日发生的事情绝对比立法院打群架还要精采,身为当地里长真的很辛苦,没点本事恐怕先抬去顾山头,土深草长安眠于一把黄土之下。
“里长、里长,你快来啦!王仔又在打老婆了,你快踹他一脚,让他肋骨断三根。”
“里长、里长,张阿猫家的鬼又跑出来吓人,好多小孩子都吓哭了。”
“里长、里长,老番婆的儿子又上门要钱了,你快去看看她,不然她那一点私房钱准让不肖子给抢光了。”
“里长、里长,阿味养的鸭一夜全死光了,他怀疑是隔壁水旺的黑水毒死的,现在抄起菜刀要去砍人……”
“里长、里长,你快来,凤姊她家又开战……”
“里长、里长……”
一幢很有古迹风的红砖房内,一扇木刻的宽门由左而右被拉开,一道白色身影缓慢地走出,身后跟著一位留著八字胡的中年男子。
不疾不徐的步伐宛如刚要出门散步,偏冷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放低声量,油然而生的敬意表现在脸上,无不肃然起敬。
这位偏好白衣的里长有双令人垂涎三尺的修长美腿,纤细的腰肢如不堪攀折的柳枝,娉婷袅袅的身姿叫人以为她是极需被保护的弱女子。
没错,和平里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出现女里长,而且一定要强调她的“年轻貌美”,婀娜的身段和嫩白的小脸蛋,简直是男人的梦中情人,伸展台上的名模没一个能及得上她。
如果她的脾气也能如同她的容貌一般完美就更好了,肯定……肯定……嘿嘿!很快就失身了。
“哎哟喂呀!里……里长,你也轻点,我王仔一大把年纪不禁踹,我发誓我没打老婆。”冤枉呀!天大的冤屈,他又得吃三天的伤药。
“你是指三婶婆说谎?”
满脸通红的王仔为自己叫屈,“我和我老婆在床上那个那个啦!她一时太快乐就叫得太大声,所以……所以……大家都误会了……”
不能因为他有“前科”就诬指,自从里长一拳打歪他的下巴后,他就不再打老婆了,被打可是很疼的,里长给了他很痛的教训,永生难忘。
“夭寿喔!骗人没结过婚,哀得像在杀猪,任谁听了也以为是发生凶杀案……”
人群中,一道丰腴的影子摸摸鼻头,慢慢地往后缩,表示此事与她无关,她真的是见义勇为,怕王仔他老婆被打死,绝不是鸡婆,无事生是非。
“张阿猫,把你家的棺材给我收回店里,下回再摆到马路上吓人,全数充公。”
“可是做生意……”路口摆棺材能招来财气,他家开了八十多年棺材店,上一代交代下来的规矩咩。
里长的秀眉一掀,“你在诅咒咱们和平里的居民早死早超生?”
一瞧见她沉下来的表情,张阿猫连忙摆出谄媚的笑脸。“我收、我收、我马上收,里长可别发火。”
解决了贪财又难搞的棺材店老板,美丽的里长大人又去巡视养鸭场,瞧瞧水旺伯家的机车行是否排放污水,污染水源。
“阿味婶呀!你该去配一副眼镜了,巴拉松和肥料不一样,它有毒,虽然两瓶的包装很像。”
“什么,我拿到除草的农药”
水落石出了。
欲哭无泪的阿味婶不但得不到赔偿,还理亏的一脸歉意,忙向老邻居赔不是。
“李凤,收起你的面杆,再让我看到你儿子身上有伤痕,你这间小杂货店就别想再开下去。”
整天吵吵闹闹,没一刻安宁。
“里长,你不晓得安仔有多坏,他偷我抽屉的钱,我才动手抽他几棒子……”养到不肖子是她命苦,单亲教养的辛苦有谁明白?
