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佳人虽带点病容,却依旧美艳动人,见到有人打扰,本没特别惊慌,但一望见来人的笑容敛下转为冷冽冻人,立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最好说清楚你是谁!”这么丰盈妖娆、风韵十足的女人,与那位姑娘根本差了十万八千里。该死!就算只是一双眼睛,他也不可能错认!
“奴家是艳儿,醉月楼的头牌——”
“是谁让你称病躲着的,还不快从实招来!否则,朕立时踏平醉月楼!”他猛一拍桌,竟将八仙桌拍裂成了两半。
克伦根本不用上刑,那让杭煜威势震慑住、一时哭得梨花带雨的艳儿姑娘早就招得一清二楚。
她说那一晚她身子确实不适,大齐商队的老爷却说不要紧,隔着帘子说说话便成,还帮她的丫鬟去找有名的大夫取药,包下她足足一天一夜的时间。
“没弹琴?就说话而已?”
“没有。是那老爷随行的人自己奏琴取乐。听说他们来自大齐,人人都能弹上几手,奴家只是贪图那面会的打赏……就是方才在中庭吵闹的那批人。”
花魁供认无误后便被人带了下去,只剩下杭煜一脸风雨欲来的诡谲阴沉。
“主子,我这就去追那商队!”克伦连看都不敢看主子此刻的神情。
主子贵为东丘王,生平无人敢欺,从不曾栽在别人手中,这回他得在王上的怒火延烧开来之前,替王上扳回颜面。
“追?上哪儿追?”
“若是大齐的商队,自然是出边关玉田城之后便往西方前行——”
“她说是大齐商队你就信?如此明显的特徵,恐怕全是伪装,她还怕咱们不追哪。”
克伦被问得哑口无言。如果连主子都看不穿的家伙,他必然也没辙。
“当时人命关天,所以你应该是最早将他们放行,想让伤患早些去看大夫?”
克伦连忙跪伏地上。“属下一时怜悯失察,多此一举,坏了主子的大事。”杭煜方才明明还有些恼羞成怒,但是回头想想,那姑娘竟如此能谋善划,利用他的自信狠狠摆了他一道——
恐怕从一开始她便有备无患地想好了李代桃僵的计策。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一时兴起罢了。”意外地,杭煜低笑起来,细细玩味记忆中的那夜与今天的这场较劲。
士兵上前的声响吸引了房中两人的注意。“启禀王上,士兵在花魁房门里边底下发现了这个锦盒。”不敢怠慢,克伦接过,立即翻来覆去地彻底检视。
盒子上头绑了个有点眼熟的袋子,盒子本身是个极其简单的机关盒,约莫两个巴掌大,没有锁头,没有匙孔,怎么硬扳也打不开上头的盖子。
“克伦。”杭煜伸手过去要拿。
克伦摇头退开。“主子,小心有诈。”
“不用。朕能猜出里面是什么。既是她存心要给的,不会再有陷阱。”他接过小盒,瞧了一眼他当初让克伦绑在箭翎上头的袋子,而后转回注意力,伸手在盒盖与盒身连接之处略一使劲,盒盖便轻巧地一左一右滑开。
一盒满满的夜明珠,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果然……她想结清这件事,理所当然。这样谁也不亏欠谁,将来万一真碰了面,也就无所顾忌了。”一如他所猜想,那傲气姑娘不愿轻易欠人哪。
她的身分绝不寻常,追查下去,即使找得到人,也或许还得花上工夫,再缠斗一番。“朕……好歹是一国皇帝,既然愿赌,就得服输。”
也不过就是个胆敢挑衅他、不知好歹的狡猾丫头罢了。
谁让他当时允了她离去,成全她救人的心愿其实不过是点小事。
只是不禁要想,或许此刻,那丫头明灿的双眸正满溢欢喜……那么两株九阳返魂草也就给得值得了……
“罢了,克伦,咱们回京吧,还有许多事情得办呢。”
杭煜果断离开醉月楼。此刻内忧外患不断,现在不宜再多分心。临上马前,他眸中藏着几分不轻易得见的柔暖情愫,随即掩去。
虽说是愿赌服输,不过……就是有那么点遗憾哪……
第1章(2)
一列大齐商队火速出了玉田城,直往西方奔去。
马儿疾驰,速度快得连行列中间唯一的那辆马车不断发出喀啦喀啦的巨响也不曾放缓,就算下一刻可能会散架亦无所谓。
车内只有一人,一名脸上青紫一片的少年书僮正拿着湿布细心地将脸上手臂上涂抹的色彩与污泥拭去;洗净了脸庞后,露出一张足以摄人心魂的绝世美貌,虽然犹带几分稚气,依旧美得让人心悸。
书僮在颠簸之中迅速褪下那一身陈旧脏污,换上华丽衣裳,重新梳理长发,戴正冠帽,腰间系上赤色玉佩,看来十分贵气;最后他拨开先前换下的脏衣裳,凝神端详藏在里头的两株药草,秀丽眉间皱得极深。
“虽是为了救人,还是做了失德之事啊……”盗取它国国宝,实在有愧于心,这让伏云卿心里很不舒坦,对东丘国那抹强烈的亏欠始终挥之不去。
直到离开东丘国境已有一段距离,确认并无追兵之后,队伍这才放缓速度,在前头领队、富商装扮的高瘦中年男子绕回马车旁。“殿下,东丘军并没有追来。或许可安心了。”
