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她——
“朕起的誓约书也被带走。打一开始,她就算计好了。”当下他曾想过要严加提防的,却因过于欣喜,刹那间仍是疏忽了。
“说拿伏云卿的命来换,根本是、根本是想藉机盗走东丘军机!她该死!”
几乎无法克制高张狂怒,杭煜握紧的双拳始终无法停止颤抖。许久之后,他才敛下难得怒容,唇边缓缓扬起一抹自嘲冷笑。
“……军机库那里呢?”
“是,确认王妃进去过,约莫待了两刻。”
“里头可有少了什么?事前混入错误的重大军情作为诱饵,可有被带走?”
“目前还在清查。但不只军机库,连兵械库也被闯了。”
杭煜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她往哪个方向去?”
“西方安阳山。恐怕进了崎岖的山道之中。来接应她们的人,应该就在那里。”克伦躬身请示道:“王上打算活捉,还是无论生死?”
“你不守信,就别怪我失约。不管有多少理由,与外人联系偷盗军机,背信就是背信。我不会原谅任何想伤害东丘子民的人,包括你。”
杭煜颊上绽开一笑,妖魅得极为诡谲,带着极度嗜血的阴狠。
他要她后悔莫及。他要她永远牢记不忘,胆敢践踏他心意的下场有多惨。
“派出两千人搜山,除她和伏云卿以外全杀了!布下包围阵势将她逼到死角,朕要亲自逮人。只要让她跑不了太远,伤了她也无妨,可是务必留她一口气,朕有些话要问,问完话后……朕会教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克伦才领命转身,却又让杭煜厉声唤住:“慢着!克伦,回来!”
“王上还有吩咐?”未曾见过杭煜如此漫天震怒,克伦问得谨慎,怕再触怒他。王上虽然治军严厉,但对女子向来仍较为容忍,用刑还不曾过于凶残。
这唯音姑娘……真彻底踩着王上逆鳞了。她身为王妃,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全部都先缓下,事情不大对劲……朕,疏漏了什么地方?”
压抑心上滔天怒焰,杭想负手在房里踱起方步。一圈、两圈、三圈……不知几圈之后,直到他神色放缓,怒气稍退,平静许多,才又想起什么地开了口。
“克伦,她……明明有机会对朕下手的。”
始终不敢多吭声的部将回答得小心翼翼:“是。她没有刺杀王上。”
“她为什么不做?”杭煜自言自语。他不明白,这回他真弄不懂她的心思了。让她气得他无法冷静细想。他猜不透,也懒得猜了,只要找到她,就能知道答案。
在这种天象中逃走,她是疯了吗?士兵回报,她轻装出城,那么她还往严寒山上去,存心找死?
好恨!她竟宁可一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吗?可恶!
他沉声下令:“克伦,就说王妃迷了路,派人去找,叫士兵谁也不准伤她半分,朕一日没休离她,她就仍是王妃,谁敢不敬就得死。听清楚了?”
“是。”克伦松了口气,王上总算稍微恢复往昔冷静。他跟随王上多年,还是首次见到王上如此震怒到失去从容。若无理智一线区隔,严君可会成暴君的啊。不免想抱怨,这王妃无端出城乱逛,真是害死人了。
杭煜看着手中半玉,神情带着不曾有过的失落沉痛。
“唯音,你以为我当真没察觉一切吗?就算你一次次让我失望,我还是矛盾地想要你回来,我还是窝囊得狠不下心看别人伤了你……你知道吗?就算再气再恼,我还是想给你机会,但是你……做什么……硬要逼我恨你呢?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只是,他的喜欢,现在却变成天大笑话。
“我说过的,你不准寻死,也不准离开,你敢屡犯,就得有觉悟!”
杭煜再不迟疑,出发往安阳山追去。
积雪难行。进了安阳山道后,不消多时,伏云卿便被逼得弃马步行。
她虽然熟稔安阳山所有路径,但天寒地冻、细雪飘飞,即使身披厚实凤凰大氅,只是里头衣裳单薄,足履轻便,硬闯山道雪地是过于勉强;倒是一天以来什么都没吃,饥饿感并没太困扰她;这时候,她也确实没那种心思。
天色原先就有些灰蒙偏暗,才刚人夜,林地更是阴森恐怖,部分山道雪融成冰,地上湿滑,稍有不慎,便可能摔落山谷间粉身碎骨。
大氅里头提着小小灯火,伏云卿只能藉着微弱暖意勉强温热手脚,忍着寒风刺骨四肢疼冻,毫不迟疑地往会合之处前进;听见身后山坡下骚动不断,一回头,惊觉黑暗之中竟有大批火光正往山上移动。
看来,杭煜是铁了心要捉回她,甚至毫不在意让她瞧见有多少追兵赶来,远远便要威吓她;想来遭她迷昏,应该彻底惹恼他了吧。
照这情势,也许不到一个时辰便会被他追上。她甩了甩头,加紧步伐。
所幸废弃的旧兵屯原就离安阳城较近,离云间关较远,到达依傍山势而建的隐密兵屯岩洞入口时,伏云卿娇颜早已惨白,几无血色,唇瓣冻得青紫发颤。
才一靠近,立刻让人团团围困住。“别动!报上名来!”一把长剑搁上了她颈间。
“重华王伏云卿在此!那德将军,你不认得了?”她听声音认出对方,便压低嗓音冷喝,揭了面纱,让眼前数十名自黑暗中出现的彪形大汉看清楚她是谁。
“十四爷!总算等到您了。”大齐南路元帅伏文秀麾下猛将那德,先是有些惊认面纱底下美得不似男子的那张熟悉容貌,随即收了剑,屈膝下跪。身后众将也跟着跪地。
底下人面面相觑。以前大伙都见过重华王模样,但王爷当时没那么适合女子装束啊……
“末将奉六爷之命前来迎接王爷,敢问侍女是否已经转交了六爷的匕首?”
