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他在她心中的份量便是如此?就像鸿毛一样的微不足道?
就像芝麻一样的无关紧要?他无法抑制的忽然笑开。被忽略至此,应该是什么感觉?要有万刀钻心般的痛?还是剜心摘胆般的疼?他其实很想要一个说词来证明自己正疼着、伤着、需要被关心着,但,没有,为什么会没有?
原来,一刀毙命,就是全身再疼再痛,都不会有知觉。
第9章(1)
“William的状况已经稳定,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即刻跟我回美国,让其他的医师去追踪他的病情即可。虽然你现在没事,但Augustine让我应急所调出的药,我们谁都不能保证能发挥到什么效果,我们很担心你的……”
“可以了,你是我的护理师,不是我的老妈子,这么想窜位?”心脏内科护理站门外,看着明明清丽却皱痕满脸的女子,黄元璋忍不住轻笑调侃。如果她不是这么爱叨念爱操心,她一定是他心中最完美的护理师,紧张自己都不如紧张他十分之一的傻蛋护理师。她照顾他六年了,多回的长夜不寐、胆战心惊,为的全是他那不堪一击的身体,但她始终无怨言,总是一心一意,实在教他又怜又疼。“Augustine那里你请他别担心,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后,我最迟再三天就会离开台湾,到时他想如何折磨我,全由他说了算。”开出支票,黄元璋希望多少有安抚效用,不过大抵成效不彰,因为他已能想象Augustine气到跳脚的模样。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绝对会取消你整整一个月的门诊,外加进入手术室时,照片没收!”看着他的无关痛痒,张小倩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自己也是医生,难道会不明白自己目前的情况多危险吗?
张小倩的威胁很够力,因为她让前一秒脸上还堆笑的黄元璋瞬间乱了气息,表情充满戒慎。
“照片是我的,谁都不能拿走。”突来的认真、突来的执着,全因依赖。那一场场手术,一次次夺命,若非紧握着那张照片,他无法想象他是否撑得过来。
没了,现实中的幸福没了,可是被时间定格的幸福,他会一直握在手绝对不放。
“如果你真的在意她,就应该更在乎自己。照片是死的,但她人是活的,你要争取的是她的人,不是那张照片。”忽略内心盈满的苦涩,她只希望他能正视自己的感情,也珍惜自己的生命。
“争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装着人工智慧心脏的我去争取一个女人、去争取一段爱情?我凭什么?请问我凭什么?”他那似笑非笑的脸顿时晦暗至极。若非无力,谁希望自己是如此无能?
“如果凭她也一样爱你,难道不可以吗? ”
一道如冰山清冷的声音乍响,黄元璋和张小倩同时回头,迎上的是一双饱含怒意也神色复杂的眸子。
“玫瑰……”四眼相交那刻,黄元璋惊而失语。
“六年了,想必你能非常完美的诠释这个不可以的理由,要不要说说看?说不准你会赢得一个死忠支持者,然后少掉一个对你恨之入骨的女人。”冷冷一笑,戎玫瑰眼里充满铺天盖地的挑衅,这让黄元璋身形一颤,感到一丝狼狈。
张小倩不忍见他受伤的神色,扶着他,想给他一丝力量,只是黄元璋却拒绝她的好意,淡淡示意请求她离开。
恨?应该的,她有非常完美的理由,不是吗?
随着张小倩的离开,空气静默了半晌,黄元璋能感觉戎玫瑰紧迫的视线一直加压在他身上。轻叹一声,他无奈的微微撇起嘴角:“他还是跟你说了。”
他的话让戎玫瑰心疑。他们见过面?戎玫瑰的眼不经意看到他嘴角的伤,还动手了?她微微蹙眉。
“他到底是过分自信还是过度愚蠢?让你知道这事,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不,应该是说,对谁都没有好处。不过是重复品尝伤痛,重复温习折磨,重复的让人确定,爱情,对某些人而言,真的是奢侈品。
好处?随着他的质疑,戎玫瑰像是也陷入思考。她不解的抬眉。喜欢一个人,为什么需要从他身上得到好处?他只是很专心的宠她、要紧她,不要她后悔,不让她被蒙蔽,他把选择权丢给她,他全心的在呵护她,他甚至还大方的对她说,忘掉你今天对我说过的一言一语,是我赋予你的权力。
他真的很大方,可是大方得……很欠揍。
戎玫瑰忍不住漾开温柔笑颜,如果不是确认他那蛮缠的举止全是因为害怕失去,她真的会误会他根本是在找理由完美脱身。
“我猜,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爱我。那是单纯的爱,直接的爱,不拐弯抹角的爱,大抵和你不同。”她定定的看他,眸光流转万千,有感动,也有无法谅解。
黄元璋一怔,僵硬的表情里全是苦涩。“能遇到这么爱你的男人,我很替你高兴,真的。”他想强扯出祝福的微笑,却疏忽的没发现那发胀的酸涩早大举入侵,强占他的一形一动。
“你是应该高兴,因为全是托你成全,不是吗?”她似怒非怒,似谢非谢的回着他。不需他解释,她也能猜出八成他选择离开的原因,可是,只能同乐却不能共愁的爱情,他要,她戎玫瑰不要。
内心涌着不舒服,这是看轻,也是不信任,难道他以为她戎玫瑰就只有如此?
