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渊然望着那道仅能一人进出的入山裂口,慢悠悠道:「山腹里除了幻阵,还有老祖宗多年前放养的一条巨蟒,巨蟒占山占谷为王,已有不少人祭了它肚腹里那座五脏庙。」
上回那群没长眼的马贼闯进谷里,都整一年头了,连人带马尸骨无存……
被凌氏老祖宗掌活人喂食的,原来是一条大蟒蛇……
她英眉飞扬,倏地转头去看他的侧脸。
下一刻,他亦缓缓避转目光,与她瞠得清亮亮的眸子对上。
「在进谷入山的这一刻才提及此事,确是怕贤弟提前得知会跑得不见人影,这是是为兄的私心,还望贤弟多有宽恕。」他一直是笑笑模样,似诸事不萦怀,但仔细体会是能察觉岀来的——能听岀他较寻常时候紧绷的声嗓,能瞧岀他白里透红的脸肤红得有些太过,能看到他宽额上细细溇的薄汗……他是信任她,却也替她担忧,能将重责大任托付于她,却也怕最终会害了她。
「我不会跑掉。」绝无可能跑掉。她十分清楚。
间言,他脸上过峻的线条蓦然一软,眼角微荡,带笑问——
「蛇蟒之类滑溜溜的玩意儿,贤弟难道不惧?」
她眉眼定静。「我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在山中野惯,虻鼠虫蚁什么的全都凡识过,大蟒也不是没逮过。」滑溜溜就滑溜溜,哪里能教她害怕?
「那兄长害怕吗?」她突然问出。
「贤弟以为呢?」凌渊然不答反问,瞳底似带笑意。
「嗯……兄长也不怕的。」」端详了会儿,她用力颔首,抿抿唇瓣郑重申明。
「兄长无惧,我亦无惧。」
见她大有「舍命陪君子」的气势,凌渊然胸中受触动,隐隐滚过热流。
「好。」他带笑睨了她一眼。「有贤弟作陪,何愁大事不成?」
山里长大的孩子啊……不管是她出生的那座大山里的小村,或是之后她在南离山脚下成长的那块地方,都与山峦森野脱不了千系,她确实是山里来的孩子,单纯朴实,心胸开阔,一直以赤诚面世。
待眼前紧要之事底定,不管她愿不愿意相认,都得跟她摊牌了。
倘使她还怨他当年的「抛弃」之举,直说无妨,说开了,就能以最直诚的面貌相往,他欲珍惜与她之间的缘分。
这一边,惠羽贤心思亦纷纷。
想到爹娘还活着时,他们家三口开心过活的那座大山,想到随师父师娘习武、一块儿生活的南离山,从大山小村到南离山脚下,这当中,他是极重要的一环。
就是有这样的人,与之相处不过短短数月,却成了她命中的转折。
「兄长……」她轻声一唤,坦率地直视他的眼睛。
「嗯?」
「等摘到幻影花,大功告成了,我、我有些话想跟兄长说。」
她被盯住不放,阁主大人表情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变回原本淡定的模样,只余眉尾略扬,似笑非笑着。
「好,到时贤弟可慢慢说予我听。」
一旦确定要对他吐实,这个决定令她内心大定,得到他的回话,惠羽贤不由得嫣然一笑,露出深深酒涡。
不等凌渊然再说什么,她秀颚一扬,率先踏进那道狭窄的入山口。
那一抹能令人瞬间闪神的笑颜,那一道潇洒翩然的身姿,负着精刚玄剑大步流星而去,在黑暗狭长的山口中彷佛步步生花……凌渊然闭目定了定神,随即风也似赶向前去,心里苦笑,不得不叹——
这种时候,姑娘家应该让男子护在身后吧?