“倘若那将军真如我所想的聪明多疑,应该是不会追来了。”她疲倦地闭上双眼,赌他最后必定因为考虑太周详而不敢轻信眼前证据而放弃追击。
她胜在敌明我暗,胜在他对她一无所知啊……
“……末将有罪,还请殿下责罚。”
“兰础将军,”思绪被拉回眼前,伏云卿立刻明白自己最倚重的将军所指何事。“将军何罪之有?若非你听令作戏佯装大怒,咱们恐怕一时半刻还没法脱身呢。我该谢谢将军才是。”
“即使是听令于殿下,伤了殿下玉体仍是不该。前方就到村落,让队伍停下来暂歇,也好找个大夫来瞧瞧殿下的伤势。”
伏云卿不免失笑。打从还小的时候,一次跟着父王出巡,她救下当时挡着九王兄随意打骂百姓、因而被迁怒的禁军侍卫兰础,此后兰础便一直尽心尽力地跟在她身边,哪怕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仍是护着她这个主子。
就是有些保护过度了。
“将军忘了我这些伤是画来遮掩样貌的?当真不碍事。将军别再自责,赶路要紧,等到了安阳城,就能将药草交给十一哥的部将,带回海宁王府炼药了。”中毒至深的哥哥们还等着药草。当她自作主张混进东丘之时,两位哥哥甚至派人传口讯想阻止她闯机关重重的多宝阁,但她力主自己是唯一可信任又有能力闯关的人,执意走这一遭,这才能成行。
不过,这将会是从来清白坦荡的她今生唯一一桩无法问心无愧的事吧。她叹了口气。但愿今后无须再使这等小人步数。
“传令下去,这次东丘之行,谁都不准说出去,若是泄漏半字风声……本王绝不宽贷。”平日她对亲信是不端架子的,哪时她开口端了身分压人,便是事态非同小可之时。
兰础领命。“末将明白。”
“回去之后,将参与的所有人晋升一级,除月饷外,另从本王库房中拨出每人一百两银子封赏。”恩威并施这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是。兰础代大伙先谢过殿下奖赏。那么,殿下先好好歇着吧,等会儿到达村落之时再请殿下换乘马匹继续赶路。”
“去吧。”
待剩下自己一人时,伏云卿看着药草,不免又回想起那名厉害的天领守将。思绪复杂。认真算来,她终究还是欠了他;因为他确实可以不给她药草救人。当时她其实已放弃取药;毕竟,若是被逮,她与大齐的关联万一暴露,势必会让本就恶劣的两国关系更为雪上加霜,相信哥哥们也会同意她撤退收手。
但他终究还是给了她九阳返魂草……
“不知会否让他对东丘王无法交代,万一连累他受罚,可真的罪过了。”
满怀歉疚地有些替他担忧起来。哥哥们总说她顾虑太多,心思不够明快果决,总有一天会吃大亏。她知道,但她就是狠不了。
“真在意这些,打一开始就别来算了。”她自嘲地嘀咕。
既然她选择盗药草救哥哥,也就顾不上别人了。为了打小就疼“他”的哥哥们,就算牺牲一切,她也无所畏惧。
随即甩了甩头,试图将那英挺模样赶出心上。俊秀男子她见得还少嘛!十一哥受毒伤以前,可是人称“大齐第一美男子”,论外貌出众,她应该对那东丘将军无动于衷才是;心系着他,会是因为觉得有愧于他才放不下吗?
“再相见,若敢犯我,你这辈子都别想走!”
脑中霎时浮现她最后听见的那句话,至今仍令她背脊生寒、挥之不去。
那名令人心惊的伟岸男子,太过棘手,与他对峙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还是别再相见得好。
何况,只要回到大齐领地,他在东,她在西;他是固守天领的都察将军,她是以男子身分统领大齐东九州的护国皇子重华王,她压根不是以女子姿态立于世。
此番特意改扮平日绝对不会穿上的女子装束,便是怕将来遭人追查而准备的伪装。打从她出生,为了妃位,她母妃便向父王谎报生了个皇子。
此后她便欺瞒天下,以大齐十四皇子的身分成长,如今已成了大齐的重华王。所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与他的赌注她不可能会输。
哪怕他找遍天下,这辈子,他永远没机会找到与他相赌的“姑娘”!
“永无相见之日吗……”喃喃自语,不解心中这份矛盾的失落感从何而来。
“殿下!不好了?!”
外头兰础的声音教她无法多想下去。“将军何出此言?”
“方才城里派快骑来报,安阳出大事了,东丘国派来议和的使节列队没有通过云间关!”
“没有通过?”伏云卿潜入东丘之后才接获东丘派了议和使节前往大齐的消息;当时重华王人不在安阳,留守的副将兰祈——兰础将军之子,不敢擅自作主,立刻将消息让人秘密通报王爷,待得到同意才派士兵护送使节通过王爷辖下地势最险要的云间关;这一来一往便让东丘使节在安阳城耽搁了近半个月。“但我记得……我不是已经准他们通关了?”
