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些连通各个宅院的回廊,则由上好木板铺成,每日由奴仆辛勤维护扫抹,就算赤脚走在上面也不会沾染半点尘埃,当真光滑如镜。
云青萝他们一行所到的目的地,是位于中园的原氏家族主厅,敬萱堂。
敬萱堂是原氏家族聚会、商讨大事、祭祀祖先的场所。而原北顾把第一日接见新媳妇的地方安排在这个正规大堂,足见他对这个儿媳妇的认可和支持。
不认可的是云青萝的婆婆郑氏,她阴沉著一张脸,对丈夫很是不满。
依照她的意思,就在内院随便见见云青萝就是了,何必还要全家人都来敬萱堂,如此劳师动众?
再说,在郑氏眼里,云青萝是根本不配在敬萱堂“登堂入室”的!
云青萝跟随著原修之迈入正堂,眼角余光扫过,发现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不由得有些惶恐。
她担心自己来迟了。
原修之轻轻握著她的手,一直拉著她走到八仙桌前,按照规矩,新婚夫妇要先给祖宗磕头,然后再给父母磕头敬茶。
像他们这种大家族,自然舍不得让儿子和媳妇直接跪在冰凉的砖石上,一般在磕头之前,会有丫鬟在他们面前放上垫子,或至少也会放块草席。
但是,郑氏旁边垂手伺候的两个大丫鬟,却根本动也不敢动,虽然她们早已准备好了垫子,郑氏却早早吩咐过,不许用。
连她的儿子也不许用。
对于坚持要娶一个不贞女子,并且新婚第一晚就彻夜荒唐放纵的大儿子,郑氏是彻底怒了。
原修之抬眼迅速看了母亲一眼,见她满脸冰霜,眼含怒色,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他知道自己的这桩婚事让母亲不快,可是在他的心中,孝顺父母和当父母的傀儡是完全不同的,他可以孝顺他们,但是绝不会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听凭他们胡乱安排。
其他的事情,他都可以让步,唯独攸关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这事,他绝不会让半步。
他的目光沉了沉,在云青萝的手心里轻轻按了按,然后率先跪在了冰凉的砖石地面上。
云青萝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反应也很迅速,在原修之双膝微弯时就已经跟著他下跪了。
即使隔著衣裙,砖石的透骨寒凉还是让云青萝打了个冷颤,但是她立即制止住了自己这种颤抖,随著原修之恭恭敬敬地对著祖宗三叩首。
磕完头站起来,两人先是转到原北顾的面前,重新跪地三磕头,然后维持著下跪的姿势,云青萝从身旁丫鬟的托盘中取过茶水,敬茶给公公。
原北顾接过茶杯,微微颔首啜了一小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希望你们孝敬父母、夫妻恩爱、友爱手足,家和万事兴。”
原修之和云青萝一起回答:“是。”
然后再转到郑氏的面前,两人同样是先三叩首,再由云青萝敬茶。
这次郑氏却没有伸手接茶杯,只冷眼打量著云青萝,见她面如芙蓉,眼似秋水,嘴唇甚至还有些微微的红肿,明显是荒唐放纵留下的痕迹,郑氏眼中一寒,冷哼一声。
云青萝双手举著茶杯,此时双手已经微微有些发颤了。
原修之低沉著声音喊了一句:“娘!”
声音很低,话也简单,眼神中的警告之意却极为明显。
第6章(2)
郑氏更为恼怒了。
她勉力压制住自己的暴躁情绪,冷声问:“云氏,你可知何谓三从四德?”
“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云青萝回答。
“那你可知为何妇德位列四德之首?”
“品德端正乃立身之根本,所以最为重要。”
“何谓品德端正?”
云青萝愣了一下,马上明白婆婆刻意要难为她,却不得不回答:“贞顺。”
“那你可知何谓‘贞’?”郑氏冷笑一声。
云青萝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咬了咬嘴唇,应道:“坚守节操,守身如玉,对丈夫忠诚不二。”
“那勾引丈夫荒淫达旦,罔顾丈夫身体健康,又如何?”
云青萝低下头,一直高举著的双臂越发酸痛,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我原家乃名门望族,正妻主妇更应该持身端正,克己复礼,如果偏偏要学那些小门小户的浪妇不知廉耻,勾坏了自家爷儿们,家规伺候是轻的,休弃逐出家门都有可能,你可记住了?”
“是,媳妇牢记在心,谨遵婆婆教诲。”
眼见郑氏还是不肯伸手接过茶杯,不仅原修之变了脸色,原北顾也咳嗽了几声。
原修之见母亲连父亲的提醒也置之不听,不由得恼怒,母亲何时变得如此偏激、如此不顾体面了?
就算是对云青萝心下不喜,好歹这是当著众人的面,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吧?