“不用再说了,叫小安放学后到我家,他的数学又退步了,我叫喜青教他功课。”
和平里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女里长莫绿樱轻轻一扬起眉,吵杂如菜市场的围观居民立即鸦雀无声,睁大有些惶恐的双眼慢慢往后退,让出一条康庄大道任其通行。
身为莫家二女儿,她的气势和威仪一点也不亚于曾当过镇长的母亲,一头乌黑秀发习惯地绑成长辫子,垂至腰际,水汪汪的大眼和蜂蜜色肌肤衬托出她秀外慧中的灵性,非常吸引人。
有人可能会以为,她一定很有正义感,才来从事公职,老实说,并不是!性格上也非急公好义、热心助人的鸡婆型,会高票当选里长,而且一做两任,说实在的,她自己也颇感意外,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无参选意愿,完全是莫名其妙地选上,全里有十分之九将票投给她。
“里长,你听说过了没?”
“听说什么?”
小道新闻偏多,莫绿樱是那种不必出门,便可得知大小鸟事的好命里长,本里的好事者多不可数,一点点风吹草动马上有人来通报。
“徐老头那间破旧的电影院被人高价买下,目前正在整修当中。”
“你是指遭人纵火、死了十多人、疑似闹鬼的荒废老电影院?”当年“金石盟”的电影看板还在,只是人物脸孔和演员名字早已模糊不堪。
“对对对,就是那一间,听说是我们本地人买的,你说他是不是钱太多了?”有鬼耶!绘声绘影的传闻不知凡几,平常没几人敢靠近三尺以内。
“我们本地人?”谁的资本额这般雄厚,出手毫不手软?
一个久远年代的名字在脑海中忽隐忽现,捉不住具体形象的莫绿樱秀美月眉微微一拢,看似十分困扰,有些不必存在的记忆早已淡忘,消失在时间洪流之中。
摇著头,摇散逐渐成形的影像,表情略显冷淡的她在探望过住在十坪瓦舍里,带著五名孙子生活的拾荒老妇,并把救济品和一些善心人士的捐款转交给她。
看完胡婆婆后,一早闹得鸡飞狗跳的事就算处理得差不多了,她慢慢地以散步的方式走过里中各巷道,神情不甚热情的看著相处一、二十年的老邻居,至今仍无法理解他们为何将票投给她,而且还全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一幢媲美历史古迹的“红颜楼”孕育出四名受人瞩目的红颜,风华绝代地矗立杨柳垂地的显目地段,随著时代的潮流不断展现风情万种的迷人魅力。
而莫绿樱的美在于感性、深敛,微微扬散古典美人的飘逸典雅,又不脱时尚感,独树一格的超凡气质总叫人忍不住回头一看。
就像此时,一辆红似火的敞篷宾士跑车以极快的车速飞掠而过,却又在经过她身边不到一百公尺处紧急煞车,来个漂亮的甩尾,又开回她面前。
“嘿!美女,要不要去兜兜风?”
通常,莫绿樱是不会理会这种爱耍帅的纨 子弟,顶多瞄一眼便走开,当是出门忘了翻黄历,遇到一只爱吠的疯狗。
可是那辆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红色跑车刚好停在马路中间,又差点辗到她的脚,身为里长的义务让她不得不接受他的搭讪。
“我建议你最好开远点再来发浪,这条马路都是红线禁止停车。”五一六八,倒是挺好记的车号。
我一路发。
“型汽缸,SOHC单凸轮轴,排气量四千九百六十西西,压缩比十比一,前置引擎七前速手自排,后轮驱动,四轮碟煞,最大马力306 hp/5600 rpm……”
没等耍帅的男子说完,莫绿樱冷淡地打断他自鸣得意的喋喋不休。
“对不起,本社区谢绝汽车推销员。”以她目前的收入,恐怕连一个轮胎也买不起。
戴著墨镜,一手搭放在方向盘的男子明显怔了一下,“我不是汽车销售员,这是我的车。”
“那么麻烦你将车驶进停车格停放,不要挡到其他用路人。”一年两百万社区营造的经费可不能让他白白糟蹋掉。
近几年盛行社区美化运动,和平里是率先带领风潮的前几个计划,因为成果斐然,堪为典范,让地方政府不遗余力的拨款赞助,期望能一直维持下去。