“他们确实通了关,可在过了关口后那一段出了事,没能进下一座城内。五天前,东丘使节在刚过云间关关口,便在之后的关道山路上横遭劫杀——无一幸存。”
夜风发了狂,吹得又急又狠。混沌吞没星子,徒留一弯孤寂残月,着魔似隐隐泛着不祥红光。大齐京城内,原先还静得诡谲的王宫前,突然传出鼎沸人声。
“诸位王爷!请留步——王爷?!”
入更后的禁宫内苑,此时竟有四名傲气凛然的华服公子胆敢闯入宫。
领头的六皇子威远王年过三十,在四人中最为年长俊雅;先王诸皇子中唯有他能身着与皇帝近似的禁色黄袍。他从容扬手,掌风轻易挥退逼近的禁军侍卫。
其后的十一皇子海宁王,乌瞳宛若苍夜寒星,炫目得能勾人心魂,可惜戴着冰冷的银制面具遮去他上半边脸,唯一可辨的是他那极为漂亮的绯色薄唇;他一身黑袍,凛冽气势教人难以接近,严厉目光一扫,四周奴仆全吓退十尺外。
后头年方十六的十四皇子重华王,步履急躁,美貌如同他那毫无瑕疵的绣银织锦白衣般清丽;兄弟中唯有他敢持剑入宫,右手还紧扣腰间宝剑。
他额间青筋若隐若现,濒临爆发边缘,樱色唇瓣紧抿,周身迸发锐气,无人敢再趋前。
最后现身的是眼缠白布、步伐温吞、尚需拄着柺杖摸索前路的七皇子德昌王。
怒气腾腾的重华王伏云卿箭步抢向紧闭院门,猛拍门板。“传话进去!辅政四王求见王上!”
话未完,却听见门后传出女子凄厉惨叫。
“不好!”威远王伏文秀微蹙剑眉,大掌按上幼弟肩头。
“十四,退下。”重华王伏云卿懊恼咬唇,忙退开门边。
“六哥,当心。”
就见伏文秀举臂往前发劲一喝,厚重门板应声碎裂,扬起漫天沙尘。
伏云卿微眯眼,伸手护住双目,一马当先冲了进去。“重华王在此!先皇御赐宫内行走宝刀随身!谁敢再拦,立斩不赦!”
他作势吓退宫人,美眸狠睁,朝内室怒喊:“王上!请别胡闹!为先王守孝斋期未满百日——”
“……恶徒休想得逞——我等……宁死不屈!”先是名女子哭喊伴随撞击在盘龙石柱的声响,跟着三道歪斜的身影一个接一个摔落长廊下泥地。
两名裸着上身'伤痕累累的年轻姑娘丽容痛苦纠结着,动也不动,彷佛气绝;第三人额头鲜血直流,娇躯不住抽搐。
不若兄长们冷静,伏云卿慌张解下身上鹤氅为她们遮挡,双手不住打颤,目光随即别开,对一旁戴着银制面具的王兄恳求:“十一哥,她们还有救吗?”海宁王伏向阳冰漠的脸庞彷佛再覆一层寒霜。
他卸了披风,屈膝为倒在柱旁的姑娘盖上,伸手探她鼻息,按向她雪白细颈,眸光转黯,再往另两人瞧了一眼,一挥手,左右宫人便趋前收拾了。
伏云卿心头凉了半截。“芳华一落,竟如此轻易……九、王、兄!”
方才撞石柱自绝的女子,肩膀后背处甚至被纹上艳红的凤凰图样……看来怵目惊心。不提痛楚,即使救回一命,也将在身上留下永远无法消去的痕迹——究竟与她们结下多深的宿怨,王上竟要如此狠心?
四人森冷目光不约而同瞟向那道姗姗来迟的身影。
大齐新帝在数名衣甲凌乱的侍卫簇拥下漫步走出,浑身浓重酒气,彷佛无事一般伸腰呵欠,还不住咕哝:
“辅政四王今儿个真有精神,天未亮鸡未鸣,怎么人全到齐了?日前朕打算出兵西方,有请诸王殿前议事,都没见这么勤快呢。”
充耳不闻讥讽,威远王伏文秀略一躬身。“我朝重闺誉,姑娘肌肤不得让人窥见,出门得戴着头纱才规矩,大户人家连父兄都不曾见过闺女容貌,只有地位低下的奴婢才会露头露脸。敢问王上,这些姑娘可是甘心卸下头纱?”
大齐女子只有成亲初夜会主动卸下掩面面纱,以示妻子对夫婿的忠贞爱意无二;平日若随便让人瞧见长相,则会被当作娼妓荡妇。
“她们并非大齐人。这几个丫头能进宫是她们福气。六王,朕宫内之事,何时准你们过问了?”
“纵使它国不若大齐严谨,遭人如此对待,不羞愤而死也会发狂。这一切王上必然不知情,还请将您身边不守规矩的侍卫交臣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