她自袖中亮出匕首。“我收到了。六哥另外可有任何口讯要交代?”
“口讯是有,但必须当面交给能证明真具皇子担当的人。”那德抬头,对于眼前之人似乎有些怀疑。“敢问……东丘军机图呢?王爷是否也已经拟好进攻安阳的策略?”
伏云卿只是轻摇螓首。“没有军机图,没有策略。我伏云卿不想玩弄小人阴险手段再起无谓争端,伤害无辜。六哥应该比谁都清楚。”
“果然是王爷本人。”那德严峻神情总算咧开一笑。
“六爷交代过,皇子若没殉城,要逃出生天,或许会改扮成女子模样,只是没想到……现在局势混乱,不知谁才能信任,又不确定皇子生死真假,六爷便想了这法子。万一来人当真照信上所说交出军机图,必然是奸细伪装的假皇子。”
伏云卿松了口气。“我猜也是如此。只不过外人看来……应该不会明白我与六哥之间的默契吧。”一瞬间,胸口涌起一抹痛楚。“说吧,六哥交代了什么?”
“若皇子依旧男装,六爷要咱们护送您回六爷领地;皇子若是女装,就……任由王爷自己决定去留。”那德顿了顿,才又说道:“末将不懂这差别在哪。”
“六哥他……”伏云卿一时愕然。这意思是……六哥难道知道了些什么?
语带落寞,她看向西南方,只看得见高耸山壁。“我让安阳城落,丢尽皇子颜面,没有殉死,六哥完全不怪我吗?他……还愿接纳我这个弟弟吗?”
“六爷说了,他看十四爷出生,也与重华宫娘娘一起向先王为您争取封号命名,他答应过已逝娘娘会照顾她的孩子。六爷说,重华意即双花,双朵花,里一朵,外一朵,两朵截然相反,却同样是无比珍贵的花儿……说是这样您就会懂得。”
伏云卿心上一震,喃喃自语:“莫非六哥他……早察觉了吗?”
从小她与六哥极亲,年纪虽然差上十六,但听说六哥与母妃年轻时候就有交情,一直以来也格外关照她,难道说从她出生开始……六哥就帮忙瞒着一切?六哥不是说娘娘的儿子,而是说孩子啊,一心守住对故人的请托,果然像是六哥的作风。该不会其实与她交好的王兄都知情,三个哥哥都在背后帮着她隐瞒吗?
总算想通这么多年来,不是她伪装得好,是兄弟们护着她啊……不枉他们终归是兄弟一场,不,兄妹一场了。只是,她现在知道,假皇子的身分终究不能长久,而且,她也没时间可以翻山越岭去见六哥了。这里还有她必须完成的事。
“那德,转告六哥,说我谢谢他帮我解围。不过,我恐怕得辜负他的好意了。
我没能克尽职责,早已不配大齐皇子之名。城落之时,我原想自尽,就算让人救下,我也无颜再以皇子身分活着。”她看着众人惊讶地听着她的决定。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了。告诉六哥,云间关以东,他无须再夺还。咱们确实负了东丘在先战不休,只会让百姓们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平和日子。再说与其给九王,不如交给东丘;我已取得杭想承诺,十年不西进,请六哥专心应付九王,重振大齐,别让憾事重演。”她自怀中掏出杭煜的誓约书,递给那德。
“誓约书务必交给六哥。除非东丘王想在各国间丢失信誉,否则,他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最后,替我跟六哥说……对不起,我没法子陪着兄弟们继续同路了。”
那德接过誓约书,谨慎揣人胸怀。“那之后……十四爷怎么打算?”
“我打算——”伏云卿低垂着脸,自腰间取出兰襄还她的双花赤玉印,而后单膝跪地,将玉印放在地上,在众人前举起匕首,猛力朝玉印一击!
她将裂成两半的红玉拾起,交给瞪大眼睛的那德将军。
“城落之时,重华王自尽,赤玉已碎,世上再无大齐十四皇子。今后,就恳请六哥当我已死,别再挂心了。”
“十四爷,这——”
“那德将军!”不远处有士兵奔来,急匆匆地上前打断他们的对谈。“早先东丘军发动大规模搜山行动,已经快来到这附近了,咱们不能再久留!”
