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汛期高锋。
今年终于显现出治水的功效,大川两旁的千万顷良田并未如以往那般被大水淹成灰茫茫一片。
不过水量虽经疏导,水势依旧较平时汹涌数倍,倘是奔流到几处险滩抑或崎岖不平、高低落差甚大的河段,水势被河床地势一激,顿时如万马奔腾、狂蹄横川,轰隆隆的声响便似雷霆骤聚,震耳欲聋。
若有谁不留神落了水,怕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难救下一命。
更何况此时在险恶湍流中浮沈的不仅是一条命,而是一对年轻男女。
他们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腿缚紧且往后弯,再与双手綑在一起。
两人面对面侧卧在一块大木板上,粗糙草绳一圈圈将他们的身躯与木板綑绑在一块,木板像承载着二人的小舟,在疯也似作狂的江心上跌跌撞撞,随时都有碎裂的可能。
即便未碎,亦有翻覆之危啊!
若不能在木板尚完好之时下手,欲保二人活命的活儿就难上加难了。
惠羽贤一身黑衫犹如一团墨染旋风,沿着川岸一路疾追。
她算是「后发先至」。
当碧石山庄的老庄主在武林各大门派代表的见证下,命人把这一双据说犯下通奸大罪的男女投入大川中。代表武林盟出席的她实在忍得心肝脾肺肾都快移位,可又必须得顾及武林盟在江湖上公平超然的地位,不能明目张胆干涉人家门派内的私事,因此直过了小半时辰后才被她寻到一个偷溜的好时机。
她悄悄脱身,引以为傲的轻身功夫施展至极处,追着遭惩处的男女顺江而下。
这一双男女皆是武林世家碧石山庄的人。男的名叫樊磊,是樊老庄主的二儿子;女的名唤朱玉云,是老庄主的长媳。
一个是碧石山庄的二少爷,一个是大少夫人,两人原是叔嫂关系,却因日久生情而有了苟且。
其实放宽来说并不算通奸,毕竟碧石山庄的大少爷当初因一场江湖械斗意外身亡,让尚未正式过门的朱玉云守了个望门寡,之后樊磊代替死去的长兄迎长嫂入门,两人年龄相仿,容貌登对,樊磊对待这个年纪轻轻便注定守寡一辈子的嫂嫂又多方照看,不知不觉情根深种。
守寡女子再嫁自家小叔肯定观感不佳,但绝对称不上通奸,至少在惠羽贤的认定里,这罪不致死。
原以为江湖儿女该当不拘小节,岂知碧石山庄樊老庄主是个极重礼教之人,事情闹开,老人家自觉被大大打脸,在武林同道面前抬不起头,干脆来一场「正门风」的公开惩处,广发「请证帖」,邀请武林同道见证碧石樊氏所谓「大义灭亲」、「不容私情」的风骨。
不同于民间的「浸猪笼」一次到位地浸到断气,这种名为「放水流」的处罚更将死亡前的恐惧滋味拖得更久、更长些。
反正水势足够汹涌,就算流得再远,见之者亦没谁敢救,因大木板上稳稳钉着块板子,上头清楚写着罪状,毕竟是伤风败俗、死有余辜,绝对无人肯伸出援手。
所以遭受此刑的人最终是死路一条,端看这大川急湍何时肯「大发慈悲」将罪人们吞噬淹没,给他们一个痛快。
值得玩味的是,武艺尽得樊氏一族精华的樊磊明明能逃,估计带着朱玉云一块逃也非难事,可他见朱玉云将所有罪责往身上揽,引颈待戮就为了替他寻一条活路,他倒潇洒了,直接束手就擒,未伤碧石山庄里的一草一木。
在将他绑上大木板之前,樊老庄主亲手封了他几处要穴,还命人喂他吃下独门软筋散,他任由旁人摆布,望向朱氏的眼神是平静而温柔的。
惠羽贤就欣赏这样的汉子,真情真性,值得交往。
须知她今次率一小群好手到访碧石山庄,身后代表的可是整个武林盟,态度必须公平严谨,维护所谓的公理正义。
她出手救人之事若被碧石山庄知晓了去,必成轩然大波;但若不救,跟她所认定的侠义又背道而驰。
所以就硬着颈子冒一次险吧,此时已不容多想!
超前了木板的流速,她脚下轻功未歇,一手已拔出背上的精刚玄剑朝怒水激迸的川心振臂掷去。
精刚玄剑飞出去的路径并不是一道漂亮圆滑的弧线,却似强弩猛发,笔直疾速而去,「咄」地一声斜插入川。
也是她眼力绝佳,算计得好,这一掷,乌沈沈的刚剑没被河水完全吞没,她逮到一个河床较浅的地方插剑,在急流中还能见到大半的剑柄显露在川面之上,立时造出一个着力点。
墨色旋风一身染,她发劲扑向大川,足尖如蜻蜓点水在水波上点了一下、两下、三下……待第七下气已显弱之时,她恰能以单足歇在半截剑柄上调息蓄力。
此时大木板便在眼前——
「起!」
她祭出腰间的紫红软鞭,气势若抽刀断水,水流被鞭劲一阻,立时激扬,水花足有丈高,流向骤偏,生生将大木板横推好几尺,眼看离岸已近。
须得一鼓作气才是!
