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一扫多日阴雨霏霏的阴霾。
庄严的送葬队伍,绵延不绝。
吕舜捧着父亲牌位,站在黑伞下,无数次回头谢别送行的亲友,但尾随在身后的人,硬是不肯停下脚步,一路从灵堂送到了火葬场。
这些不肯走的人,除了一些别有用心的远亲们外,大多都是受过他父亲眷顾照料的人,员工、朋友、亲人,他们不肯离开,坚持尾随在后头,送父亲最后一程。
墨镜下的眼眶,早已泛红。
答应了父亲,哭的人够多了,不差他一个,不在父亲灵前落泪,笑着送他走,这是父亲生前与他男人间的约定。
但他怎么可能笑得出来?今天送走的人,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
吕舜克制地将哀伤压抑,冷静地处理父亲的身后事。
“吕先生,接下来我们要……”
委托的礼仪师,在父亲遗体进入火化程序后,上前低声与他谈论接下来的事情。
他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一阵窃窃私语。
“我应该看错了吧?那个不是……”
“怎么还有脸来啊?真是不要脸。”
墨镜掩饰下的眼,微微一瞇。
从父亲走后便表现得过于热切的远亲,吕舜心中了然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不动声色,走向想来捞好处的亲友,装做没听见长辈的抱怨,低声温和地道:“姑妈,谢谢妳们今天来……”
“阿舜你看,那个女孩子,不就是很多年前你爸很疼的那个小女孩吗?都几年了,这个时候出现,一定是不安好心眼想来分遗产,真是不要脸……”
爸爸很疼的小女孩?
吕舜只记得一个女孩子,不只他父亲很宠,连他也很疼爱那个女孩,该不会是—
疑惑的回头,他看见了,在火葬场外头,一棵巨大杉木底下,站了一个穿着素净白衣、头发毛躁乱翘的女孩。
她正难以控制的恸哭着,哭得脸都花了。
“真的是她。”难掩惊讶,他想也没想的往女孩走去。
“阿舜!你干么?”亲戚们拉住他,阻止他去。“不要去!”
他被七手八脚地拉住,是怕他去找那尾随在送葬队伍最后的女孩,怕他心软被“蛊惑”,分散了他们可以得到的好处。
吕舜回头,墨镜下的眼眸扫过这群虽然留下,但怀着其它心思的亲人。
嘴角微提,七分温和三分讥诮,尽管墨镜掩去他大半张脸,但他散发出来的气势,让那些亲戚们情不自禁松了手,他跟他父亲……好像不大一样。
待这些人放手后,吕舜收敛他外放的霸气,温和地道:“好歹,她跟爸爸也父女一场,这么多年没见,她来送爸爸最后一程,心意已经到了。”他声音低沉,平铺直述的说,口吻中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
众人不禁松了口气,他刚才一闪而逝的压倒性气势,应该只是错觉而已。
吕舜个性温和、善良、不计仇,就跟他老好人父亲一样。
“……你这样说也对啦。”姑母们讪讪地摸摸鼻子,不再拦着他,随他去了。
吕舜暗地冷笑,但表情仍一脸哀戚,婉转的请这些过于热切的亲人们先行离开。
待送走一行人,并交代了礼仪师一些事项后,他移动步伐,往那个躲在树下哭泣的女孩子走去。
女孩看见他走过来,一开始有疑惑,确定他走向自己后,惊慌失措的想要逃。
“苏、以、蕗。”吕舜一个字一个字连名带姓喊,在她慌张窜逃之前,喊住她。
苏以蕗听见他喊她的名,整个人彷佛被下了定身咒,断了逃走的念头。
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就算五官被墨镜掩去大半,她还是认得出这个人。
“舜、舜哥……”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呢?”
她看不清他在墨镜下的眼神,仅能从他的语气猜测他此刻的心情。
语气还满平稳的,听起来感觉没在生气。
但是苏以蕗不免心虚,长达八年的时间没有联络、没有见面,因为她没有那个脸。
已经不是家人了,就不能再贪恋他们的温柔对待了吧?
可是得知吕叔过世的消息,她没有办法假装不知道,于是不请自来,偷偷尾随在送行人群里,怕自己不受欢迎,所以不敢上前捻香。
“对不起……”苏以蕗扁嘴,努力压抑她的伤心难过。“我想你们不欢迎我……”
“妳怎么会这样想?真是笨蛋一个。”吕舜轻叹一口气,揉乱她那头乱翘的自然卷发。
父亲的葬礼上,除却真正伤心难过的亲友员工外,那些不停“提点”他该如何做的亲友们,让他不耐烦。
比较起来,小心翼翼躲在人群最后头,一个人哭泣伤心的她,感情更真切。
“我以为,你们不会原谅我……”苏以蕗睁着哭红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舜哥对她说话的口气,还是这么温柔宠溺,又带着莫可奈何,这让她感觉很温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睽违已久的温暖,让她忍不住又开始掉眼泪。
“真是傻瓜,过来,跟爸爸上炷香。”吕舜二话不说牵着她的手,走向父亲牌位。
“舜哥?我、我可以吗?”小脸难掩惊讶,她小跑步跟在他身后,不敢相信地询问。
“爸爸把妳当女儿,生前总是念着妳,为什么不可以?”吕舜拉她到父亲牌位前,亲自为她点燃清香。“应该的,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
为人子女的孝道……舜哥还把她当成爸爸的女儿?
