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冰凉,四肢僵硬,连发丝都被泥泞黏裹,重得她抬不起头。
得不到一丝养命的气,这一条命,似乎已走到尽头……
「幻宗的术使到最高境界,其实就是一门操纵人的五感与神识的内功,贤弟对付得不是极好吗,怎么突然失了斗志?」
当那清越声音破除重重迷障进到她耳中,惠羽贤背脊陡颤,神志一凛。
犹如一艘小舟放荡在海上,正欲随波逐流,荡到哪儿算哪儿,即便倾覆了也无所谓,却忽然被人拽仼船绳倒拖回去,还遭念叨了,被责问两句,心里竟很舒坦,好像再次有了归属,有人跟她在一起。
稳心,慢慢来。
彷佛又听到那声音低柔抚。
「好……」她喃喃应声,再次稳心,重新动「激浊引清诀」建起防卫。
气在体内循环回旋,刚开始艰涩难行,越困难却越能令她专心一意。
而一旦专心,神识便由自个儿掌控,她建起自己的气场,虽还不够强虽大,但已能在虎空混沌中保有一丝清明。
身上湿滑冰凉的感觉顿去——有人揽着她。
是渐已熟悉的清冽气味,是温暖有力的扶持。
是当年将她从滚滚泥洪里捞起的那双臂膀。
「兄长……兄长……山洪来了,好快……掉进去了,爹……娘……虎子、桂花、牛妞儿他们,好多人好多人……都不在了,不在了……」她尚未张眸,身子便下意识往男子怀里缩,两手更是主动揽紧他的颈背,似还不能从灭村那一夜的惊惧中抽离。
「没事的,莫惊。」
耳畔有暖息拂过,惠羽贤终于掀开双眸,见阁主大人正垂目对着她微笑。
「贤弟清醒过来,自然就没事了。」
惠羽贤眨眨眼,瞳心渐净。「……那我现下是醒着的吗?」
她的后脑勺被安抚般轻拍两下。「醒了七分。」
「……七分?那、那还是没完全醒,所以是被困住了吗?这里是哪里?我认不出来,兄长我们是否……啊?!」她想撑起身子,眸光一瞥,顿时发现自个儿挂在他肩颈上的臂膀竟是……光溜溜的两条?
等等……不是臂膀溜溜而已,是、是她全身上下根本未着寸缕!
此时肩上虽披着一件外衫,勉强掩去半身赤裸,那却是他的衫子,不是她的衣物,怕是他见到她全身赤裸,才临时脱下为她披上的吧?
「兄长,我……我没穿衣服。」
「是,你是没穿衣服。」他语气听起来像无奈叹息。
莫怪他脸色有些古怪。
微光中,他清白脸肤透出薄晕,两眼直勾勾锁住她的眼晴,哪里也不看。
但是……他毕竟看到了啊!
