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伏云卿下山一路,不曾见到一人,放眼望去,除了山林之外,仅余冷清寂寥。冷、饿、甚至臂上不停泛疼抽痛,都影响不了她,彷佛那些感觉全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第三日,她没药可服,神智变得模糊了,身躯烧烫得厉害,唯一能让她还有力气支撑虚软步伐往前走的,是她的执着,她要完成对他的承诺,他们讲好了的。
她轻轻抚摸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凤凰大氅。杭煜不要的,她又捡回来了。以前怎么老没发现,其实他的披风,真的让她觉得很暖,暖到心坎里了呢。
今夜,一切都会结束。小丘之下的树林中,应该埋伏了不少士兵,等着一拥而上抓走伏云卿;抓到之后,在她让他用刑逼供之前,可能已毒发身亡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回头细细思量,不知道几个月前,若她如愿殉城了,是不是今天就无须这么麻烦?
“兰将军,见了面,我可是有许多话想对您埋怨呢。打小没学好,我这皇女之路……真难走得平顺啊。”
前方树林还算茂密,从外边远远望过去,看不出有任何士兵藏身其中。不过,她想不管她走哪条路过去,没走到丘顶,应该都不会有人拦下她吧。
她站定路旁,将袖中六哥的匕首取出,狠狠钉进西边的一棵树上,而后朝着匕首屈膝行礼。
“六哥,我尽力了,谢谢你还愿意认我是你的弟弟,咱们来世再做兄弟吧。七哥,你自己要保重,先生的新曲,百年之后,我会练好弹给你听。”
第三次再拜,她黯然说了:“十一哥……如果你记得把公主埋在哪儿,就算枯骨也好,送回东丘吧,杭煜很想念他的妹子呢……我不是要护着九王兄,他惹了大祸,我气都气死他了,要是你们之后决定要教训他,记得连我这一份一起狠狠教节他一顿——十四弟伏云卿就此拜别。”
最后再一叩首,她解下身上的凤凰大氅,万分珍惜地摺好,放在树底。“染了血污就可惜了呢。”她舍不得。那是他给她最后的礼物,她要好好收着。
她拍着拂去衣裙沾上的泥沙,出城时还一身雪白,现在有些脏污也沾了泥沙、染得又灰又黄了。“还好夜色下没看得那么清楚。不过……”低头看着臂上渗血的衣袖,她皱了眉头,不是因为疼,却是因为这样的颜色就明显不对了。
“算了。”她扶着树干慢慢撑起身子。赶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其实累极了;不过,也就快解脱了。风愈来愈大,再不快走,她怕她会冷得走不动呢。
往前走进树林,轻轻吟唱着脑中记得的先生的新曲,可才走一段,就看到一道人影横挡住她的路。“兰、兰祈?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能认得出真正的重华王伏云卿。”兰祈面有惭色,苦笑道:“姑娘,不,殿下,您别过去吧,前方有弓箭手等着,一过去,便是万箭穿心。东丘王这回铁了心要取重华王的命。”
“我知道。杭煜这次倒是干脆俐落。这样好,无须逼供,我能走得愉快些。”
她觉得放心了。“兰祈,对不起,我其实走累了,走得慢,等走到了,我会记得打暗号叫你过来指认的,你要记得,吩咐他们射准一点,早点让我解脱。”
“殿下明知会送死,为什么还要过去?反正殿下已经拿到誓约书了,实在没必要连命都赔上啊。那不只是个诡计吗?”
“不。这是约定。”伏云卿摇了摇头。“我和杭煜约好了,重华王伏云卿的命给他。我的命,给他。他想要的,其它的我没法办到,但这件事,我能做到便会去做。我不会对他失约。伏云卿从不负人,你别破坏我规矩,快让开。再不快一些,中夜以前我走不到山顶的。”
“殿下为何不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东丘王妃不是也挺好的么?瞧王上对您疼宠有加……”
她忽然觉得兰祈很烦人,她和杭煜的事要他罗嗦什么!秀眉微微蹙了起来。
“我出生便是大齐皇子,没法装糊涂。你再拦路,等会你的大功就没啦!”
她绕过他,快步往前走。
“殿下,不能去!”兰祈一把擒住她肩头,阻挠她再往前。
她侧身斜睨这碍事家伙一眼,反手抓住他没规矩的手掌一扯,一个弯腰弹身,全力施了过肩摔把他甩飞出去。“是你自找的,别怪我不客气!”
这么一动,让她觉得更为疲累,力气像全被抽干了;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寒意上身。没有回头,她悄然问了
“兰祈,你在对我打探什么?怎么你会知道誓约书的事?你说你在这里……
指认真正的重华王——”她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便要拔腿往山丘上直奔。
还没跨出几步,腰间突然让东西缠上,不让她再前进,低头一看,是条极为眼熟的长鞭;她还没会意过来,身子却被猛然往后一扯,腾空飞起,急速坠落,以为会跌重,却稳稳跌进一副紮实怀抱中。
她闭紧眼眸,不想面对来人,试图奋力挣脱,却被牢牢缚住。
“知道吗?唯音,朕恨你。或许这世上,朕最恨的便是你。”
耳边传来再轻不过的一句话,教她愕然顿住。尚未癒合的心伤又像被撕裂,伤口开始淌血抽疼。昨夜他残忍的话语犹在耳,教她登时几乎要绝了呼吸。
饶了她吧,她受够了,她不要再挣扎心痛了,她只想要一个痛快解脱!