即便是江湖侠女,遇上一个武功较自己强的,两人一块儿涉险的话,也该会乖乖跟在那人身后才是,他家「贤弟」倒习惯一马当先。
俊俏得可爱,憨直得让人心痒,脾性又好,莫怪能轻易迷倒一票小女儿家。迷上她的可不止珂玛一个,今早在营地,竟还有几名牧族少女「闻风」而来,躲着就为了偷觑她,若非他跟在一旁,她岂能抵挡得了小姑娘家的纠缠?
与她「兄弟」一场,看来,往后只好让他这个「愚兄」为她多操持了。
穿过那道开在石壁上的天然入口,当长而狭窄的通道走至尽头,景致蓦然大开。
日阳当天,清风拂面,眼前不仅仅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氛围,而是花似锦、绿草如茵的一座小天地。
惠羽贤陡地明白过来,这里就是昨日乘清阁那名部属向阁主大人汇报时,口中所说的,「谷里尽是异香,几里外都闻得到」的那座山谷。
莫怪越靠近,种种花香混成的异香更加浓郁。
此时进到谷中,香气竟浓到教人鼻间发呛,脑门泛麻。
她几是瞬间便知有异,未等随后而来的凌渊然岀声提点,已自发地运起「激浊引凊诀」行气,护住内息。
「花香奇诡,兄长留神。」她突然横出一臂挡在男人身前,似怕他一不小心会跌进满满的花团锦簇中。
被护卫的滋味如此难得……不,不是难得,是他至今才得以尝到。凌渊然先是定住身形,如遭封穴一般,之后才慢吞吞瞥向身边的她。
「兄长?」以为他有事,她五指一锁立扶住他的小臂,用以撑持。
下一瞬,她的手忽然遭他反握,结结实实地与他十指相扣。
惠羽贤微讶地抬眸,鼻尖蓦地被他屈起的指节重重刮了一下。
「知道花香奇诡就不该冲这么快。」被他扣进指间的手下意识想抽回时,凌渊然微用力一拉。「留意我的步伐,跟好。」
「呃!是。」
没机会多思多虑,连脸热、耳根发烫都来不及,四周异香漫漫,香到令人惊心,惠羽贤迅速打起精神。
一开始是由着阁主大人拉着移动,没过多久,她已能轻松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百花齐放、颜灿艳到令人目不暇给的谷地,再进到一扇开凿在山壁上的门,正式进入此座高峰的山腹中。
眼前又是另一处豁然开朗的景象。
不是她以为的幽暗紧逼,竟是山腹当中还有山。
不仅有山,亦有石林、溪流和瀑布,与绿茵更多更丰饶,完全胜过外边谷地,大把大把的天光清亮亮洒下,亮得几要睁不开眼。
她在眉上以手搭棚,仰起脸去看,发现四周山壁竟布满岩石。
日阳不知打哪个地方迤逦而进,一开始应该只是少许光线而已,但是从满满晶石的山壁上穿透进到里边,顿时大亮,才令这山腹内宛若白昼光明。
「兄长!她扬声一呼,搁在眉上的手改而直指前方某处。
离他们约莫丈外远,一团红色的光不住闪动。
定睛去看,确是朵被两片绿叶衬托着、大大绽开的红花。
花朵有碗口那样大,前后左右不断地晃啊晃的,底下的两片叶子也跟着轻轻摇曳,乍然一见还真有些人形模样。
她举步便要踏近,脚下突然迟滞,忽听阁主大人缓声道——
「稳心,幔慢慢来。」
幻影花,幻化与暗影。
她骤然明过来,阵中所见的许是真物,也极有可能是虚幻的影子。
所以所处的空间才今她无法顺利向前去摘取那朵花——无法「眼见为凭」,无法「所见即实」,无法用一切的理所当然去理解眼前一切。
被扣住的指感觉到力道的加重,似在提点她耐住性子。
此时此际才显现岀「激浊引清诀」的强大力量。
她凝神催动从他身上所习得的内力,周遭气流为之一变,立即从他的五指与掌心领受到丰沛的内劲,与她的相呼相应,轻易融作一股温润不迫人却也无比强大的气,就像在瞬间建出一面无形盾牌,将两人安稳护住。
果不其然,那朵泛开红晕的幻影花,红光闪啊闪地突然消失不见,却在相隔几步之外又现形踪,好像花儿也带着人气儿,调皮淘气得很,跟闯进山腹里的人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惠羽贤此刻心定了不少,也渐渐能将过于浓郁的香气屏除于五感之外。
屏气凝神去看,方圆之间终见规矩。
她终能体会,自个儿在南离山脚下随师父师娘过活的日子没有白白度过,她学到的比她以为的还要多出很多。
「兄长,这是天干地支与阴阳五行相合的局,内外两个圈形成巨钥,需走对方位才能定局。」
她被扣住的五指又是一紧,扬眉瞥去,恰与他带笑的美目对个正着。
「兄长……」她说的不对?