惠羽贤正要二次击鞭再造一波水流冲力,估计能连人带板地将樊二少爷和朱氏送上岸,不料五、六头体型巨大的灰鹰突然俯冲下来,强而有力的鹰喙和利爪令惠羽贤不得不先自救。
这一带虽为中原汉地,实与西北高原和西南纵谷相接,河川切进高地丘陵,在湍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冲刷切割下形成无数座峭壁天险,为大鹰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栖息与繁衍之地。
惠羽贤追着大木板跑时,有留意到天上那几头尾随不放的猛禽,却是她思虑不周,竟小觑了它们对「食物」的执念。
被「放水流」的二人早被盯上,她这么做无异是「鹰口夺食」!
机会稍纵即逝,一旦错失,再想救人便难了。
她跌进激流当中,反应却无比迅捷,先是反手一把抓住刚剑握柄,另一手甩出长鞭,「啪!啪!啪——」连三响,那是极漂亮的一招,一鞭三打,前两下将几头欲要啄食樊二少爷和朱氏的灰鹰逼退,最后一下则将鞭子打进厚木板里,劲力运用得巧极,使软鞭紧紧缠住木板而不是将之击裂。
好想叹气……
老实说,她算是「初到贵宝地」。
她被武林盟的盟主老大人丢到这众人口中「险山恶水多刁民」的西陲一带,担任起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
越想,一口气叹得越长。她被迫接下的职务是颗烫手山芋,别人推脱得了,就她推不掉、不能推。
为了让自己尽快熟悉大西分舵的运作,来此才两个多月,她已跑遍境内各地,除了拜会与武林盟同声共气的江湖世家,更与在这片山水间生活的各部族民多有接触。这块地界于她而言再生、再硬,她梗着颈子硬闯,不管是人文抑或是地理,摸都给摸熟了六、七分。
此时见这情势知道要糟了。在这个河段若不能把人救起,往下地势落差更大,水势必然更险,再难寻到出手的好时机……
她脑中急思,想得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双臂大展,在强劲激流中努力稳住。
送人上岸,总得试,先不管能不能成,在体力耗尽之前必须行动。
当呜呜然的乐音传进耳中之际,她一度以为是自个儿耳朵里灌了水,才会生出错觉。
但随着乐音幽荡,迭宕奔腾的江水奇异地被安抚了。
她每一寸身躯、每一次的吐纳皆清楚察觉到,那一波波往身上冲刷的流水力道正在减缓,便似这不绝如缕的徐慢箫声,又若潜在深渊中静寂曼舞的蛟龙,一切都缓慢下来,被安抚着、平复着。
有如此惊人内力能以箫声驭江水,虽不知来者是谁,却明白是遇高人相助了。
「多谢前辈!」
她再次提气,把握时机奋力一扬,手中劲鞭带起大木板,顺利将樊二少爷和朱氏送上岸。
随即她一个挺腰跃起,原要借着半空旋身的力道顺势拔起精刚玄剑,岂料仅仅一个腾空翻转的瞬息,她那把露出江面的刚剑剑柄上竟多出一道藕色身影!
被师父「出借」给武林盟已足足过去五个年头,她在盟主老大人的「摧残」下,见过的世面当真不少,老早练得心强剽悍、胆肥流油,想把她吓到失魂根本不能够,但一跟那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高人对上眼——
电光石火般的四目相接,她握鞭的五指陡收,指节突起,拳头硬如坚石,胸中真气顿时竟散得一干二净。
真真被惊着,吓得她魂飞魄散啊!
是他……对吧?
没有认错的,对吧?
长且细浓的眉,深幽神俊的目光,鼻直唇润,额宽而颚秀。
清美无比的容颜啊………
那身姿,修长若竹,挺直如松,横大江兮扬灵,似入定不动,却威风到不行。
轰隆——
明明是日晴天朗的好时节,怎会奔来这一道无形雷霆将她彻底打懵?
眼前的,真是他呀!