“朕恨到无时无刻都只想着你。想着咱们初遇之时,你总是逃跑,总是挑战朕的耐性。你高傲敢言,却又心软得过分;你娇软柔弱,却想保护所有人;你聪明多闻,却都是平常姑娘碰都不可能碰的,水井工事、暗室秘道、崩天火器。唯音,这太过分了。”
杭煜俯下身,唇瓣轻轻含扯着她圆润耳垂,大掌自她身后探进她衣襟里,彷佛低吟一般地咬着耳语沉静说道:
“你这骗子,竟然从头到尾都在骗人。朕早该发现的,你老忘记用面纱遮掩,不守大齐女子规矩,不曾畏畏缩缩,美貌出众却完全未经人事,这在大齐真的太罕见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因为——你不是以女子之身被抚养长大的。”
她娇躯微颤,樱唇闭得死紧,不想面对这一刻的到来;但他指掌才不规矩地柔柔滑过她胸前,窜进兜衣底下,她却忍不住惊喘出声,头开始发晕。
他明明说恨她,但这轻柔得教人迷醉的抚触又是怎么回事?新的刑罚么?
他极为刻意、带着戏谑的探索在她身上游走,细细看着她的每一个反应。
“你琴学精妙,字画上乘,是朕自己犯的错,竟伤了你的手,才没能马上认出你字迹。朕还漏了什么吗?唯音,不,或者该唤你一声,重华王——伏云卿?”她屏住气息,忍着腹间阵阵抽痛,咬牙问道:“王上,伏云卿的命,我是如实送来了,您再拦着,便不是我失约,而是王上不肯收下的。要杀要剐你干脆些!”
“我不想相信,也不愿相信,你会是伏云卿。知道为什么吗?”他一把翻过她身子,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惊得她睁开眼,不得已与他对视。
他冷冷说了:“你说过,伏云卿从不负人,可是,你、却、负、了、我。”五个字,锋利如刃,狠狠穿过她脑中,谴责着她的心,一时剧痛难忍,不是手臂旧伤,却是自腹间直窜而出,猛然一口鲜血涌过喉头,溅了他一身。
眼前彷佛让人盖下一层黑纱,她张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当她意识往外飘忽远去之际,她依稀听见像是他怒极咆哮,伴随浓重香气往她身上缠绕——
“伏云卿你听好。别忘了!你的性命已经允给了我,是死是活都得由我决定!我不准你逃躲、不准你失信!我没那么容易让你死,绝不许你死……”
第11章(1)
遍地失火,赤红烈焰染满天与地,所有人全让炽热的烈烈火舌困住,唯一能动的,只有伏云卿。她拚命救出所有人,可到最后,却剩下她被困火场逃不出去。无论她怎么大喊,也没人对她伸出援手。哥哥们都离她好远,谁也帮不了她。
“一次次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保住其他人,这么做……你开心了?”
令她难受的清亮嗓音从她身后传来,含怒带怨地指责,教她不敢回头。火烧上了身,无处不被烧灼得痛极,她只能蜷曲着身子,咬牙承受,直到被焚亡为止。
“你说过要依靠我,但你却不肯好妤呼唤我名字。从来是我追着你,我纠缠着你,而你却连回头瞧我一眼都吝啬得不肯给。是你负我、是你负了我!”
她动弹不得,她不是不想回头,她不能啊!就算她回头,也来不及了呀!她啜泣起来,颤抖着往前伸长了手,却是什么都抓不住。“救我……娘亲……六哥、七哥……救我,我好疼,好难受……十一哥,我没办法,我尽力了,我还是当不了好皇子……六哥,原谅我,我好想回去……”
“想都别想!我哪里都不会让你去!”强悍的怀抱几乎要将她揉进身子骨里。
她抱头痛哭。“原谅我,哥哥,我无颜见你们……我无法克制啊,明知他是敌人,我偏偏还是喜欢上他了!就算他不要我,我也想回去、我想回到他身边……”
不行,她走不动,她的心好疼,身子也好疼,谁来都好,杀了她让她解脱吧!
“伏云卿!你心里藏多少话,为何不当面对我说?你给我醒来!你这家伙有种行编夭下,却没赡子承担后果吗?!你就算逃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辈子!你死不了、逃不了的,即便是阴曹地府,我也会把你拖出来——就算是阎王也别想护着你!”