「两个圈,需两人分开往相反的对应方位去走,最后会合的那个点便是定局点,此局大定,方能摘到花。贤弟想摘花送愚兄吗?」
他笑笑的口吻像只是闲来无聊领着她玩个游戏,轻松去玩就好,无关成败。
惠羽贤不由自主回给他一抹浅笑。
摘花送他吗?
想了想他的话又觉腼腆,她再次定神,仔细双察方位,颔首道——
「兄长走左边,我往右边,我会依着兄长的方位找到对应点的。」其实能独立推算出来,只是她算得慢,所以还是拿阁主大人来「看着办」最稳妥。
凌渊然毫无异议,又紧紧一握才松开她的手。他虽未再出声叮咛,凝注她的目光已带深意。
「起点为震雷,走。」
「是!」身形随之而动。
「震雷接离火之位。」
「是!」迅捷再变。
第5章(2)
就见这宛若世外桃源的山腹中,两道修长身景往相反方位挪移,时而纵跳飞跃,时而翩然似舞。
他们分别越过溪流、穿过石林,踩过厚厚草海,跨过繁花大绽的野原。
先是分开,越离越远,然而物极必反。
等他们落在离彼此最远的那个点,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在将他们近再拉近,直至两道身影交会——
定局点,现出。
即使中间一度离得太远,被石林阻挡视线,看不到阁主大人的身影,山腹中仍清楚荡来他的声音,令她能一步步跟从他的指示。
最后一步即在眼前,惠羽贤提气飞窜,阁主大人似为等她,竟使了招「先发后至」,身形在半空顿了顿,之后犹如落叶乘风般徐徐降下。
他落定时,她同时抵达,两人面对面站立。
因为踩在同一个点上,两人鞋尖碰鞋尖,两具身躯相距不到半臂距离。
「兄长!花——是花啊!」
惠羽贤才望着他细细喘息,不及多言,被两人环出的小小定局点上,那朵镶在一团红光里的幻影花突然出现,就在他们二人的胸前慢舞。
极近去看,真觉红花似人形,层层迭迭的花瓣扭摆岀粗略的五官模样,两片绿叶似手,慢腾腾舞动的样子竟显得有些无辜。
惠羽贤小心翼翼地探手去碰,大气都不敢喘。
先是摸到两片碧油油的叶子,感觉叶子晃啊晃的,像在跟她拉拉手,她遂从善如流地上下轻摇几下。
厚实红瓣带着湿润感,彷佛能出水。
她虔诚地探出双手去掏取,整朵大花像晃着一颗大脑袋瓜那样,在她掌心里这儿蹭蹭、那蹭蹭的,非常会撤峤。
她终于将这朵幻影花稳稳握住。
「兄长你看……」她扬睫笑开,笑得非丰常快意开怀,因为大花好可爱好。
凌渊然有瞬间目昡神迷。
若非对她的笑颜已有防备,肯定又要彻底失神。
但他与她之间的相距实在太近,即便防备得再好,左胸仍重重一鼓,突如其来的力道重得让他几难招架,几欲合眼深深叹出。
他伸出一指也摸了摸花瓣,岂知花儿不领情,红艳艳的「脑袋瓜」拼命闪避、东躲西藏、左挪右闪的,再这么剧烈摇晃下去说不定茎就要折了,而层层重瓣竟还挤出极度可怜的表情,好像他指上带毒似的,令花儿厌恶无比。
「兄长啊!」惠羽贤没料到会是这般情状,本能地已先把红花护进怀里。
凌渊然禁不住哈哈大笑,屈起指节又去刮她鼻子一记。
「幻影花是认主的,它愿给谁摘,谁就是它的主人,它现在是你的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那兄长还让我动手?」该由他亲自摘取才对啊!
