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见状,将他更紧地裹进怀中。
「冷……」殷朱离喃喃,一面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堆疊的衣物。
摩诃再去触他的面颊,上个瞬间还是温热的肌肤,竟已冷得没有半点生机。
体温骤然降低,然而殷朱离脸上的红晕没有退去,浑身更泛出了一层淡红。
初时如贝母,紧接着意见鲜艳,隐约杂着鳞片的光泽。
「这是怎么回事?」摩诃慌张追问,「是因为我们在一起,让你……」
殷朱离没有回答,只是将手缓慢抬起,要去遮摩诃的眼睛。
「我要变回——原来的样子,你最好别看……」
摩诃惊得不知所措,惟有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殷朱离突然喘了口气,呕出几口朱红。
一旁的垂丝君终是不忍地别过脸去。
「叫你不要看……」殷朱离身上的红晕一直加深,最后竟然红得透明起来,变成一大块红色的冰冷的宝石,而身体却在逐渐扩散的光晕中变得缧缈,隐约现出密密麻麻的鳞片。
「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摩诃的声音颤抖,「我不知道你躲我是为了这个道理,否则我、否则……」
殷朱离不愿回答,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中充满了疲倦与解脱。
「否则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变了腔调,「否则你更决心去做和尚?可以啊,反正今日之后……我不留遗憾,你也且当作一场梦,醒了就……散……」
他又是一阵抽搐,呕了一口红,之后抚着咽喉摇头,摩诃已禁不住流下泪来。
一片迷蒙混沌之中,殷朱离闭上了眼睛。
摩诃这才发现,整座水府仿佛初阳下的冰块,开始融化消失。
就连足下的青石地面也逐渐变成了纵横溪水中的几块岩石,野地里的寒意立刻拥挤过来。
一切幻想构造的事务都在消失,说明殷朱离的意识正在涣散。
「朱离!朱离!」摩诃唤得越发绝望,殷朱离就在他怀里,他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觉察到怀中的身躯一点点轻减,轮廓也慢慢缩小了。
没有了,他感觉殷朱离在他怀中消失,凭空地离开了!当红光再次淡去,摩诃手上只剩下了一堆散乱的衣物,带着殷朱离残余的体温。
「他还在你怀里。」垂丝君轻声叹息,「但你必须将他放回水中。」
摩诃双手一颤,从抱着的衣物中落出一条尺长的红色鲤鱼,软绵绵地跌进冰凉的溪水里。
「朱离!」他跪下来伸手摸进水中,然而那尾鱼却在水中摇晃了两下,突然远远地逃了开去。
水下有许多的岩石中,不算大的一条鱼,很快就消失在了水波的反光之中。
摩诃哀哀叫了一声,发了疯似地跳下水去追,却哪还有鲤鱼的踪影?他慌乱地搬开脚边的岩石,口中念着鲤鱼的名字,举动间飞溅的水花淋透了他的衣袍。
垂丝君立在一边,看着摩诃翻找着龙鳞水塘中的每一块岩石。
***
常留瑟起身下床,见到桌上的那个空药瓶,他吃力地晃了晃脑袋。
记得大年夜那天晚上,自己明明已将那些瓶子埋回到了后山的林子里,现在怎么会被人再次挖出来。
而最重要的是,里面的药膏不翼而飞。
是谁拿了药膏?常留瑟并不清楚。
但他却很清楚地明白,无论是谁,拿着这药做了什么事,只要不跳出来主动承认,垂丝君都很可能会把帐算到他的头上。
男人对他并不信任,反而主动隐瞒了不真实的想法与打算。
常留瑟无力地坐到凳几上,脑海中渐渐回想起昨日在密室里所见的东西。
华丽的双棺,是垂丝君为了自己与爱人百年续缘所准备的温床。
爱人不是他常留瑟。
常留瑟只能共患难,不能同恩爱。
他抹了抹脸颊,上面并不潮湿,只是绷紧的痛。
他却偏又用力扯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无论心中有多么的失望,都不能表露在脸上。
后路漫长,不管是要报复还是选择离开,都需要为自己留下周旋的余地。
这个世上没人愿为他遮风挡雨,他便需要开始自我保护。
这时候屋外一阵脚步。
垂丝君浑身湿琳淋地推门进来。
常留瑟从容地收拾了自己的表情,反而看见垂丝君脸上阴云密布,显然是遇见了什么丧气的事。
「世上已经没有了殷朱离。」
男人言简意骇。
常留瑟骇道:「殷大哥怎么了?」
垂丝君古怪地望了他一眼:「昨天你们配的酒里掺有烈性药。他与摩诃二人各自喝掉不少,于是乱了性,殷朱离乃是道人,要保先天真气不泄,方能得道成仙;现在倒行逆施,废功判死。」
常留瑟万万没料到这样一个结果,急忙追问:「他死了?」