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炷清香,站在牌位前,看着吕叔笑容温和的遗照。
那抹熟悉的笑容,让她想到过去的美好时光,忍不住悲从中来。
吕叔是她母亲的第二任再婚对象,在母亲的四段婚姻里,那短短两年的时间,让苏以蕗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家”的感觉。
十二岁到十四岁,在她从小女孩转变成少女的这重要两年,吕叔疼惜她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为她做秋千,热心参与她学校的家长会,她犯错时狠狠修理她,事后又心疼不舍地为她上 药,还有一次,夜里她发高烧,吕叔急忙背着她到医院挂急诊……这些让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她,第一次理解到课本里“爸爸”的形象,就是这个老好人。
但是妈妈没有跟这个好人在一起太久,两年多就离婚了……离开后她再也没跟吕家联络,尽管她多想念这对父子,想念她的爸爸,她的哥哥,还有他们的家。
泪水蒙眬了视线,她跪在吕叔牌位前哭得泣不成声,以女儿的大礼,跪拜磕头。
在苏以蕗祭拜时,吕舜请礼仪师取来一段麻制头纱,为迟来的她披上,这是唯有女儿才能为往生者穿戴的麻衣,代表她是吕家的女儿。“爸,小蕗来送你了,心愿已了了吧?你要保佑她, 一生平安、幸福。”
苏以蕗颤抖地在香炉插上清香,看着遗照中吕叔的笑脸,她伤心欲绝,甚至脚软得无法站立。
懊悔让她泪流不止,憎恨自己的胆小,害怕被拒绝,让遗憾跟随一辈子,永远无法弥补。
在人前压抑哀伤,故做冷静的吕舜见她伤心欲绝的哭法,此刻也不禁动容,压抑不了的哀伤翻涌而出,像泄了洪似的泪流不止。
“小蕗……”吕舜难掩哽咽,轻喊她的小名,弯腰将跪地不起的她扶起,扶握着她因恸哭而不停颤抖的肩膀,诚心诚意地道:“谢谢妳今天来,谢谢妳……”
苏以蕗,他的小妹妹,自从十年前她来到他们家起,她就是他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他最放心不下的人。
在她面前,他不需要掩藏。
“舜哥……爸爸走了……”苏以蕗看见他掉泪,情绪更加翻涌,她崩溃了,像十二、三岁般,扑进他怀中,双手环抱他的腰,声嘶力竭地哭泣。“爸爸走了……”
曾经那么疼爱她的人就这样走了,再也见不到了,她哭得伤心,抽泣不止。
是啊,爸爸走了,直到这时候,吕舜也才面对现实,父亲真的不在了。
双臂收拢,紧拥怀中的女孩,父亲走后便冷静得面无表情的吕舜,终于放纵自己流露伤心。
“他走了……”他声音沙哑压抑的说:“但他没有太痛苦,走得很安详……我答应爸爸,如果有天遇见妳,一定要好好照顾妳。”他喉头滚动,停顿了好一会儿后,稍稍挪开两人的距离, 捧起她的小脸道:“小蕗,我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
“呜……”听见这话,苏以蕗更是哭得涕泗纵横。
“除了爸爸之外,妳是我最在意的人……小蕗,我不想再有遗憾,回来我身边,不要再躲着我了,嗯?”
“好……”她从来没有看过继兄这么难过的样子,还在她面前掉眼泪,心软的她顿时觉得自责,忙不迭点头答应。
两个同样伤心的男女,彼此安慰扶持,送走至亲最爱。
吕舜让她捧着父亲的骨灰,纳塔祭拜。
当父亲的后事完全结束后,他拿下墨镜,拭去眼泪再重新戴上。
看着在大厅庄严的佛祖神像前跪拜祝祷的苏以蕗,他脑中思绪百折千绕。
离开了清幽美丽的宝塔山,吕舜开车送她回家,在路上,他一边注意路况,一边对哭肿了眼的她严正申明—
“小蕗,记住了,妳永远都是吕家人。”温柔坚定的口吻,让人听了好安心。
但墨镜下的双眼,隐隐透着精光,似乎正在密谋什么?
民俗中,在世的人会为往生者做七,即每七天请来法师超渡诵经,连续七次,一共四十九天。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诵经祈福,除了让往生者好走,也让在世者慢慢接受亲人不在的事实。
每一次祭拜,吕舜都会让苏以蕗前来一同助念,而她也风雨无阻,一定会到场。
送走请来的师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回头,他的小妹妹,苏以蕗,还在这里。
“很晚了,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吕舜漾着一脸温和的笑问道。
他先前要她留下联络方式,好联络她在父亲做七时一同前来,渐渐的,这丫头对他的生疏、不好意思,转为熟悉。
“不行,妈咪不许我在外面过夜,而且妈咪很精,我骗不过她。”苏以蕗忙不迭地摇头,拒绝。
“这样啊,那好吧,我送妳回家。”
这些日子吕舜不停的想,他该怎么做,才能把她留在身边?