他摇头勾唇。「幻影花喜女不喜男,女儿家身上最纯粹的香气能将花朵兹养得鲜艳欲滴,倘是落进男子手中,怕是要一日日桔萎死去。」
最纯粹的香气?女儿家身上的?
他意有所指,难不成指的是……是处子身上自然散发的体香。
惠羽贤墨睫颤颤,脸蛋瞬间胀红,突然间彷佛又顿悟出什么惊世谜团,她双眸瞠得更圆,英眉飞挑,明显露出惊色。
「你、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什么『贤弟』!」她是女儿身一事,他根本从头到尾非常明白吧?要不,怎会一开始就把摘花的重责大任交给她?
「兄长既已知晓,那为何还要——哇啊!」
「留神!」
事发于肘腋之间。
惠羽贤在惊愕质问之际,先是瞥见他身后有一道银白闪电疾驰迫来。
那不是闪电!
这山腹当中尚有凌氏老祖宗放养的一条巨蟒。
银白巨蟒奇袭而至,来得着实太快,加上被她护着的幻影花突然红光乱颤,「飕」地从她交衽的前襟钻进怀中。
事情齐发,她完全凭本能反应,一手按在阁主大人肩上欲将他推离原地,另一手已伸至背后握住精刚玄剑。
玄剑不及拔出,她腰间蓦然一紧,整个人遂撞进阁主大人怀里。
难道那银白飞驰之物竟不是巨蟒?
不,应该说,确实是它,但她双眼被闪花了,她瞥见的是巨蟒的后半段身躯,疾速翻飞的是它的尾,至于巨蟒那颗大大的头,就在她身后。
阁主大人在千钧一发间出手相护,当她撞进他怀里时,她瞬间明白。
不明白的是,她耳畔忽然响起他厉声的指责——
「高祖爷爷太犯规!」
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凌峻,感觉一向从謇不迫的他竟是生怒了。
惠羽贤想抬眼看他,但不能够,因为就在他喊出声的同时,她骤然往底下掉。
她坠进黑泂中,下坠的速度先快后慢,将她飞快地拽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里,然后她感觉到自己在飘浮,缓慢地下降再下降,越往下降,微光渐现,有个滑溜溜、冰凉凉的东西将她缠绕,像当了她的垫背一般,捆着她落地。
当下坠之势停止,四周微微亮,她躺卧在地无法动弹,终也看清缠绕在身上的究竟是何物。
银白色的蟒。
她一时间分不清楚它的头尾方向,只知自个儿的颈下至小腿皆遭捆绕,越去挣扎,那粗若人腿的蟒身越紧缩,当它滑动时,她能感受到细小而密集的鳞片刮过肌肤所产生的微刺感。
胸中气息彷佛一丝丝被挤出,室息的恐惧感升起。
她意识飞飘,忽地飘回山洪暴涨的那个雨夜。
水淹到大人们的腰际,她被爹娘放进一只木盆里,爹涉水推着木盆,另一手紧握娘亲的手,挟带土石的浑浊水瀑从某个高处冲落,木盆被狠狠推开,她在盆子里撞疼脑袋瓜,眨眼间就失去爹娘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