“玫瑰,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伤害你,只是当时那场病痛来得太快,我的心脏在短时间内扩大到原来的六倍,已经是严重的心衰竭,换心求的是机运,不是砸了钱就能解决,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在等死的样子,我更不想让你陪着我活受罪,你是那么耀眼夺目的女孩,我绝对不准自己让你生活在黑暗里。”从他们相爱的那刻起,他就对天起誓,他会让她幸福,他会让她快乐,就算现实最后变了调,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延续他能给她的幸一瞄。
“不让我生活在黑暗里?难道你以为离开你,我可以像作了一场恶梦,一觉惊醒后拍拍胸口,狠喘几口气后就没事了?黄元璋,我的爱情不是游戏,我是带上真心在和你相爱,你怎么会天真的以为推开我后,我就能夜夜安稳的不会被恶梦缠身?”仰头看他,她的眸里渐渐勾出轻笑,那是控诉,也是嘲讽。
一直以来,她就觉得这世界对她并不友善。因为她的容貌,让她的生活重复在倾慕与嫉妒间拉扯,她曾试着想要融入这个世界,融入每一份工作,但那一次次晒烂的攻防剧情却逼得她放弃努力,只能往人们不会关心的角落里遁逃。那个角落充满痴傻、不幸、各种难堪等等的灰色色彩,但在那里,她找到了自己,也找到生存的意义,连带也看到了他。
那个总是定时来义诊的热心大男孩,黄元璋。
他们在那个完全没有心计的世界里相识、相知、相恋。她曾经以为,这是老天对她释出的第一个善意,但好景不常,好梦易碎,不过才三年,一切全变调。曾经不收分文、废寝忘食也要照料弱势族群的他,竟然因为美国知名医院的重金挖角,选择弃他们而去。他的遗弃,再加上母亲的死亡,这简直要她命的双重打击让她一夜之间变得愤世嫉俗,对世界愈发充满敌意,才会连带引发后来一连串的蓄意破坏。
听完戎玫瑰的话,黄元璋的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已是冰凉。他错了吗?他只是想要她幸福的活下去,错了吗?神色微黯,他满腹痛楚。
“当时的我天天在死神的威胁下苟活,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是一个有明天的人,会说出那个谎言伤害你,是迫不得已的决定;我只是不想我的死亡给你带来一辈于的阴影,就像我父亲让我母亲承受的痛一样,让你一辈子都活在痛苦的回忆里。”垂下眼眸,他干涩的轻呓出声。她是他的掌上宝贝,疼惜都不来及的宝贝,他不要那污浊的秽气沾染了她,绝对不要。
“那请问,你死了吗?”冷冷的,她勾唇一问。
黄元璋陡然一窒,表情异常难看。
第9章(2)
“你没死,但你也没打算回来找我,我们的感情竟然那么容易被割舍,我真的替自己的存在感到悲哀。”她如花般的笑着,但眸光却是无法掩饰的凄然。
黄元璋无奈长叹。“玫瑰,你知道吗?没死,不代表就是真活着。”
他的脸容充满压抑的悲哀,淡淡的,却无法让人忽视。“人工智慧心脏在临床实验上并未完全成功,它的存在仍具有一定的后遗症和潜伏危机。当年院长知道我的状况后,便将我的病例转发到美国人工心脏研究协会去,当时,他们的研究虽然已有进一步突破,可是没有实际进行临床实验,谁都预料不到会带来什么突发状况。
“他们对这个新突破跃跃欲试,碰巧接到我的病例,便和我达成共识,要以我为本,来进行临床实验。只是这个实验尚未取得医疗协会的审核认可,所以只能秘密进行,小心掩护。”为防不必要的意外,他当时过了好一段没有身分的日子,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是偷渡客,为了生存,可以不计一切代价去闯关。
“难怪伯母当初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撇开技术面不谈,他们的保密措施做得还真是不错。”她满是不以为然。那是一条宝贵的人命,行这种偷鸡摸狗之事,是想拼运气,还是想赌输赢?
赢了,他活;输了,他的尸身谁会过问?