原修之伸手接过云青萝手中的茶杯,膝行两步,凑近郑氏。
“娘,请饮了儿子和媳妇敬上的茶。”
郑氏原本还想让云青萝再难堪一会儿,结果却收到丈夫和长子两人同时看过来的警告眼神,心下尽管不悦,却也不得不接过已经变凉的茶杯,意思地沾了一下嘴唇,便丢给了身边的丫鬟。
看她接了杯子,满屋子的人都不禁松了口气。
原修之拉著云青萝的手,走到左边那一排靠椅前,那儿的几个少年都站了起来,微笑著向云青萝见礼。
这几人正是原修之的弟弟,二弟因为正在边疆驻守而缺席,在座的是嫡亲的三弟、四弟,以及庶出的五弟与六弟。
几个人都还是年少气盛,见到云青萝美若天仙,不由得都瞪大了眼睛细瞧,比较腼腆害羞的两个小的还红了脸,几个少年彼此你戳我、我戳你,挤眉弄眼地对大哥取笑不已。
原修之在小五、小六头上一人弹了一下,他们才乖一些。
云青萝让叶儿和枝儿取了自己亲手做的千层底布鞋赠送,唯独小四在布鞋之外还额外送了一个紫萝香囊,看著精致的线脚纹路,小四很是开心,连连说嫂子心灵手巧。
新妇赠送丈夫的家人布鞋,是当时的传统,这些鞋子必须由新妇亲手做成,是考教新妇“妇功”的一项。鞋子因为不起眼,又是日常必须穿用的物品,就算是贫寒人家也必须用,所以这项规矩才流传下来。
这也是有个说头的,美其名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见过了家里的男性,原修之转头拉著云青萝见右边的一排女性亲属,按照入门的先后,分别是孙姨娘、周姨娘和孟姨娘。
孙姨娘和周姨娘明显是原北顾早先的通房丫鬟提拔上来的,年龄看起来比郑氏还大,鬓角的头发甚至有些花白了。孙姨娘偏瘦,周姨娘则有些丰腴,两人的眉眼都很端正秀丽,年轻时想必也很是漂亮。
而孟姨娘则相当年轻,顶多刚过三十,柳叶眉杏子眼,未语先笑。
孙姨娘早先生了个儿子,夭折了,后来又生了小五。孟姨娘则生了小六。
除了三位姨娘,还有一位原家庶出的小姐原宜之,是周姨娘所出,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却不知道何故还没有订亲。
对于原北顾这样大家主来说,他的妻妾数量算是很少了,儿女也不算多,但看起来资质都很不错,儿子们各个英俊不凡,唯一的女儿则楚楚动人,沉鱼落雁。
几位姨娘虽然算是长辈,但在地位上她们却要低人一等,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是她们的主子,所以反而是她们向云青萝见礼。
几人纷纷赞叹云青萝心灵手巧,针线活儿比那些专门做生意的裁缝还要好。
除了在郑氏那里吃了点教训,云青萝这个新妇的见面仪式算是颇成功,大多数人都对她表达了善意。
唯一的遗憾是原修之的祖母何氏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出面见这位新进门的孙媳妇。
这位何氏祖母乃云青萝的前夫何向南的姑奶奶,如果真的见了何氏祖母,云青萝自己恐怕也会尴尬,祖母闹小性子避不见面,倒让云青萝暗中松了口气。
等回到东园,已经日上三竿。
这时云青萝才发现他们所居住的主院,居然叫做“隐青居”,她看著那三个字,不由得小脸一红,飞快地瞪了原修之一眼。
原修之呵呵一笑,“这是咱们订亲后我才改的,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宿愿。”
隐青居是东园最大的院落,原本是大少爷原修之的住宅,现在则变成了他和云青萝夫妻俩共同居住的地方。
在当时,豪门贵族之家的男子,即使成亲以后,也往往拥有自己独立的院落,这个独立的院落里有他在内宅的卧室、书房、起居室以及会客室等,在他不想找妻妾侍寝的时候,就会独自睡在自己的院子里。
正妻则独自拥有一个院子;如果家庭富裕,那么侧室也可独自拥有自己的院子;妾一般几个人共同拥有一个院子,或者住在正妻或者侧室院子的偏房里。
按照规矩,云青萝嫁入原家,就应该在东园里专门为她规划出一个院落,而不是住进原修之的院子。
但是原修之拒绝了管家的要求,强行把自己的院子和云青萝的居所合二为一。
云青萝知道这其中的因由之后,心里除了甜蜜,还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或许,原修之是真的待她好?
或许,原修之不是那种喜新厌旧、左拥右抱的风流种?