当然,身为里长的她积极争取也是原因之一,送上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社区营造计划,即使上头有意刁难也莫可奈何,她的计划书有如经过名家指点一般,没法子让人说不。
“你没发觉我的车子很酷,很有个人特色吗?”不死心的男子明明身旁伴著一位前凸后翘的超级美女,仍不断地朝她发射十万伏特电波。
“我只瞧见你挡住路了。”车子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交通工具罢了,对不会开车的她而言形同废铁。
不满她轻描淡写的忽略,男子唇一抿地将鼻梁上的墨镜往上推。“你这女人识不识货?本少爷难得心情好想让你过过瘾、拉拉风,你懂不懂什么叫感恩图报”
莫绿樱纤指一抬,指向路口的一架仪器,“看到没那叫监视器,每隔两个月检查一次,我可以向你保证功能正常。”
她在提醒他想施暴逞凶最好三思而后行,考虑清楚,别为一时冲动而枉断美好前程。
“你……”男子气得一抹脸,声音微扬。“你一板一眼的个性怎么都没变?还是务实得令人讨厌。”
可恶,她就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温柔可爱、百依百顺地讨他欢心吗?
“我认识你?”怪了,似乎有股冷风从背后灌入,非常不祥的预感。
仔细地审视,莫绿樱仍然未从那张好看得过份的脸找出熟悉的印象。
咧开嘴,他笑得万分猖狂。“班长,你要敢说不认识我,信不信我马上跳下车,抱著你狂吻一番?”
“你是……你是……”人很陌生,但嚣张的神情以及无赖的性格……似曾相识。
蓦地,她捂著胸退后一步,一道鲜明的影子跃上亟欲遗忘的记忆中--
“风皮皮。”
“什么风皮皮,有胆你再喊一遍,信不信我马上捶扁你的鼻子。”
一个看似瘦小、苍白,却十分张狂的小男生挥舞著拳头,恶狠狠的模样有如小流氓,威胁著明明比他高壮可是浑身抖得如落叶的同班同学。
“又……又不是我先喊的,大家都嘛……这么叫……”带头的人可不是他。
“我管你先喊后喊,反正我只听见你叫我风皮皮,今天我一定要揍你。”而且非要打得他流鼻血不可。
一听他要揍人,面如死灰的五年级男生哭丧著脸。“你……你胆小鬼,你怎么不去揍班长,是她先叫你风皮皮的,我们不过是跟著喊而已。”
“班长”那个不爱笑的女生?
比同年龄男生明显小了一号的风皮皮怔了怔,嘴一嘟不太高兴,他踢了他同学一脚,然后一脸怒气的冲向正在擦窗户的女生。
“你知不知道你很讨人厌。”
忽然遭人嫌弃的小女生抬起面无表情的脸说道:“听说你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你……我干么要讨人喜欢?你知不知道我家很有钱,我阿公是大地主,学校的地是我家捐的,我不让你读书你就读不了书。”风皮皮很神气地扬起下巴,一副要她下跪求饶的模样。
“幼稚。”对五年级的女生来说,莫绿缨的确早熟得过份,思想已有国中生程度。
懒得理他,她继续做自己的事。
“你说我幼稚,你这个臭女生知不知道我是谁?我们风家五代单传,以后我阿公的财产都要留给我,我会变得非常非常有钱。”怕了吧!他是有钱人。
不知是家庭观念使然,或是被宠坏了,他已经晓得什么叫用钱砸人,错误的认为有钱便很伟大,每个人都要听命行事,不可以对他不恭敬。
在学校里,他是十足的小霸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上课迟到不打紧,还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常常我行我素的胡作非为,把别人的畏惧当成一种乐趣,不时耀武扬威的欺负人。
更正,也不算是欺负,顶多算是无赖、不守规矩,明知别人不爱他那么做,他偏是和人唱反调的非要这么做不可,把人气得哇哇大叫,不敢找他算帐,他会笑得更大声,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