比刻若推开他,身前就没了遮掩,可不推开他,两人靠得又着实太近,怎么做都不对。
惠羽贤很努力地不让声音发颤,但还是带了点委屈的鼻音。「那我的衣服呢?还有幻影花?还有那巨蟒……我、我不是很明白……」
「其实衣服还好好套在你身上,咱们摘到的那朵幻影花也还赖在你怀里不肯出来,只是眼下你陷进高祖爷爷为我设下的幻阵里,在这个阵术当中,老人家这一招确实使得过分了。」
「……为你设下的幻阵?」她问声艰涩,一脸迷惘。
凌渊然暗叹口气,不经意一瞥,一双未能被长衫掩住的小腿落入眼中。
那双小腿甚是修长,肌理漂亮,脚踩处是女儿家才有的纤细,但柔软中又带着充满弹性的韧度,许是较少裸露在日阳之下,那里的肤色偏白了些,宛如蜜里调了奶……他气息略滞,迅速收敛目光。
「是,专为我设下,却让贤弟代为兄受罪,遭受无妄之灾。」
惠羽贤坚揪着长衫前襟,脑子里嗡嗡作响。
太多事等着厘清,她思路混乱,只记得之前要问的。
她喃喃问道:「兄长老早就看出我不是男子,为何还要认我这个『贤弟』?你识出我是女儿身,却不说破,还……还要那样玩……为什么?」
「那你又为何不主动表明?」
对于他的不答反问,她似受震动般仰起脸容,唇瓣略掀却是无话。
凌渊然沉静再冋:「你任我误解不说明,莫非是想误导我,借以隐瞒其它事……其它你更不欲我知的事?」
「我、我没有……」
「若然没有,当日为救樊二与朱氏,在大川边上重遇之阮,你就该跟我坦白,告诉我你其实是谁。」
他知道了。
羽贤仍跟一团混沌对抗的脑袋瓜中,蓦地浮现此念。
原来他已然知晓,关于她的出身、她的来历、她与他曾结过的缘。
但,就仅是这样,她却觉得被镇压到有些喘不过气,眸底一阵酸涩。
「我想跟你说的,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不是有意隐瞒,她没能在一开始就做出抉择,总归是近君情怯。
她急欲解释,舌根却不听使唤,忽地,那股百花盛开的异香漫进鼻间,她知道有异,知道该定神行气重整防卫,但知道归知道,心里着急,气血根本左突右冲,乱得她胸中窒闷,喉里已隐约尝到血腥味。
凌渊然直想狠敲自己两下。
两人陷在幻阵中,他不先将她带出去,竟跟她就地对质起来……他是怎么了?是因为忧心她,以至于乱了方寸吗?
见她拧眉闭起眼,眼尾明显湿润,垂掩的墨睫瞬间沾染湿气,他心头蓦地纠结,又兴起想自槌两记的冲动。
「稳心。」他盘坐在地,将几近赤裸的她捞进怀里,让她的背贴在他胸前。
「兄长……」已唤惯了,即使底细被知晓,义结金兰、愚兄贤弟什么的皆是假,她还是只知这么唤他,「我想跟你说的,我、我……」
异香猛地又来一波,彷佛能渗进肤底,她细细颤栗,全身像被架在火上烤,非常难受。
「听话。」他声微沉,两手分别握住她的手,十指扣着十指,手脉紧贴手脉。
「稳心。随我吐纳,慢慢来。」
他指尖迸出无形的劲力,曾同修功法之因,当「激浊引清诀」被催动,他的力量能轻易牵引她的,便如她落进这个幻阵中,他且凭与她之间的内息相应与一缕的气行神通,就能在虚空中追寻到她的神识,来到她身旁。
如此,就让他为她策动功法,为她扫荡混沌沉郁。
让他领着她一层层建起卫墙,建出一个强悍的气场,让他带着她——
破阵而出。
第6章(1)
「是高祖爷爷亲口与孙儿订下的规则,最后却出尔反尔,还出其不意发招,如此岂是大家风范?」
「何来岀其不意?你听到有谁喊停了吗?没有嘛!既没叫停,岀招便不算犯规。」老老的嗓声偏细,说得略急了,声调不禁荡高,听起来有些刺耳。
「当初说好,只要有本事摘到幻影花,让花自个儿认了主子,高祖爷爷就什么也不管,任由这株幻影花随它的主人离开山腹,离开谷地,如今花已有主,高祖爷爷莫不是舍不得?」
「咱还有什么舍不得的?」老老的声音突然转低沉,很洪亮,能震得人胸腔共鸣。如此这般,像是同一人在说话,又似不同人了。「你这小子若肯乖乖就范,这整座山腹里的宝贝全归了你,归了气宗、剑宗那些家伙,我都不会多眨一下眼。」
「老祖宗使那样的幻阵……恕孙儿无法苟同,总而言之是高祖爷爷失信在前,此关确是我们得胜,您不能再强留谁。」
偏细的尖锐嗓音又起。「谁失信了?谁啊?!当时跟你订约的可不是我。
「也不是我。」低沉声音紧接着道。
细嗓笑了两声。「嘿嘿,你是跟你阿大高祖讧约,可没跟咱俩订啊,什么『出尔反尔』,『失信违诺』这般罪名,咱们可不担。阿大,你担不担?」
好半晌过去,同样是老老的声音,但声线更幽沉,如不见天日的深谷里长年回荡的风旋,慢吞吞答道——
「把女娃娃给打进阵里的又不是我,不担。」
半昏半梦间,有人围在她身边交谈。
惠羽贤眼皮子底下的眸珠不住轻颤,下意识想去听取、去分辨。
阁主大人也在其中。
他的声音她已然熟悉,不熟悉的是他语气中透岀的无奈,有几回还在一阵吵嚷中选择静默,好像拿老人家很没办法,非常无言。
至于老人家……她本以为只有一位,分辨到后来,竟然不止吗?
