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我不见他,我——”她忙仰头伸手想阻止,却因气急而连咳不止。
“别太激动了。”路清缓步回到床沿,指掌不轻不重地抚着她背脊,同时指挥另一名侍女:“姑娘,记得让膳房赶紧将先前煎的药尽快送来。”
丫头领命,提裙冲了出去,带着药汤与简单膳食回来,然后路清指示要亲自服侍虚弱的王妃用药,硬是让其他人都离开之后,就算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喝完药,伏云卿仍旧默默低下脸,没有任何疑问,不敢多吭一气。
路清沉声道:“你不觉得该对我说些什么?或者,你病得连我都忘了?”
“我没忘记。向阳迎光,照得路清……我不会忘记,每回微服习医,你总爱用这名字。十一哥。”她咬了咬唇,不敢看向身边的男子,大齐海宁王伏向阳。
“我无颜见你们,我——”才说几字,她又把话吞了回去。她无法辩骏。
伏向阳退离床沿,负手背对着她,以为只能驼着的身子陡然站直立起,竟然显得十分高大。“十四弟,你的歉意,是指弄丢了安阳六城,还是因为你私自出阁?哼,总不是为了与他私通,将封邑当成妆奁拱手送他?”
伏云卿猛一抬头,冷淡的十一哥从来不爱多话,哪时说得一多,便是他开始动怒了。“我、我没有。十一哥,我吃了败仗,求死不成,却落入他手中……”
伏向阳回头,覆着布巾的脸看不出喜怒,但唯一露在外头的漂亮薄唇像是有些压抑。“……杭煜那混帐,他拆穿了你的秘密,还胆敢对你用强?”
“不、不是!杭煜他、他对我极好。是我、是我们大齐亏欠了他啊。”
伏云卿熟识的十一哥,平日淡薄不爱搭理闲杂事,但一惹他动气,便如同夏日烈阳,毫不留情地一把火烧尽触目所及的一切。若让他与杭煜对上……
不敢往下想,她浑身骤起寒颤。“十一哥,当年被九王兄劫杀的人是——”
“我知道她是谁。我说过,她的事我来处理。半路上,我已经接到你让兰襄带来的消息。”伏向阳略一扬手,打断伏云卿的急急申辩。
“怪十一哥来迟了,才让杭煜伤了你。十四弟,今后你只管养好身子便成,若还要顾忌你,要离开会绑手绑脚。我在距此三百里的边境已安排接应。等你好转,我立刻带你走,杭煜再动不了你。他敢闯进我辖下北八州,就别想活着回去。”
“十一哥,不要!”她不就是不愿见到他们互相残杀,才会如此心痛吗?伏向阳直勾勾地盯着妹子。“你……不想走?听说你与他成婚次日便离城……莫非你已经……认了他是你夫婿?女人终归是女人,过于心软终会惹祸上身哪。”
她没给他答案,只是幽幽问道:“……哥哥们早知道一切才护着我的吗?我是女子的事,我以为只有六哥知情呢,毕竟出生那一晚,听说六哥在场的。”
“其他人何时识破我不知道;但十四弟,我好歹是个大夫,以前多次为你诊脉,怎可能不知道。”只觉得有些好笑。伏向阳带着怜爱,大掌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重华是难得一见的并蒂双花,你啊,在咱们心中,是朵不该开在大齐王室的正直花儿,咱们几个一直想看看,这朵才华洋溢的花能如何盛开,能替大齐添上多艳的色彩。不护着你,岂不是可惜了?不论是男是女,你依旧是我的十四弟。”
伏云卿心中暖意渐昇.果然还是兄弟好,无论她犯了多少错事,他们还是不会舍弃她……只怕,杭煜也是如此吧!他不可能放弃复仇的。想着,胸口又犯疼了。
见她按着心窝直皱眉,伏向阳长叹一声。“别想太多,快吃点东西先歇着吧。
十一哥择日再带你走,总不能留你在这吃苦。你说杭煜对你极好,要是你自己宣口欢,不想走也罢,但杭煜若敢伤你半分——”
“十一哥,这好歹算是在他屋檐下,咱们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好吗?”在十一哥面前,她不想为杭煜说情说得太明显,感觉好像辜负了特意伪装来救她的哥哥。
“凭他?还能拿我如何?”伏向阳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唇。
“他蠢到轻易让我进出安阳,就是他注定会失败的原因。十四弟,你听好,你愿让出安阳是你的决定,但他要有野心敢踏进北八州一步,我可不会手软。”
“十一哥……”见到伏向阳森寒阴骘的目光,她心上被揪得死紧。