内劲骤泄,她再次跌入水中,还可耻地吞了好几口江水。
不过她在水中并未扑腾太久,因那人已一把提住她的后领,像往地里拔大萝卜那样将她整个人拔离水面。
待她意志回稳,发现自己正跪扑在岸边狂咳兼呕脏水,而大木板就横在她斜前方不远处,上头的两人已被松绑。
忽地一幕藕色阔袖落进她含着两泡泪的眼界里,不是真心要哭,眼中湿意全是给呕得渗出来的。
「还好吗?」
略清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与她记忆中的琳琅音色极相似,但更添沈稳。
「可能起身?」
回应那问话,她点头再点头,心头不住缩紧,两眼直勾勾盯住那幕阔袖。
上好的布料随江风翩飞,竟不是以往他惯穿的墨色,而是颇有春夏风情的淡衫,但相同的是一身素衫自藏华,没有多余的颜色,却在袖口以罕见的隐绣手艺细细绣了一圈纹样,随天光不同,绣纹时隐时现。
见那只袖子往回收,撤出她的视线,她骤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想扶她一把,是她发懵,心思乱窜,把他的好意干晾在那儿。
眼皮猛地一跳,她本能地扑去揪住那尚未完全收回的衣袖,隔着薄衫衣料攀着他的前臂,一下子将他弄得半袖淋漓,如当年那个山洪暴涨的大雨深夜,年纪小小的她被人从灭村的那一大股洪流中打捞起来,头脸四肢尽是泥泞,瑟缩在少年公子怀里不住颤抖,那时的她也是把他的干净衫子弄得湿透。
莫哭,不怕了,会找到你爹娘的……
那时在她耳边轻哄的嗓音温温淡淡,令她惊惧旁徨的心有了依靠。
她的手臂突然被反握,一股温热感从手脉进入,竟是隔着衣料探她脉象。
「我……我无事,能站稳了……多谢乘清公子出手相救。」尽管模样狼狈,她仍站得笔直,抽回手对眼前男子抱拳行江湖礼,一边抬睫去看,正式对上那张谪仙般出尘的俊庞,以及那双淡漠似诸事不萦怀却又极耐人寻味的目瞳。
被唤出名号,男子仅动了下眉峰,略颔首道——
「小兄弟身为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分舵主,年岁虽小,能耐却不小,若说出手相救,倒比不上小兄弟宅心仁厚、胆大妄为。」
小……兄弟?!
惠羽贤再次懵了。
虽说穿惯了男款劲装,一直觉得这样的打扮最明快俐落,但她并未掩饰自己的女儿身,皮带勒出腰身,顺带勾勒出胸脯的弧度……唔,尽管不是十分饱满,那、那也是鼓鼓的,她不信他没这么一点眼力,瞧不出她是女子!
再有他所说的那些话,一时之间实在听不懂他是在称赞她、嘲弄她,抑或在责备她?
在这地界,她即便是强龙也不该去压地头蛇,碧石山庄就是那条地头蛇。
今日「放水流」的事被她给搅黄,不出事便罢,一旦走漏风声,碧石山庄真会跟武林盟掐起来。她是胆大妄为没错,但意随心动,救都救了也管不得许多。
「在下惠羽贤,武林盟大西分舵第五代分舵主,今次得会阁下,实感荣幸。」对方虽已知她江湖身分,她仍然持礼郑重拜会,一揖之后又道——
「他日若碧石山庄以今日之事为由为难武林盟,还请乘清公子能做个见证,证明责任只归我一人,是在下无视江湖同盟之义任性妄为,与武林盟上下毫不相干……公子届时若肯出面,在下当铭感五内,绝不忘怀。」语毕,她再次深深一揖,随即奔向被救起的樊、朱二人。
第1章(2)
乘清阁阁主凌渊然,江湖上亦称之为「乘清公子」。
若说武林盟是整个中原武林的龙头老大,入世翻腾,那位在松辽北路的乘清阁便似一名身在化外的隐士,乘清风兮御阴阳,静默地旁观天道人世,并实诚地笔录下来。
乘清阁的武艺首重本心自修,最高境界是能乘天地清气并驾驭阴阳之气。
据闻,首代乘清阁阁主是有那样的本事。
然奇才不世出,直到百年后的如今,终于又见这一代的阁主从年少时候便隐隐展露了惊世绝艳的驭气之术,到得成年,功力连上几层,已臻至炉火纯青之境。
是说武艺上的修为惊世绝艳也就罢了,厉害就厉害在这一代的阁主还生得一副好皮相,据说是遗传到母家那边多种族混血的面容,将各族的优点全突显在外貌上,令肌肤白皙透润,五官精致异常,正所谓郎艳独绝,让「江湖第一美」的封号毫无悬念地落在他头上。
只是第一美的浑称,在道上走踏的没谁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全都是背后议论,当成谈资。
而此际这位被江湖评为「第一美」的乘清阁阁主垂下阔袖,袖中拇指正悄悄搓挠着握在手中的洞箫,若有所思的目光随那名跑开的女子淡淡挪移。
女子年岁约莫双十,一身俐落的玄黑劲装,长发高高地紮作一束,未戴任何饰物,率性地露出整张面容。
他甚少会去留意姑娘的样貌。
但今日遇上的这一个,老实说,是有些挑动他的好奇心思了。
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轻身功夫,使得相当不错,内力是有些火候的,才能在短短两刻钟内即追上被湍流带得老远的人。
接着是她的身手,矫健异常,力气惊人。
见她掷剑为点,独据在滔滔江水上挥鞭救人,鹰群飞扑直下,意外起于肘腋之间,她一连串的处理可谓果断大胆。
放眼当今武林,与她年岁相仿的同辈之中,不知有谁还能做到同她这般的?
他脑中来回逡扫了一遍,竟想不到有谁可以。
之前隔着一段距离,便觉她身姿挺拔,男子款式的黑衣劲装令她周身透出飒爽神气,肩线俐落,腰板秀挺,加上修长的四肢,立在那儿是棱角分明的一抹风景,一旦动起便成快意流畅的线条与光影。
她较一般女子来得高,嗯……是高上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