“快,收拾东西,准备翻山!”那德手高举,下令撤退。“十四爷,您还是跟着咱们走吧,不回六爷身边也无妨,但您留下,一定没法应付东丘军的。听说东丘王莫名其妙地视您为仇敌不是?之前咱们曾在山中遇过东丘军,极不好惹,折损不少伙伴。咱们人太少,绝不能硬碰。所以十四爷——”
伏云卿轻轻摇头,抬手制止那德的劝告。
“我知道东丘军在找我。算来是我拖累你们。我来此,正因我不能让六哥的爱将为了救我而不归。未得我消息,你们不会走,早晚让东丘军抓到;但我若前来,又会引来追击。唯一让你们脱困的法子,就是我抢先一步,带你们通过云间关。”
她转身,示意所有人跟着她走进废弃的兵屯岩洞。
“那德,你听好,从来只有守关主将与城主能知道秘道的路,云间关也不例外。我今日告诉你之后,云间关等于已是六哥囊中之物,一定能从九王手中夺还。自山下进云间关的秘道共有四条,两东两西,在中间有交会点,所以不经云间关也能通过安阳山;东西各一条水路一条旱路,水路冬季会冰封……”
第10章(1)
深山岩洞中,原以为已走到尽头,但伏云卿张望着,拿着匕首在岩壁顶端某处敲击之后,山间岩壁即迸开了缺口,里头出现一条暗道。她让所有人依序进去。
“十四爷——”等大齐士兵陆续通过后,那德还想说什么,却让伏云卿挡下。
“记得我交代的,到了第二个岔路左壁下,架起柴堆点火,烧了我给你的油布包,里头有崩天火器。我算过,这条山路前段与岩洞入口将被封死,东丘军别想追上。只是一旦点着火,你们就得快走,否则怕连你们也会被埋进崩塌山道中。”
伏云卿手指着交给那德的凤凰大氅。
“我来不及找适当画布,就把四条秘道图全画在披风一层层内衬里头了。我解释过怎么走了,你切记,秘道中机关重重,一步都不能错。然后,再不许回头!”
“是。”那德也卸下他的披风呈给伏云卿。“外头天寒,殿下,保重。”
望着手持火把踏进秘道的那德背影,伏云卿一旋身,缓缓往外头走。
云间关底下的秘道是前人设计,但这些地方全留有防患未然的机关;该破坏何处才能让秘道崩毁,方便断后。她一向就爱钻研这些让六哥笑是无意义的杂事。
不过,她能帮上六哥的……也就这件事了。她会送他的部下平安回去。
然后,只剩一日一夜,她得回头赶赴与杭煜的城西约定了——
臂上猛然一阵激痛,痛到她几乎站不稳,只能勉强扶着岩壁,满身冷汗急喘。
又疼了……才两日没服药,身子便要撑不住了。
九哥下的毒,果然狠啊……
不过,没关系了。她得再快些,那德将军的步伐不慢,不赶快离开,她自己也会被困住。勉强挺直身子,伏云卿垂首扶着岩壁走了几步,却陡然停下。
她直觉有异,猛然抬头,惊愕看向岩洞入口。
激增的摇曳火光中,一道熟悉的人影无声无息踩近她。
“爱妃,新婚燕尔,瞒着夫婿私会别的男子,这又是大齐的怪规矩吗?”
东丘王杭煜从来说话莫测高深,令人难猜是出了名的;但,相识以来,伏云卿只记得他常笑,并不曾见过这样冷淡的他。
纵然她心底早有觉悟,可真正见到那瞬间,她才发现……
她全然不若自己所想的坚强。
她无法承受他那么冷冽的目光,宛若一刀!刀在她心上剜着、凿着。极痛。
“王上,此处太过窄小,没法让太多士兵跟进。”克伦带着几名士兵出现在后方,隐约能听见杭煜身后不远处,似乎正要骚动起来。
“无妨。统统退下,朕有话想跟‘爱妃’谈一谈。”他加重爱妃两字,听来竟格外刺耳。他向她走近。“你放走的是谁?怎么不答了?朕记得你不是哑巴。”
她没想过他会追得这么快。她还以为自己能顺利避开他、赶赴城西之约。
“你放走的,可是重华王伏云卿?”他言词平静,冰寒眸光沉沉覆上她全身。
“王上忘了吗?我答应过,会把伏云卿的命给你。”她好不容易才能镇定下来与他应答,不能让他看穿她的心思。
“你的承诺……究竟还有几分可信?”他突地微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大齐男子披风,再看看她素净脸庞。她取下面纱了。
大齐女子,不是只有在意中人面前才会卸下面纱吗?他胸口骤然引了火。
“从相识第一天起,你就老爱丢掉朕给你的东西。新婚赐的凤凰大氅,和朕身上这件是成对的,你依然丢了它。看来,你是当真没把王妃之位看在眼里。在你心中,原来朕……什么都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