隐青居的正堂名为“兰雪堂”,左右两边栽种了桂树,后面全部栽种了梅树,形成一片梅林。
夫妻俩在兰雪堂正厅坐下,枝儿亲自奉上热腾腾的香茗,笑著打趣说:“大少奶奶刚才只顾著给别人敬茶,现在可得自己喝两口茶了。”
枝儿和叶儿被她们小姐嘱咐过,既然已经跟随云青萝嫁入原家,她们二人就算是原家的奴婢了,要随著其他人一起称呼云青萝为大少奶奶,只有私下里才能叫小姐。
“耽搁了这么久,倒是真的饿了。先随便上点吃的,也不用太饱,反正一会儿又到午饭时间了。”原修之吩咐和暖。
和暖应了一声,出去吩咐下面的奴婢上菜上饭。
此时和香还没有回来,她不由得又是担心又是恐慌。
第7章(1)
和香从郑夫人那里回来时,满脸得意。
郑氏已经允诺她,只要她忠心为郑氏办事,一年后就把她提拔为大少爷的妾室。
她刚踏进隐青居的大门,就见到和暖站在台阶下朝她招手。
她得意洋洋地走过去,认为自己已经比和暖高了一截,抬起下巴,语气居然还有些骄傲地问:“什么事?瞧你大惊小怪的。”
和暖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说:“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正在大堂等著你呢!看起来很不愉快的样子,你小心点。”
和香心一跳,急忙抓住和暖的胳膊问:“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早晨没看见你在身边伺候,你又是负责饮食,早点又没有及时送上来,等少奶奶敬茶回来你还是不在,大少爷好像生气了。”和暖有些幸灾乐祸却又有些担忧,用一种很矛盾的眼光看著和香。
“怎么办?怎么办?大少爷最重规矩,我……你可得帮我,要我去告状的可都是你。”和香急得跺脚。
和暖一面拉著她朝兰雪堂急走,一面说:“能帮的我一定帮,你还是快点去见大少爷吧!”
此时,原修之与云青萝已经用完了早饭,正坐著喝茶。
见和暖、和香走进来,原修之脸色一沉,目光扫了云青萝一下,却没有言语。
云青萝见原修之不开口,只好自己出头做恶人。
她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淡淡地问:“和香,你一早去哪里了?”
和香虽然满心不想服侍这位大少奶奶,但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正经主子,只好装作一副恭敬的样子回答:“回大少奶奶,奴婢去见了夫人。”
“有事?”
“呃……是夫人召见奴婢,奴婢才耽搁了伺候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用早点,请大少奶奶恕罪。”
“和香,你当初卖身为奴的时候,管家应该教导过你们,为奴婢最重要的一条规矩是什么?”
“是……是忠心。”
“那么,你现在是大少爷的人,可有忠于大少爷?为何大少爷昨晚的私事,今天就全数被外人知道了?”
和香低下头,小脸涨得通红,她知道自己向郑夫人告密的事已经被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知道了,顿时又惶恐又羞愧。
“按理说,我刚刚嫁进原家,不该立即就插手内宅之事,可是出卖主子的奴婢,不管在谁家都是不能轻饶的。和香,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大少爷这儿不需要你了。”
和香吓得目瞪口呆。
她不敢相信看似柔弱可欺的大少奶奶,竟然敢第一天就把她赶走?!
和暖同样心惊,她原本想为和香说情,可是眼角余光扫到大少爷冰冷的警告眼神,她不得不把头垂得更低,紧咬著嘴唇,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和香看了看和暖,知道她不会为自己说情了,而大少奶奶则是铁了心撵走她。
和香又是悲伤又是绝望,心中暗骂自己傻,想想看,云青萝能以不贞之身迅速嫁入原家这样的豪门,没有一点手段,又怎么可能呢?
和香虽然莽撞又贪心,但像她这样的大丫鬟,哪个不奢望能爬上男主子的床,从而也一步登天呢?
但现在一切都没望了。
她跪在地上,向原修之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把和香打发出去后,云青萝有些不忍,转头望向原修之求救。
原修之知道她心地仁慈,便改由他对和暖说:“以后大少奶奶是东园的主子,主管东园所有事务,一会儿你把内宅的帐簿和仓库钥匙都移交给大少奶奶。”
“是。”和暖小心翼翼回应。
“去把东园前宅的管家叫来,让他们见见大少奶奶。”
“是。”
待和暖出去,云青萝终于轻舒了口气,忍不住小声埋怨:“我也不喜欢自己的隐私被别人偷听,可是就这样把和香赶走,把和暖的权利夺过来,好吗?她们都是婆婆安排过来的人,这下婆婆一定更生我的气了。再说,就算要清理内宅的人事,也不需要急于一时啊!才成亲第一天而已,要是传到别人耳朵里,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个什么心机深沉的妇人。”
云青萝待人的原则,向来是“先礼后兵”,如果对方不买帐,她才会挺身维护自己的尊严与权益。
原修之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你不懂得母亲的脾气,虽然对她不敬,但她就是那种欺善怕恶的个性,身分地位比她高了,她自然高看你一眼,不然就会把你踩到脚底下。你越是对她客气,她越是步步紧逼,如果你第一步就忍让了,那以后就得漫无止境地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