缓缓吃了清淡的百花粥,她心中缠成一团的千头万绪还是解不开结。
就算今日她劝阻了十一哥,还有六哥及七哥。她想找到和平共存的一条生路,真有那么难吗?“十一哥,咱们能不能——”
房门突然遭人推开,面无表情的士兵持枪走了进来,仅只淡漠躬身行礼。
“王上有旨,请娘娘用过膳后有气力了,便移驾一叙。路大夫医好了娘娘,可以先行领赏了。”
身子虚弱的伏云卿几乎没法子靠自己力气站立,才想起身移动,便差点跌下床,若非伏向阳早一把扶住她,只怕她早已跌惨。
士兵们嘴里称呼虽然仍维持基本的礼数,却一点也不算客气地一左一右架着王妃娘娘,一层层地往地下楼走去。
路清弯着身,依旧驼着背,慢慢踱步跟出了门外。他遥望伏云卿姣美脸庞一阵惨白、被士兵们客气“请”走,紧抿的薄唇沉沉叹了口气。
“十四弟,你是因为喜欢上他而给冲昏了头?不论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将会待你极好啊……果真你因此受了罪,届时,不管你愿不愿意……”
第11章(2)
士兵奉令将王妃带往地底楼层的尽头,送进一处不见天日的岩牢内。士兵才离开,一失去旁人扶持,她便虚软跌落地。
曾任城主,她不看也知道这是哪里。她没有太大讶异,仅只黯然地轻轻合上眼。果然是……安阳城中地下刑房。
以往她身边有部将分劳,大伙也不让她心软干涉,许多审讯她不曽亲自出面,所以鲜少目睹种种残忍血腥的酷刑,不过刑罚律令条条她都背得清楚。
她才一醒,便被带来了。明知杭煜不会轻易饶她,可心头仍是漫过一阵疼;她悄悄伸手按上心窝。不打紧的,他愈恨愈好……她只求一死,早日放下肩上重担。
美目缓缓睁开,淡漠扫过里头刑具,不论绳索利刃尖石,要是够近拿得到,她随时能自绝。可惜她苏醒未久,连站直的气力都没有,遑论移动。
她努力撑起上身坐直,最终还是叹了气。她构不着任何刑具;又想想十一哥同在城中,她若真出了事,十一哥恐怕不会放过杭煜……心一惊,收了手。
砰的一声,厚重牢门倏地猛力关上,阻绝了门外一切动静,也断了里头将有的声响往外传出去。她走不了,再没人能救她。
刑房中央的铁锅里,炭火烧得极盛,四面墙上燃着火炬,阴森火光摇曳,在地上拉出了动也不动的两道合一影子。
她娇小身影完全被身后巨大人影给吞噬殆尽。
“朕的王妹……明心死了吗?”冷冽的声音自她头顶上降下。
杭煜无声缓步接近她,在背后立定,劈头就问这句。
伏云卿依然缄默,没有回头,没有答案。明明能感受到身旁火焰正张狂烧炙,她白玉肌肤却不由自主起了点点寒颤。不能怕。这一刻,她早有准备的。
“三年前,行列之中有一人幸存。他一时晕死让人当成尸首,盗贼便没留心该守紧口风,就连密令遗落了也没发觉。他们放一把火毁尸灭迹时,还谈得起劲,听说他们的主子只是想换换口味劫色作乐。就为了这种下三滥理由——”
他猛然自她头顶上方冷冷扔出薄信,在她面前极慢极慢地飘落地。“所幸,朕忠心的侍从让猎人给救了,等着朕派人去找,撑到说出经过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伏云卿不动,仅仅垂下眼眸往信上扫过,是她的字迹没错——任谁来看,都会如此认定,太像了。伏云卿知道,是有人冒她的名陷害她。
密信里除了字迹,也留有朱印,与她的双花玉印几乎半分无差……皇子们的印式复杂,她的印信不曾外流,要能得到如此清楚的图样去仿,必是从宫中御印局存查之处流出。刻意仿她字迹与印信,非得是与大齐王室有牵扯的人了。
唯一破绽是印色不对,不是她惯用印色。这恐怕也只有她能看穿。
她与哥哥们,很早以前所用的墨印都是由她亲自秘制松烟墨,外人没法到手。
谁有理由非置她于死地、也有能力找人仿她的字,她只知道一个——九王兄的计谋……怕是从三年前登基起,他就这么打算了。借刀杀人,是九王兄高招,还是她太驽钝?但就算她察觉一切,此时此刻,也无力反击。
“朕原想当场比对这密信印迹,教你伏首认罪,可你身上现在却找不到印信了……没留在身上,是怕让人察觉你的罪行?”
她只能僵硬地点头。“果然是铁证……王上既认定我掳人,就不用多说了。”
“那群盗贼下手狠绝,不论东丘或大齐人一律狙杀,说是伏云卿下的命令——这种混帐事,连朕都不信,你却认了?朕虽不知你为何胆敢女扮男装、蒙混当上大齐辅政亲王,可如今朕已知你是女子,自然不可能犯下劫色罪名!”