笨!她狠瞪着他,虽然是情急下的万不得已,但就是为那二分之一的机会颤栗惊心。
黄元璋有一丝无奈的苦笑,之后默默接着道:“可能是产生了排斥,总之后遗症很多。心悸、失温、抽搐,还有几次的败血性休克,这些状况屡见不鲜。但庆幸的是,这磨合的六个月我终是撑过来了。后来在身体状况稳定且能力所及下,我便在他们安排下顺利进到医院工作,那不仅能重拾我的生活重心,他们也能就近掌控我的身体状况。”
“这样听来,似乎是喜剧收场呢,我是不是应该要恭喜你?”心很堵,情也难堪,几乎可以算是重生的人,看来似乎没打算回头拯救被他一手推入地狱的受害者。
“没有你在身边,我的人生就不可能会是喜剧收场。”声线一扬,他有些急躁的反驳。不要用这种轻佻的语气说话,伤害他可以,但不要连带也把自己拖下水。
“顺着你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合理推判,你根本就是悲剧主义的祟尚者? ”哼!那么诚恳的表情,那么真挚的口气,却是那么虚伪的行为!他根本没打算回头找她,没有!别把话说得那么美,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绝对足够让她学会判断什么话她可以认真、什么话是蜜里藏针。
黄元璋一顿,面色更加惨白。“你是在怪我没有回去找你吗?”他轻易便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情绪,狠咬了唇。“我不想吗?玫瑰,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回去又如何?你以为我能如何?我虽然平安的活着,但这该死的人工心脏却封锁了我的情绪,我不能大笑,因为它会痛;我不能大怒,因为它会痛;我不能大哭,因为它会痛;有关喜、怒、忧、惧、爱、憎、欲,我完全负荷不了它们任一个情绪性的反应,因为它会痛到随时都会要我命。玫瑰,我是一个给不起你幸福的男人,我根本无法陪你一起分享人生、体验生活,你能理解我想给、却给不起的无力感受吗?”捂着胸口,一股抽刺的不适感让黄元璋微盗冷汗。玫瑰你看看吧,我现在这惨无血色的病容,和风中残烛有何两样?这样的我,给得起你什么未来?
这么真实的举证,她还要怪他、恨他、怨他吗?
脚步微动,戎玫瑰几乎要朝他伸出手,但一股不甘,却让她狠下心的站在原地冷凝。
“为什么一定要大笑、大怒、大哭才算是体验人生?平平淡淡的生活,只要看着对方就会满足的生活,难道不可以吗?还是你根本打从心底认为,我戎玫瑰肤浅得过不了这种生活?”他不了解她,原来,这个男人一直就下了解她。
“不是这样的,玫瑰。不是你过不了,而是我不想让你过那种需要天天战战兢兢、压抑情绪,怕我的身体负荷不了的生活。”他声音嘶哑的急道。
“听着你这番舍己为人的菩萨言论,想必伯母也是你的受惠者之一吧。可是你知道你的舍己为人变相的伤害了几个人吗?真正的爱不是单行道的给予或牺牲,而是需要相互扶持,同时悲喜共享,你懂吗?”看着眼前像被大地夺去光华的虚弱男子,她的眸光幽幽无色,有些无力,也感到悲凄。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好……一直都好……”他难受的低语。司人樊说他错,玫瑰也说他错,至今都还不愿正眼瞧他一眼的母亲也在无声指责他。为什么他想爱人的心意不被谅解?为什么他独自一人品尝绝望的滋味全是白费?为什么没人可以抱抱他、哄哄他的说:你这个傻瓜……
“刚刚是谁说:没有你在身边,我的人生就不可能会是喜剧收场?难道你以为这句话是你申请的专利?难道你以为没有你在身边,我们的人生就会是喜剧收场?为什么不问问我们?为什么不听听我们的回答?为什么要这么自以为是!”不满的情绪如江海翻腾,他凭什么决定她爱情的去留?凭什么!
像被谁掐住脖颈,黄元璋只感觉胸口被瞬间抽光氧气,想要吸吐全是艰难。他颤动得更厉害了,抓住胸口的手掌益发收紧,他定定看着戎玫瑰,眸光五味杂陈。
“还来得及吗?如果我现在问你,还来得及吗?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你……愿意跟我去美国吗?”薄唇紧抿,他小心翼翼的轻吐他欠了她三年的选择权。被当成笑话也好,厚颜无耻也罢,不要了,他再不想一人痛着、哭着、怨着、悲着,就像她说的,只要看着对方就会满足的生活,难道不可以吗?可以!这三年来他朝朝暮暮冀望的梦想不正是如此吗?只是他不敢提,他不敢问,现在,他要勇敢为自己争取一次。司人樊说得对,欠她的,他来世一定加倍奉还;但今生,他要她,他就是要她,绝不能失去她。
戎玫瑰没料到他会开这个口,一时间竟是怔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