垂丝君摇头:「本该死去,但殷朱离似乎早有预感,事先留了真气护住心脉,被打回原形也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常留瑟怔怔地听了,感觉像在做梦。
他虽然与殷朱离曾有不合,然而最近的关系颇有改善,更不用说昨日二人方才举杯痛饮过,今日却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他扶着依旧有些不清醒的脑袋,朝门外走去。
垂丝君问他:「你去哪里?」
常留瑟恍惚道:「去……找他。」
垂丝君冷笑道「摩诃一直在那里,他都找不到,你又有什么本事。」
常留瑟隐约听出了话中的讥讽,这才停了脚步回过头来,垂丝君拿了那个春宫里内瓶,抛到他脚边。
「这就是他们服食的药。」
常留瑟低头捡起瓶子,长长眼睫垂落,掩盖去了一点心思。
「眼熟么?」垂丝君问他。
常留瑟点头。「算是我的东西。」
垂丝君冷笑了一声。
常留瑟反而主动问道:「你以为是我给他们下的药?」
垂丝君道:「药是你的,瓶子是在水阁附近找到的,你昨天去帮殷朱离调了酒。」
常留瑟认真道:「不是我。」
「那告诉我是谁。」
「我不知道,我把东西埋在后山,谁都有可能拿了去。」
「可不是谁都会有心要撮合他们两个人。」垂丝君面无表情地说,「最重要的是,你有过使用药的手段,叫人不得不首先怀疑。」
常留瑟的心口驟然紧缩,紧紧地咬了咬牙。
虽然料到了男人的怀疑,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却依旧是一番新的打击。
「你不相信我。」他苦笑,「宁愿去相信一些谁都能够布置的假像……你心里既然容得下陆青侯一个死人,又为什么不能施舍我这个活人哪怕一星半点的信任?」
提到陆青侯,垂丝君的眼皮跳突了一下:「别把他扯进来,这事与他无关。」
常留瑟黑亮的眸子挑衅般地闪了闪;「这事也与我无关,难道……是要我也成为了死人,你才愿意相信我么?」
话音未落,垂丝君猛然一拳打在他身边的粉墙上,怒道:「我不知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我对你的态度我心里最明白。信你不信,我自有定论!」
常留瑟似乎是被这一拳慑到,沿着墙壁坐到地板上。
但他却是在笑,仿佛听见了全天下最可笑的话。
「你明白,可我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把我当作什么?难道我连这个……都没资格知道?」他的音调不高且充满了疲倦,却还是令垂丝君心头一震。
男人一直以为聪明狡猾如常留瑟者,早就将种种情爱之事看得通透。而今天这一番对白之后他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常留瑟也会不安,也会害怕。
但男人最终还是残忍地回避了他的问题,因为他需要他去找出陷害殷朱离的真凶。
于是他道:「若你真与此无关,那你至少应该弄明白这瓶子被谁拿到水阁边上的。宅子里就这么几个人,我给你一日的时间。」
常留瑟摇头:「我查不出来。」
垂丝君没有再与他说话,径自打开了房门。
***
屋外春寒料峭。
常留瑟还是去了崖下。
他看见摩诃依旧在那里,面对不复存在的水府以及满地散落的凄凉。
日暮西沉,龙鳞水塘中万点金芒,时不时会是游动的错觉。
每每此时,摩诃便会激动地奔去,而后带着失望慢慢踱回。
日头倏忽落尽,当最后一点光线消失,摩诃的背影也逐渐凝滞,变成了一块灰色的岩石。
常留瑟没有靠近摩诃,也明白自己无法从现在的他口中问出什么。
他在水塘边走了一圈,找到了那三个酒坛,最后一个尚未开封。他拿起来端详,很快发现了在红纸封住扎紧了的坛口边缘,有一道细小的缺口。
他拿手在上面抹了一下,随即沾上了些微白色的粉末,放到鼻下嗅闻,果然带着一丝媚惑的香味。
蓦然间常留瑟明白了,紧步来到山腹中。他借着夜明珠的微光在洞内搜索,目标不再是满洞金银。
昏暗的山道尽头,听醴潭依旧流动着,发出轻微声响。然而现在,再没有人会去炼制特殊的丹药,而药潭很快也将恢复成为一眼最普通的温泉。
常留瑟小步行走,很快踢到了一个绵软的小东西。他俯下身,摸到了一只里满了羽毛的翅膀,已经冰冷僵硬。
是杨柳青。
小常眼前慢慢出现一幅画,机敏灵巧的鸟,往来于水阁与山洞之间,一口口含着烈性的药喂进罐子中,最后也因为药性而暴毙在洞中,以性命交付了主人的差遣。
是季子桑。
他早就在闲聊中向自己打听过埋藏药的地点,也知道殷朱离与摩诃和尚之间的龃龉,甚至,他还有足够的理由与能力来帮助他们。
常留瑟怔怔地坐在黑暗中。
早该想到是他干的。