他一把翻过她身子,提起她衣襟揪紧,眼眸眯起,厉声逼问:“这仿造密函是刻意留下。朕从头再想,你遭人陷害,对方定是将你恨之入骨;依你性子,从来容不得别人诬蔑你名声。你明知不是你,仍不喊冤枉,所以,你一定知道是谁,而且,你存心袒护他。说!说出真相!伏云卿。”
“王上何必麻烦?任何罪名我都认,一命抵一命。王上只管动手便是。”她别开眼,语调平淡得彷佛会被杀的是别人。
“哼。朕不爱对女人用刑,但,该死骗子除外。敢不吐实,你要自讨苦吃,朕奉陪到底。”字字冰寒,他大步向前,毫不迟疑地将她拖到墙边,强硬擒住她双腕,提起她娇弱身子高吊,牢实将她双手扣进墙上锁链缭铐中。
她双腿无力站直,勉强让身躯半悬,稍微一动,手腕便被铁链磨伤弄疼。
“不吭声?很好,朕早知你性子极硬,咱们不妨看看,你能忍多久。”
他抓起桌上备好的荆棘刑鞭往前一挥,便在她身侧壁上裂开了一道狭长缺口。
她微微崎喉。她见识过他本事,一鞭能碎骨断肉。可再疼,她也得撑下。
才听见呼啸而过的甩鞭声,她闭紧眼眸,咬牙要忍住那剧痛,但下一刻,她只感觉强劲风动急急掠过身侧,顿时,长裙被鞭裂,寒凉空气灌进她腿间。
听着他第二、第三鞭接连挥出,她的腰带断了,袖袋被甩开,包裹着她珍贵碎玉的手绢坠了地,她却一点也不觉伤疼,不管再来无数鞭,不疼就是不疼。
良久后,她不免困惑,提起胆子睁眼,却看见杭烦垂首,压抑急促气息,将手中鞭子狠狠掷地。他突然抬头瞪她,冲上前伸出大掌扣紧她喉间,用力扼下。
她彷佛气息将绝,除了他指掌热意,五感尽飘老远。她总算、总算等到了这一刻,惨白唇边极轻地浮现一抹甘愿的笑。杭煜,就这样恨到最后吧……
“唔、咳咳……”瞬间,她颈项让人猛力往后推开,摆荡的身子往后撞上坚实墙面教她吃疼、连咳不停,勉强睁眼,却错愕看着他巍颤颤地连退数步。杭煜怔怔低头,翻覆着自己双手,不住发颤。
“哈、哈哈、哈哈哈……”他诡谲地大笑起来,笑得疯狂,笑得晦涩。
“朕竟然、竟然会——伤不了你吗!伏云卿,你行,你真行……”
无法雪融的凛冽恨意自他眼中迸射,透骨寒气渗进她身子,冻得她无法动弹。“为什么?伏云卿,你到底……对朕施下了什么毒咒,让朕的手……不听使唤,背叛朕的心,偏是不肯惩治你?!杀你不行,伤你不行;你抵死不说,朕能如何?朕……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妹受痛受苦而已!”
“王、王上……”见他连连晃退,退到另一侧墙边,伏云卿鼻头不觉一酸。
就算得知她所有欺瞒,就算口口声声依旧恨她,就算一心想找出王妹下落,他终究无法对她狠心。他……仍然喜欢她,所以伤不了她。
她所作所为明明绝情至极,要让他恨、让他可以痛快舍弃她,他怎么不干脆些,怎么如今还要让她瞧见——他喜欢她的那份心意未曾改变?
他……好傻!她的杭煜,真的太傻了。
“这种无用的手,留着何用!”他气恼地踩上牢房中央,愤恨瞪着火焰之中的刑具,毫不犹豫将右手伸进铁锅中,抓住了烧得通红的烙铁。
刺耳恐怖的烧灼声音与气味陡然散放开来,刺穿她的心,痛得几乎失神。
他……他疯了吗!他在做什么?!
“不要!杭煜不要!不要伤你的手!来人!快找大夫!外头有人听见吗?!”
她再无法冷然旁观,两行清泪早已惊得夺眶而出,奔流而下,一滴滴往下狂坠,她心疼地用力嘶喊:
“把手拿起来!杭煜,你抽开手!别伤自己!”
她心疼难当,看着他丝毫不觉疼痛的虚空神情,在火中受苦的,却像是她的指掌,痛得她连四肢百骸都不停抽搐着。
“不要……当我求你、我求你了……”她禁不住闭紧双眼,不忍再看。
她从不为自己求人,可此刻她的心却让他折腾得好痛,痛到她只能苦苦哀求他停手。“杭煜,我求你……别再伤你自己,那很疼、很疼的呀……”
杭煜表情看似平静,额间鬓发却让不断冒出的冷汗给染湿,他只是甩开手,讥讽地转头看着她。“这种时候了……你还要作戏吗?”
她泣不成声,连说出几字都极为困难,颤抖问道:“我……作……戏?”
“不是作戏的话,你怎么可能为朕心痛?倘若,你曾经对朕有过一丝情意,为何多少次,你明知朕苦寻王妹,不惜兴兵,你却故作无知,冷眼旁观朕心急如焚,自始至终只字不提?”
他颓然跌坐地上,双手虚软地滑落身侧。她看不清楚他伤势,只看得见他惨然凝看她的那双墨瞳;那双眼中盈满的除了恨意,还有不谅解。
“朕说过不是?任何事,你要瞒着朕都无妨,只请你看在夫妻情分上,别隐瞒王妹下落……朕纵容你多少、允你多少,可朕请求你的,仅有过这一桩、这唯一的一桩,而你,宁死不说……”他举起左手,掩着双眼,沉痛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