她脑袋昏昏沉沉,好像听见身边有许多杂音来来去去,但都听不真切,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听见一道暴跳如雷的嘶吼时,她的心会被紧紧揪痛着……
他又失去自制了……他又为她失控了呢……别痛,别为她难过……
“对不起,杭煜,是我对不起你……”一口鲜血又随着剧痛自腹间窜出了喉。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安阳城中却不平静。
“王上!”丫头们尖叫着,拉开了坐在床沿、兀自紧搂着伏云卿的杭煜。
“王上,娘娘可怜地昏了七天,天天吐血,人都快不行啦,您别再骂她了!她迷了路,都让冷天给冻出病来了,您不快让她看大夫,真会出人命的!”
丫头们忙将杭煜请到一旁,把步履蹒跚的大夫推到床沿。“路大夫,娘娘就倚靠您啦!几个御医们都束手无策,换您试试,若治得好,可是大功一件啊!”
似乎是面貌有所残缺,用布巾层层包覆着脸、驼着背的海偻青年,毫不避讳地伸出疤痕处处的手臂,轻轻拉过昏迷不醒的王妃的纤白手腕。
布置仍旧十分喜气红艳的房间里,只有满满的沉默凝滞着,除了榻上人儿不时发出的呻吟呓语痛苦低泣,听不见其它声音。
许久之后,眼见大夫将伏云卿的手放回暖被中,一旁的杭煜才冷冷问道:“她几日能醒?”
“那就要看王上的用心了。所需的药材名贵难寻啊。”名唤路清的大齐大夫叹了口气。“这不好治。她中毒时日太久,沁入骨髓,如今就算救得回来,也许会变成神智不清的痴儿,也许会变成右臂残缺的废人,这样王上也愿意吗?”
“朕只问你她几日会醒。”杭煜眉间盘旋着山雨欲来的阴霾。“朕张贴皇榜寻找名医,你揭了皇榜而来,不许你说办不到。”
路清只是静静一笑,面对杭煜的恫吓彷佛毫无惧色。“她……对王上重要吗?种种药材不容易收集,除了需要东丘仙药九阳返魂草七株以外,还需取得药引,这药引偏偏只存在大齐皇宫后苑中……很难取得。”
“你救人还需要废话吗?!大齐皇宫算什么!朕一样能讨来给她。九阳返魂草更简单,你要几株朕就给几株,这里若还不足,朕派急使回天领取。”杭煜眯了眼,额间青筋浮动。“你不行,朕就不信天下之大,找不到人能治她!”
“王上,草民没说不行。她运气好,草民凑巧师承大齐御医,刚从北方来,珍贵药材恰恰带在身边。不过,药材不能平白献给王上,它价值连城”
“黄金万两。”杭煜打断路清的罗嗦。“三天之内让她醒来。”
“王上,草民想要的不是银两。草民可以救人,但两件事希望王上答应。”
路清似乎正考虑着要趁机哄抬高价。“第一,王上看到了,草民模样丑陋,没法娶妻生子,希望王上能下旨,让草民自这城中任选一名年轻貌美的姑娘带走。”
杭煜毫不迟疑问道:“第二呢?”
“今夜让草民与王妃娘娘独处。”
杭煜微微拧眉,与冷然表情截然相反,语气极怒:“你!竟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她可是朕的王妃!”
路清陡然瞪大了眼睛,静默好一会儿才忍住笑意,缓缓开口:“王上,草民只是希望能安静地集中精神诊治她,不想老是有人在旁鬼吼鬼叫,这样本来能醒的,也会被吓得不敢醒了。”
杭煜一听,脸色更为铁青,拂袖转身便往屋外走,临行前只丢下一句:
“给你三天,治不好,你把头留下!”
迷蒙间,伏云卿听见了两道熟悉的歌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地来回交错着。一道温暖得令她怀念,一道却忽冷忽热得令她心疼。
对了——有人在等她吧——她想起来了,她还有事要做。她答应过,要与谁相会在城西——她欠他太多,这次她一定要守住承诺。
总是折腾她的痛楚稍退,彷佛能感受到晴朗温和的晨光照在她眼皮上,一时间,炫得让她张不开眼。她不自觉地缓缓举手想遮眼。“唔……”
“醒了!醒了醒了!娘娘睁眼了!路大夫,你是神医啊!”
听见丫头们聒噪的连连惊呼,伏云卿蹙起眉头,眼角余光扫过身旁人影。“你是——”话还没说完,像是活见鬼似,惊得杏眼圆睁,声音全梗在喉间出不来。
丫头们连忙上前,请开了床沿的人,扶着伏云卿虚软的身子坐起来。
“娘娘别怕,路清大夫是王上找来治娘娘昏睡病的。虽然模样不顶好看,但医术了得,是救了您的大恩人呢。说三天就三天,娘娘果然醒了。”
“路……清?”伏云卿狐疑地轻瞥一眼在一旁桌前温吞喝着茶的驼背青年,虽然他丑陋样貌让布巾层层覆住,她仍像不忍卒睹似地咬唇垂下了头,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