季子桑显然不怕被人发现,或许还期待着被常留瑟切齿痛恨的时刻,唯有如此,他才能如他自己所言一般,成为不被人遗忘的漩涡。
常留瑟无奈地笑出来,他发现自己竟开始钦佩季子桑的魄力与胃口。
恨与爱这两种强烈的情感,得不到其一,拿另一种来补偿也是可以的。
然而又要拿什么来补救他与垂丝君之间的感情?把杨柳青的尸体交上去,应该能澄清这次的误会。
但这已不重要,那温存虚伪的情爱已经被撕了一道裂口,露出其中血淋淋的怀疑与猜忌,而这道疤痕将一直存在,难以抹去。
有些伤痕,好了之后还会痛。
常留瑟摸索着出了洞,谷中夜色深重,而摩诃立在塘边等待鲤鱼归来,他口中似乎还在幽幽地念着,执著得像乡间叫魂的仪式,而内容却只有一个:反反覆覆的「殷朱离」三个字。
常留瑟恍惚想到,就算事已至此,摩诃和朱离之间恐怕也还没有真正互相表露过心迹,这一错过怕就是永远的遗憾。
或许自己也应该去找一找垂丝君,尽快将二人的关系互相说个透彻明白,并且决不能寻着床地那种只适合敷衍与欲望的场所,而应该是能够让人吐露心声的地方。
这样想着,常留瑟游魂一般摸上了崖,从后山回到宅子里。
远远看着垂丝君屋里依旧亮着灯,该是在等他回来。但他并没有回去,而是选择了那间密室。
常留瑟坐在棺材边等着天明,更等待垂丝君来到这里,当着他对陆青侯的这些纪念,冷静理智地谈出个结局。
密室里陈设简陋,常留瑟只能席地而坐。
他错过了晚膳,没多久便饥肠辘辘,却又不耐烦去厨房里取,于是胡乱拿了根本棍抵在胃上,又迷迷糊糊地靠着墙壁睡了几觉,再睁开眼睛时已是子夜。
他站起来揉揉腹部,果然觉不出饿了。
密室四面都是石壁,泥土的潮气搅得人双膝酸疼,他跺了跺脚。
漆黑密室里没有半点光线,只听得见空洞的足音。
冷得睡不着,他摸索着爬到棺材边上,用手扒拉了些刨花木屑过来拢到身边,勉强觉得稍稍温暖了点,然而浓郁刺鼻的桐油气息也随之里了上来。
常留瑟不在乎这些气味,只觉得尚不够温热。
他记起了墙上有火把,于是掏出火镰,摸索着点亮了其中一个,眼前顿时明亮起来,也有了热度,他将刨花堆拢到火把下,自己贴墙根坐了。
周身虽然又暖热一些,冻掉了的困意也逐渐被寻找回来,但毕竟与柔软的床褥天差地别。
他嘲笑自己为何更在这里忍饥挨饿,然而转念一想,若是当初没有被垂丝君找回来,那雪里的景像才是真正要命。
自己也应该开始学会知足,因为只要垂丝君摇一摇头,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高床暖枕、珍宝古玩都将化为乌有,他将重新回归到孑然一身的日子中去。
常留瑟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火光眩目,他索性闭了眼睛蜷成一团,并且很快熟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空响一声,火把炸出一粒黑焦的碳块,裂成数点金红色的火星。
其中一点正巧落到常留瑟身边的刨花上,上面淋到过桐油,悄悄地亮了起来。
常留瑟在梦中觉得暖热,而且逐渐嫌得过热了,于是他睁开眼睛,惊讶地看见火苗,已照亮了小半间密室。
密室里堆积的木料漆粉迅速燃烧了起来,很快包住在滚滚烟尘中。脸颊被火烤得焦疼,常留瑟初时有惊慌,等看清了形势,却像着魔似地杵在了原地。
那精雕细琢的双棺正在燃烧,一点点消失在黑烟里。
纵然是冰晶奇宝也抵挡不住火舌的包围,消失在熊熊的烈焰之中。
陆青侯的、垂丝君的棺材,他们在黄泉下的长聚之所被烧掉了……常留瑟的心中骤时涌出一股鲜快之感!烧、烧?他怎么早没有想到这种办法,将所有不顺眼的全部抹煞!不论对错,至少让垂丝君永远忘记不了自己,恨或者爱一视同仁,正如小季说的,只要成为一个漩涡,男人就离不开他,永远追逐在他的身边。
看着眼前的这把火,常留瑟甚至有些惊喜!只可惜这棺材中没有陆青侯的尸首,不然一把大火烧掉所有回忆,只剩下一截焦尸给垂丝君怀念,到时候在男人眼里,恐怕连尸陀林主也比不上自己可恶了。
常留瑟竟因为这残忍的幻想而得意起来,火势炽烈着,因为四下的易燃物品而很快蔓延,当不远处的一桶桐油开始燃烧,沸腾的热油四处飞溅的时候,他方才想到了自己的安危。
死了,就真的什么都设有了。
常留瑟四下里寻找。
屋角备有灭火的沙筒,但已不足以控制四下里蔓延的火势,漆粉燃烧形成的黑色在他面前升腾起来。
常留瑟弯下腰掩住口鼻,面前那一双棺材已经看不出原型。
头上的木质吊顶摇摇欲坠,他本想沿来路退回地面,然而被大火炙烤得变了形的机关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了。
常留瑟开始惊慌,他想用剑直接劈开机关,然而手头哪里还有秋瞳的踪影!情急之下他又直接去捶密室的大门,铁环灼痛了他的手。