八年前他还在念大学,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无法阻止她的母亲带走她——母亲带走未成年的女儿,天经地义——但现在,小蕗已经成年了。
但是那个女人还是不肯放手……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她自行飞出来,飞到他的身边呢?
时速不到五十的驾着车,吕舜脑中不停的转着计谋,他得想一个就连那个女人也无法阻止的好方法,让他等待已久的小鸟儿主动飞到他身边才行。
“小蕗,妳二十三岁了吧,大学毕业了吗?”他状似闲聊的提起。
“毕业一年了。”苏以蕗回答,没有任何怀疑。
“准备进修吗?”
“没有,我不想念了。”
“那现在是……在工作?”
“现在在家里当米虫给妈咪养,妈咪不让我去外面工作……”说起这个,她就沮丧不已。
闻言,吕舜灵光一闪,斟酌一会儿,微笑地开口说:“妳妈妈还是这么强势啊。”
“就是说啊,竟然说去赚外面一个月才两万三千块的薪水,还不如她给我,这是什么话啊!我长大了耶,都几岁了还让她养,我觉得很丢脸……”
吕舜心里不禁失笑,不只是那个女人对女儿的管教方试没有变,就连小蕗也一样,稍微对她好一点,就没有防人之心,一古脑的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别人,这样子很可爱,但也很让人操心 啊。
“想长大独立是一件好事,小蕗,这样很好,去找份工作,多少可以学到一点东西。”他站在支持的立场,鼓励她。
“其实我已经偷偷找了半年,可是一些面试电话都被妈咪拦截,我根本就没有机会……”
这么强势的母亲,还真是提供他一个好机会啊。
“如果妳真的想工作,我倒可以提供妳一个学习的机会。”吕舜带着温和的微笑,撒下鱼饵。“明天我让人送制服给妳,下周一早上八点半,我接妳去报到。”
“欸?是、是去爸爸的公司上班吗?”苏以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吕叔的公司,现在由他继承。
“是,不过妳不要期望太高,新人的薪水不多,妳刚毕业,又没有经验……”
第1章(2)
“没关系!我做!”苏以蕗打断他的话,兴致勃勃地道,但讲完才发现,不对……“哎哟,妈咪不会肯的啦!”她沮丧的捧着脸。
“如果妳想的话,这件事情倒很好解决。”一抹精光闪过吕舜的眼,很快消失不见。“妳母亲会答应的,妳就这么跟她说……”
他教她应付她那个强势母亲的方法,他要让她飞出来,到他身边。
苏以蕗这时候还不知道,她正从这个坑,跳进另一个坑里……
台北中和地区有一个生活机能优异的小区大楼,临近公园、捷运站,身处优良学区,正对面还是充满绿意的公园,因此这里的房价始终居高不下。
固定时间到窗台啄玻璃窗的小麻雀,昭告现在时间是早上七点半。
吱吱喳喳,喀喀叩叩,那细微的声响影响人们好眠。
不只是麻雀,还有鸽子,咕咕、咕咕地,在窄小的窗台上走跳,摇晃着胖胖的身体,歪着头,看着玻璃窗内的景象。
颇大的房间里,床上有个蜷成虾米状,缩在被单里的人。
咕咕、咕咕,鸽子加麻雀,合作无间的用尖喙啄着玻璃窗。
“哎唷,好吵噢……不要每天都来嘛!”苏以蕗翻身把自己塞进被窝里,用棉被摀着头,继续睡。
她大叫、翻身的细微颤动频率让窗外的鸽子麻雀全都惊吓得飞走,不再恶作剧扰人清梦。
太好了,继续赖床吧!
然而此时房间外高声呼喊她的声音,让她无法继续赖床。
“小蕗——我早餐要吃玉米蛋饼配热红茶,快点,我好饿好饿哦。”
听见这娇懒的声音,就知道自己没得睡了,苏以蕗乖乖起床,顶着一头毛躁乱翘的头发,打着哈欠走出房间。
“快点嘛—”
娇懒的声音来自一名保养得很不错,年过四十的女人,都已经这把年纪了,撒娇起来依旧风韵犹存,让人舍不得拒绝她。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苏以蕗的娘,苏艳艳女士。
“妈咪好累哦。”美艳的熟女在玄关踢掉高跟鞋,把身体抛进沙发里,抱着抱枕撒娇。“小蕗,快点嘛,拜托妳啦,我好饿哦……”
看母亲今早回来心情还算不错,苏以蕗大着胆子念了她两句。“又玩到天亮才回来,吼。”
“妳才几岁,不要唠叨了,快去帮我买早餐。”苏艳艳打断女儿的叨念,瘫在沙发上犹如贵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