感觉人来来去去,有时三、四道声音,有时是两人对谈,也有单独杵在一旁喃喃自语着,还会把她当成说话的对象,要不就自问自答。
此刻——
「该醒了吧?」、「是该醒了。」、「眼晴不张开吗?」、「张开眼晴不一定是醒着。」「那闭着眼是醒着吗?」、「唔……」
「老大你掐女娃儿一下,看她叫不叫痛?」
「痛了就是醒了。」
「老二你把人家女娃娃打了,还要我掐她,你这人……啧啧,咱不想跟你站一块儿。」
「嘿,你还有脸了?归根究柢还不是因为你跟那小子订约!说什么幻影花绝对不会被摘走,他得不到花去救命就只能来求咱们,届时要他乖他就会乖,你瞧你瞧,那小子肯乖了吗?」
「他不乖你也不能对女娃娃出招,不过……话说回来,这样耐打耐摔的娃儿还挺稀罕的,老二你临了使的那记幻术,落在女娃娃身上却痛在那小子心上,这招『隔山打牛』倒也可以啊。」
「是吧是吧?咱都觉自个儿厉害,脑子转得够快。」
「幻境迷乱,且有是异香助阵,女娃娃的意志很是不错,以她这个年纪有这般内力修为也算难得,倒没被完全夺去神智,欸……这……这也太可惜。」
「无妨,咱们没能眼见为凭,到底把小子诱进去了,凌氏一族不是说咱们幻宗是奇淫巧技吗?哼哼,咱的这一个幻阵就走心黑手狠、自淫淫人的路子,即便小子持心够正,内力深厚,最终没淫到他,肯定也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看了就得挖眼!」
「挖他眼睛作甚?你不让他负责啊?」
「啊!那叫他过来负责!」
惠羽贤被这越说越响的交谈声唤醒,双睫轻扬,眨了眨,再眨了眨,定睛。眼神一定的同时,她突然连气都不敢喘,心房猛地一震。
这是……什么情形?
她微张着嘴仰望出现在上方的三张面庞。
宽宽的额,极削瘦的面颊,颧骨格外突岀,白到发亮的须发和长眉,眼晴细长,犹如两道飞挑的缝儿,只见精光烁灿却辨不岀目珠与眼白……是三张生得一模一样的脸,须发虽白,脸肤却白里透红,他们正盘坐着围观她,用那细小闪亮的眼,直勾勾、毫无遮掩地看她。
不出声,好怪。
她眸光溜了三张面庞一圈,舌根才动,其中一人却抢在她前头说——
「那小子淫了你是不?」
三道老老的陌生声嗓中,最尖细的那一道。
惠羽贤先是一怔,听明白他所问的,根本来不及脸红,脑袋瓜已左右直摇。
「你尽管说出来别怕,有咱们替你作主,你说,你快说啊!」
是低沉且洪亮的那道声音。
惠羽贤细吐出一口气,吐得小心翼翼,还是摇头,只是摇得小力了些,渐渐能意识到身所何在,以及围在身边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倏地一个鲤鱼打挺,不见腿如何抬高,单凭腰力已跃起身。
她是躺在一大片通铺般的广榻上,因所卧之处靠墙,余下的三面均被盘坐的老人家包围,她只得正经跪坐在原处,朝凌氏的三位老祖宗抱拳施礼。
「晚辈惠羽贤拜见三位老前辈。」
凌氏的幻宗老祖竟是一胞三胎的兄弟!她尚有些迷乱,但到底是混过武林盟,江湖礼数自然而然摆将出来,已朝三个不同方向分别作揖深拜。
「『慧』与『贤』?是聪慧又贤慧啊?贤慧,慧贤,这名儿好。」说话的老者声音低幽幽、慢腾腾,彷佛大山崩于前亦不改其色。
惠羽贤凝神回想,应该是那位阿大高祖,是三位老祖宗里的老大。
而噪音最细最薄的那位行二,偏低偏沉的那位排行最末。
「老前辈,晚辈的姓名并排——」
「前辈就前辈,何必多加个『老』字?要不,喊一声高祖爷爷也是可以。」
惠羽贤被截断话,一怔后很快道:「是,前辈,我——」
「你不想喊咱们三人一声高祖爷爷吗?」其中一位又来抢她话头。
她浮现迷之色,张着西片唇正欲答话,另一位接连再回——
「为何不想喊?你直管喊,咱们反正当你家老祖宗当定了,凌渊然那小子对你干下的事,咱们会押着他负责,你甭替他掩饰。」
「他闯进阵里欲对你行不轨之事,你百般抵抗仍然不敌,他既然做了就得担起,你既然不敌就乖乖认了,咱们两家成一家,坏事变好事,当不大乐?」
……这都在说些什么?惠羽贤这下子真懵了。
「那朵幻影花就当作见面礼,你来拜见高祖爷爷们,咱们赏你了。」
「那朵花是孙儿与贤弟花了心血得来的,可不是高祖爷爷们赏的。」
惠羽贤见到来人,眸心稍定,又见他手持药碗、隔着一小段距离对她徐眨双目,似要她安下心来,诸事有他。
如此一瞧,神智当真稳下,她悄悄吁出一口气后亦对他眨眨眼睛,表示自己无碍。
见两只小的旁若无人、眉来眼去的样子,三只老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即便嘴上不笑,心里可也挺乐,自以为是把一桩「坏事」变「好事」了。
「是赏的、得来的皆无所谓,懒得同你这小子多说,咱只问你,你可是对不住女娃娃了?」
面对阿大高祖给给的单刀直入,凌渊然先将手中的药轻稳搁下,扬眉坦然迎视老人家,头一点。「是对不住。」
「既知对不住,是否该负责?」
「是。」
「你可愿负责?」
「愿意。」
「好。」老人家心满意足了。
老祖宗们撤走,偌大的石室中留下阁主大人与她。
惠羽贤紧紧望着重新持碗朝她走来的人,突然生出一股很想找个角落缩坐、抱头把所有事匣清了再出来面对的念头。
碗递到她面前,凌渊然徐声道,「是药茶,能生津解渴亦能安神定魂,此花权生长在苍海连峰,量甚少,我是高祖爷爷起居室的柜子里翻到的。」最后一句带了点戏论,刻意要缓和两人之间微绷的氛围似的。
「贤弟,为兄手瘦了。」
一听他这么说,定住不动的惠羽贤倏地回过神,忙接过大碗往嘴边凑。
原先并不觉得渴,开始一口口往喉里饮落后,才发现当真渴极。
一大碗黑噜噜的药茶没几下便饮尽,她没尝岀什么味道,但口鼻与胸腹之中顿觉清凉,连脑袋瓜也跟着变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